第8章 平行世界(07)
“二零一二年一月十八日,摩爾曼斯克,太陽節,這天有個名字叫做顧瀾生的中國青年搭乘了那趟往城市南端的列車,那是他二十二年來乘坐最漫長的一趟班車,漫長得讓他産生錯覺,列車到站時,他已經變成拄着拐杖的老頭子,變成老頭子的顧瀾生和他的老夥伴們炫耀車上的經歷‘我遇到了一尾人魚’。是的,他遇到一尾人魚,一尾住在科拉港的人魚,某天這尾人魚偷了漁夫家的衣服來到岸上,稀裏糊塗進了一個會行走的盒子。這尾人魚心裏有傷心事,她忍不住留下眼淚,然後事情糟糕了。人魚的身份被坐在對面的中國青年識破,因為從她眼眶流出的眼淚是藍色的,大海是藍色的,藍色大海是人魚的家鄉,所以,從她眼眶裏留下的眼淚自然是藍色的。奇怪的是,車廂裏只有中國青年看到人魚的眼淚,傳說只有和人魚有緣分的人才能有幸看到人魚藍色的眼淚。果不其然,後來,顧瀾生和人魚相遇了。”二十二歲的顧瀾生坐在摩爾曼斯克唯一的輕軌電車列車上,那時他做夢都想不到,在一個豔陽天裏,他會和某個人說出這樣一番話,直把那個人惹得嬌笑連連。
車窗外,天空飄落的雨點在即将落地時變成冰,冰雨仿佛是這趟列車的匆匆過客,在車窗玻璃留下幾個腳印便渺無所蹤,下一個站臺,年輕情侶下車了。
顧瀾生坐回座位上,藍色眼線女孩依然一副心不在焉的表情,安靜注視着窗外。
如果不是女孩的藍色眼線從蔚藍變成淡藍,顧瀾生都要懷疑挂在女孩眼角處的藍色液體是否來自于他的錯覺。
視線直直落在前方,此時,顧瀾生已然說不清是在看車窗外的風景,還是在看着藍色眼線女孩。
女孩換了一個坐姿,斜斜歪向一側,那個位置正好和扶手形成一個L形,女孩身體往凹進去的那點縮。
從這個角度看過去——
“她看起來有點瘦”顧瀾生心裏模糊想着,“瘦女人可是一點都不可愛”這個念想緊随其後。
艹!這可不是什麽好兆頭。
顧瀾生再次把注意力從女孩身上拉離,下一站就是科拉港了,全神貫注盯着車窗。
這次把顧瀾生注意力拉回地是幼童的哭聲,“哇——”那聲也驚醒部分昏昏欲睡的乘車,循着哭聲,方頭巾婦女一臉尴尬,雙手緊拽她孩子的手,孩子不樂意了,繼續扯開嗓音“哇哇——”
在諸多目光下,婦女只能放開孩子的手,脫離媽媽掌控,孩子的手快速往藍色眼線女孩的方向,熟門熟路去找心愛之物,一個亮晶晶的小物件,那亮晶晶的物件正在發着光。
亮晶晶的光暈點來自于女孩無名指上的指環。
看清女孩無名指指環的特征時,顧瀾生心裏總結了一下:價值在七、八千美元左右的鑽戒,專門為中産階級量身打造,用它來求婚不失體面,讓它在結婚禮堂上亮相也還算湊合。
所以說……
目光不受控制拉回藍色眼線女孩臉上,從額頭到下颚,從下颚再回到額頭,顧瀾生也說不清這是為什麽,想從女孩臉上找到能印證、或者反駁他猜想的蛛絲馬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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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你現在是已婚身份?還是有婚約在身?又或者……你無名指上的那玩意只是你用來阻擋公共場所上企圖向你要手機號的家夥們?我知道長相漂亮的女孩都會用這種招數杜絕一些沒必要的麻煩。”在顧瀾生把這番話在心裏完默念一遍時,他的目光已經在女孩臉上來來回回幾次了。
