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平行世界(08)

藍色眼線女孩又多了一樣特征,耳朵長着形狀像小逗號的粉色胎記,鑲在幾近透明的軟骨頭組織裏,像無意間被困在琥珀裏的小小蝌蚪,很可愛。

可愛,纏綿。

列車繞着科拉港。

很多乘客在科拉港末端站臺下車,那三位老人也在這站下車,之前一直和藍色眼線女孩比劃的老人似乎還不死心,嘀咕幾句後朝女孩伸出手,老人似乎想通過握手表達什麽,但女孩一動也不動。

最終,老人在朋友催促下一臉無奈離開。

有點傲慢呢,也對,随随便便就把價值五十萬盧布的戒指送給孩子,的确有傲慢的資本,顧瀾生心裏唠叨。

列車門關上,科拉港擦着列車尾巴遠去,伴随列車往高地,變成一座逐漸下沉的城市。

過了科拉港就意味着,列車即将抵達終點。

藍色眼線女孩坐回她之前的座位,而顧瀾生則坐上之前方頭巾婦女的座位,挨着他坐着的是一位穿馬甲的大娘。

馬甲大娘很胖,而且還是南瓜身形,這導致于三人座位有些擁擠,顧瀾生盡量讓自己的肩線和女孩保持在三公分左右,也極力克制住,目光不再往女孩的方向。

那只是一個家裏有點錢自認為長得還可以,不屑于周遭的傲慢女孩,這類女孩他見得多。

除了列車行駛的噪音,車廂就只剩下那位酒鬼的打呼聲。

倒數第二站。

女孩從座位站了起來,用描着藍色眼線的眼眸淡淡看了一眼周遭,姿态可以說高雅的如下凡的仙子在即将回到天上時才懶懶看了一眼人世間;也可以說是一名精神病患者在偶爾清醒的情況下打量了自身生活的環境。

最後,視線落在顧瀾生臉上,很淡的一眼。

雪白的裙擺在地板上拖行着,下了一個小臺階,站在車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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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車門緩緩打開,科拉港的長風卷起女孩的長發,一張臉如數展露在墨藍色天光下,白得讓人看着心裏忍不住懷疑,女孩長期處于暗無天日的環境裏。

一個地下城堡?一座長期封閉醫院?

沒有來由,顧瀾生別開臉。

這一站又下了不少人。

列車門再次關閉。

車廂就只剩下他、馬甲大娘和醉漢。

在列車啓動之前,顧瀾生眼睛還是忍不住朝着一個方向,那件印有“列寧號”破冰船的夾克衫混在幾十名下車的乘客中,正往着列車行駛的相反方向。

風很大,長長的發在風中如一縷黑色布幕,被掀往空中,也就幾個眨眼之間,長發和那件夾克衫就被摩爾曼斯克的極夜吞沒。

藍色眼線女孩不見了。

那件夾克衫可是她從男友家裏帶走?又或者是男友在清晨時落在她家裏?那挂在眼角的藍色眼淚所為為何;無名指上的戒指對于她來說又象征着什麽;又為什麽會把它随随便便交到一個孩子手上?

濃濃的疲憊感襲來,顧瀾生閉上眼睛,手掌心貼在座位板上。

終于,列車抵達了終點,馬甲大娘第一個站起來,從車廂一側傳來的打呼聲就可以猜到醉漢壓根不知道列車已經抵達終點。

顧瀾生懶懶睜開眼睛,果然那位還在呼呼大睡,長馬甲大娘已經站在車門前,一副一旦車門打開就用她的南瓜身形往前沖的樣子。

還有十幾秒時間車門才會打開,這十幾秒時間應該足夠他看清被壓在手掌的是什麽東西了。

移開手掌,被壓在手掌的是一張照片。

照片裏有五個人,一看就知道這是一張全家福。

爸爸媽媽姐姐弟弟四人按田字格站位,爸爸面前是弟弟,媽媽面前是姐姐,而第五個人挨着媽媽姐姐這邊,從這個站位看,這第五個人應該是媽媽這邊的人。

照片背景是大片的葡萄園,初夏時節,葡萄架上滿目青綠,青綠銜接着蔚藍天際。

也許是那樣——

這是一個适合拍照的周末,在媽媽一再要求下,爸爸走出書房,姐姐弟弟穿上媽媽為他們準備的衣服來到自家的葡萄園面前,最後,媽媽來拉來和和自己有着親密關系的婦人,婦人成為照片上的第五個人。

咔嚓一聲,瞬間被定額成永恒。

如果單從這張照片背景人物着裝上看,它應該是這樣的,起碼最初是這樣的,只是後來不知道這五個人發生了什麽。

爸爸弟弟和照片上的第五人臉被塗成黑色,媽媽有着一張美豔絕倫的臉,但沒有笑容,而姐姐……姐姐一看就是不好相處的人。

照片裏,背貼媽媽站着的女孩大約十歲左右年紀,穿淺色禮服,長相雖不及媽媽美麗,但也是一個小美人。

小美人和媽媽一樣都不愛笑。

指尖落在小女孩緊抿的嘴角處,顧瀾生聽到一個聲音在自言自語着:小時候不好相處,長大了也不好相處。

後知後覺,撫額。

這真是再愚蠢不過的事情。

太愚蠢了,顧瀾生恨不得時光倒流帶十秒,那時他一定會提醒自己緊閉嘴。

以及,他憑什麽認定照片裏的小女孩長大後就是描着藍色眼線的女孩。

對了,維多克說,今晚摩爾曼斯克有百分之十五的幾率會迎來今年極夜最後一場極光。

據說,出現在極夜時的極光是一種趨近于蛇眼的顏色,摩爾麥斯克當地人還說,那是美杜莎眼裏的怨氣。

在美杜莎怨氣驅使下,一些人會做出反常的行為。

如果今晚出現極光,那麽他此時此刻的行為可不可以解釋為是極光來臨前征兆。

列車門打開,顧瀾懊惱地從座位上站起。

把照片放回原來的位置,如果他沒猜錯的話,照片是從藍色眼線女孩落下的。

踏出那一步再遲疑片刻後收回,也不知出于什麽樣的心态,顧瀾生再度撿起照片。

緊握照片的手放進外套兜裏,往呼呼大睡的醉漢走去,踢了他一腳:“先生,到站了。”

終點站臺寥寥幾人,這些人順着回家的方向。最後,只剩顧瀾生和那位醉漢。

那位這會表現得和清醒的人沒什麽兩樣,從煙盒抽出兩根煙點上,也不管顧瀾生願不願意就把其中一根煙塞到他手上。

袅袅煙霧中,醉漢告訴顧瀾生,他家就住在科拉港,年輕時是一名船長,走南闖北,後來在一次意外中斷了兩只手指,之後拿着保險公司還有船務公司的賠償金上岸,因缺少兩只手指沒有哪個姑娘願意嫁給他,他每天有大把大把的時間,實在沒地方可去時,他會在啤酒館喝完酒上了那趟往城市南端開的列車,一個下午就這樣過去了。

“除了車站工作人員,你是第二個叫醒我的人,第一個叫醒我的人是一個姑娘,我不知道她來自哪裏,将前往哪裏,可她的聲音我一直記得,那真是世上最動聽的聲音,我相信這個世界上沒哪位女性的聲音能比她更好聽,後來,坐上這趟車時我都盼望能再次遇見她,我要和她說,能帶我走嗎?不管去哪裏都可以。”醉漢的聲音趨近嘆息,“只是,我再也沒有見到她。”

醉漢問顧瀾生,他的想法很傻嗎?