比較遺憾的是,他沒從女孩臉上得到任何答案。
孩子們的眼睛天生會被一些閃閃發光的物件所吸引,孩子的手一點也沒想從那枚鑽戒離開的意思。
婦女只能頻頻向藍色眼線女孩道歉,從俄語到英文,但女孩似乎聽不懂婦女語的模樣,她看着女童微斂着眉頭,這是也是顧瀾生從女孩臉上看到唯一的表情。
婦女仔細端詳女孩的長相,似乎在心裏已經确認女孩的國籍,但無奈她不會中文,也不會日語,韓文也不會。
最終,從她口中說出來的還是“Sorry”。
剛說完對不起,孩子臉就趴在女孩手背上,顯然,光摸已經不能滿足她的好奇心了。
也許咬一口或者舔上一口感覺會更妙,但沒能成功,媽媽以一種老鷹捉小雞的方式把她抓了回去。
“哇”孩子哭聲大而宏亮,把那位醉漢從睡夢中拉回,醉漢大聲咒罵。
數分鐘後,孩子破涕為笑,醉漢再次回到他的夢鄉,藍色眼線女孩無名指上的戒指現在在孩子手上,孩子對着戒指上的鑽石又親又舔,婦女用英語對女孩表達着謝意,而女孩又回到她之前的狀态中了。
女孩之所以把戒指給孩子是因為孩子的哭聲和醉漢打擾到她嗎?顧瀾生心裏想。
距離科拉港約還有一分鐘車程,方頭巾婦女在對自家孩子又哄又騙無果後,想強行從孩子手中掰下鑽戒,但小家夥力氣很大,鑽戒自始至終被她拽在小拳頭裏。
婦女再用力,眼看孩子又要扯開喉嚨了——
“不用了。”搶在孩子哭出來之前,藍色眼線女孩開口。
不是很地道的俄語,發音……有點甜。
一時半會,顧瀾生也找不到任何合适的用語來形容藍色眼線女孩的聲音,最為貼切地是夏日時現榨的雪梨汁,在雪梨汁丢了點冰塊,靠在樹幹上,樹蔭下,喝起來清涼中帶着微甜,很美好。
看着忽然開口說話的藍色眼線女孩,方頭巾婦女第一時間表情寫着:原來你會俄語;第二時間則是對女孩說的話充滿了困惑:你可是在說,戒指不用還回去?
“它是我昨天在夜市買的,五百盧布一個。”藍色眼線女孩回應。
這話和剛剛的話串聯起來可以理解為:那玩意不值錢,你孩子喜歡的話就送給她吧。
無奈看了自家孩子小拳頭一眼,婦女沖着藍色眼線女孩露出一口大白牙。
婦女笑起來很有感染力,女孩松開抿着的嘴角,一抹笑意在她嘴角處若隐若現。
如果那笑容弧度能稍微高一點的話,一定也是一杯夏日的雪梨汁。
科拉港站到了。
方頭巾婦女下車前指着坐落于港口周邊的幾十棟民宅,告訴藍色眼線女孩她家就住在那裏,如果到科拉港玩的話,她會很樂意充當東道主。
只是,這位女士忘了告知姓名門牌號地址了,還有,但願在這位女士把她孩子玩膩的戒指丢進垃圾桶之前,能有人告訴她那玩意值五十萬盧布。
至于那價值五十萬盧布的玩意是藍色眼線女孩為了避免招來狂蜂浪蝶使用的伎倆;是一段情感的憑證;還是屬于婚姻的佐證不得而知。
伴随這趟列車抵達終點,一切将被塵封。
在科拉港上車的乘客不少,車廂一下子變得擁擠起來。
十幾名在科拉港上車的乘客中就三位是老人,這三位老人都穿着傳統服飾,看樣子應該是剛參加完太陽節的慶典回來。
顧瀾生把座位讓給年歲最大的老者。
列車緩緩啓動。
顧瀾生被擠到藍色眼線女孩座位的扶手上,兩位老人挨着他站在,面向窗。
也不知是列車電流所致;還是不滿意年輕人不讓座,站在藍色眼線女孩正對面的老人膝蓋數次磕到女孩膝蓋。
第四次,女孩終于把投向車窗的目光移到眼前,眼前場景似乎讓她感覺到詫異,片刻,女孩慌忙從站了起來。
磕到女孩膝蓋的老者并沒有坐到空出來的座位上,他嘴裏說個不停,指着女孩眼睛,又再去指女孩的裙子,露出一口大白烤瓷牙。
想必,對遠道而來的客人露出一口大白牙是摩爾曼斯克人待客之道了。
摩爾曼斯克州是俄羅斯最多元化的地區之一,有一百二十個民族在這片區域生活,每一個民族都有屬于自己的傳統文化和語言,嘴裏說個不停的老者應該來自于這一百二十個民族之一。
具體老人說什麽顧瀾生不清楚,他猜老人一定是在女孩身上看到屬于自己民族的特征,比如說藍色眼線。
至于女孩聽不聽得懂老者的話顧瀾生不知道。
兩位老人在叽叽咕咕交流一通後,其中一位坐上女孩讓出來的位置,車廂位置太擁擠了,不坐不行。
老人用蹩腳的英文和女孩說了聲謝謝。
車廂回歸安靜。
女孩單手抓住車廂吊環,臉面向窗。
窗外,數以萬計的貨船郵輪把科拉港裝點得像一座海上樓閣,每一個貨船郵輪窗口都有燈光流出,有白色、橘黃色、粉藍色、深紫色、淡黃色等等等。
數不清的燈光重疊交彙,像五彩缤紛的網。
五彩缤紛的網漂浮在摩爾曼斯克墨藍色的天色下,像一千零一夜讓孩子們念念不忘的飛毯,這飛毯載着一座彩色樓閣緩緩而來。
美得就像一簾天荒夜談。
報時聲響起。
“這個世界,只有摩爾斯克,你在下午四點才能看到美麗的海港夜景。”顧瀾生想起那位不知名司機的話。
那位司機還說了。
“如果你身邊有個姑娘,美麗的海港夜景在你眼裏會憑添上浪漫。”
浪漫,多麽俗氣的稱謂。
但是,好像很像那麽一回事。
目光悄悄溜到女孩身上,這時顧瀾生沒法看清女孩臉上的表情,但現在這樣也不錯。
如果遠遠看過來,視覺會告知你,那對有着東方面孔的年輕男女此時此刻正相互依偎看美麗的科拉港。
女孩身高大約在一米六三到一米六五之間,顧瀾生一米八四,他肩靠在扶手上,女孩挨着他站立,車廂空間擁擠,女孩的身體幾乎要落進他懷裏。
挨上去,可以貼她更近,模糊間,顧瀾生似乎聽到有人在他耳邊悄悄說着。
艹!這分明是約翰的聲音。
約翰是在顧瀾生赫爾辛基的室友,總穿着純色T恤配洗得發白的牛仔褲,不紋身對外號稱不抽煙每年冬季都會參加冬泳,一副純良的樣子。
但事實是,約翰就是一花花腸子,每月帶不同的女孩回家,和女孩約會前有兩樣東西不能少:漱口水和牙線。這兩樣東西可以幫他清理煙草在他口腔牙齒留下的氣味殘渣,出門前一定不會忘記在外套兜裏放上巧克力,當然,巧克力只給漂亮姑娘,一旦碰到漂亮姑娘約翰就會裝模作樣說出:“希望它能讓你心情愉快。”
顧瀾生可不是約翰,這個毋庸置疑。
餘光中,顧瀾生看到自己和藍色眼線女孩身體幾乎都要貼在一起了。
下一秒,迅速站直身體,和女孩之間的空間稍微被拉大一點點。
大大呼出一口氣。
那口氣在空氣中形成小小的氣流柱,氣流微微推動女孩鬓角處細碎的發末,它們輕柔得像羽毛,緩緩飄往一個方向。
順着細碎的發末,顧瀾生看到形狀類似小蝌蚪的小東西,那小東西也就和寫在紙張上的逗號大上一點點。
那小東西是……粉色的。
顧瀾生眯起眼睛,怎麽來形容它呢?
一個粉色的逗號。
那個粉色逗號烙印在女孩耳廓上,被鉗在近乎透明色的軟骨組織裏層,再細看它又像是一只迷你小蝌蚪,目光久久停留在那小小的蝌蚪上。
這可是一只貪玩的小蝌蚪,一個月夜,它無意間窺見柏樹的眼淚,太陽升起,柏樹的眼淚變成結晶體體。
結晶體經歷漫長歲月變遷變成琥珀。
又一個月夜到來,有人在琥珀裏發現那只小小的蝌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