顧瀾生搖頭。

傻不傻,他不大清楚,隐隐約約中覺得傻也蠢,但又在隐隐約約中覺得有其的可愛之處。

醉漢笑着和他道別。

他的道別語言是:“我很高興你叫醒我,我相信當第十個上了這趟列車的乘客叫醒我之後,我就會忘了她。”

醉漢走了。

那陣風吹來,顧瀾生忽然間明白了醉漢離開前說的那段話背後的意思。

那個第一次叫醒他的姑娘聲音也許不見得有多好聽,但對于一個被遺忘已久的人來說那是一個希望的象征:原來還有人在關注着我。

第二個叫醒他的人延續着第一個叫醒他的人告知他,這個世界沒有遺忘他。

當第十個人叫醒他時,他深信,他沒被這個世界遺忘。

瞧瞧,這個世界每個人有每個人的生存方式。

站臺就只剩下他一個人,煙也早就抽完了。

問顧瀾生為什麽還傻站在這裏?

從兜裏拿出照片,讓照片正面對着光源,幾束青光打在照片裏小女孩的臉上。

食指點了點小女孩的臉,用只有他能聽得到的聲線問:他們惹到你了嗎?

照片裏的五個人臉沒被塗上墨水的就只有媽媽和姐姐,媽媽一看就不是會幹出這樣的事情,所以,除了她還能有誰。

小姑娘小時候難相處,長大了也難相處,可以當她爺爺年紀的人和她打招呼,她理都不理。

細細瞅着那張照片,活動開思緒——

在照完照片後的某年某日,弟弟惹她生氣了,随手拿起筆架上的黑色水彩筆,弟弟做的事情也許情有可原,所以就簡單幾筆把他的臉擋住,這樣就眼不見心不煩了;又一個某年某日,挨着媽媽站着的婦人做了讓她很讨厭的事情,拿起黑色水彩筆如法炮制,婦人做的事情可能比弟弟還要過份些,一遍還不夠再添上第二遍,婦人的臉變成黑炭頭,哼,以後不會聽你這個臭娘們的話了;再一個某年某日,這次輪到爸爸了,爸爸幹的事情嚴重多了,嚴重到讓她傷透了心,水彩筆已經不足以發洩她的憤怒,抓起鋼筆朝爸爸臉一陣亂戳,直到爸爸的臉變成被打爛的标靶。

本來,這時照片應該丢進垃圾桶裏,但不是還有媽媽嗎?因為媽媽的存在,舍不得丢,就一直壓在記事本上。

又一個某年某日,梳着公主辮的女孩長成叛逆姑娘,這天,她決定離家出走,打包好一切,遲疑片刻,打開抽屜,把那本記事本放進旅行袋裏,她告訴自己離家出走需要一本記事本來記錄開銷的,她才不是為了照片。

這樣想來,很是可愛來着。

然後這張照片一直跟随着她去了陌生的城市和陌生的國家,然後,這天,她上了摩爾曼斯克往城市南端的列車。

注視着照片裏的女孩,低聲問:我猜得對嗎?

女孩緊抿嘴角,眼睛一個勁兒瞪視着遠方,一副随時随地拿出水彩筆在他臉上一陣亂畫的模樣。

笑,笑着和女孩說:“你不能怪我胡編,要知道,我十歲前夢想當柯藍,十歲後夢想當福爾摩斯,再有……”

再有,等待的時間太無聊了。

下車前,顧瀾生做出一個決定,六點前照片主人沒回來讨回照片的話,那麽他照片就歸他了。

他會在這裏等到六點。

現在距離六點還有一個多鐘頭時間。

五點半,站臺還是靜悄悄的,從他面前走過的就只有一名電車維修工。

顧瀾生再次從兜裏拿出照片。

這次,他把注意力放在臉上被塗滿黑色顏料的三個人身上。

爸爸身材很好,從服飾儀态看屬那類可以在屏幕上扮演人到中年時依然可以把一衆小姑娘迷得神魂颠倒的角色;挨着媽媽站立的婦人從身形打扮判斷年紀大約在三十歲左右;因挨着豔光四射的大美人看着沒什麽存在感。

但這世界有這麽一類人:第一眼看沒什麽存在感;第二眼時還是帶着一點點漫不經心;第三眼過後,開始從頭到腳重新打量一遍,打量完,拍腦殼大嘆怎麽就看走眼了。

婦人大致屬于這類人。

最後,顧瀾生目光落在照片右下角的小男孩身上。

然後,他發現了一個有趣的現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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