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平行世界(09)

顧瀾生目光落在照片右下角的小男孩身上。

因小男孩和小女孩穿着同色系禮服,兩人咋看性屬在同一環境成長,再加上站位,腦神經按照第一時間輸入法:嗯,那應該是一對姐弟。

個頭高一點的是姐姐,個頭矮一點的是弟弟。

兩個小家夥肩膀緊緊挨在一起,這姐弟關系很是親密。

是不是姐弟關系不得而知,但,如果仔細觀察的話,就能從這對“姐弟”間的肢體語言看出一點問題來了。

再把照片往光源處推近一些,眼睛暫時充當了一回放大鏡,放大鏡對準女孩男孩緊握着的手上。

于是,顧瀾生從“姐弟”兩人的握手姿勢看到一個有趣的細節。

女孩左手握住男孩右手手腕,給人以相親相愛之感,但真是那樣嗎?

并不是。

男孩穿着短袖襯衫,順着裸.露出來的小臂肌肉走向,這是一種在發力時的狀态,而男孩往着和女孩相反方向拐的手掌也在證明一些什麽,比如說他不樂意被觸摸。

更有趣的還在後面,男孩在發力女孩也在發力,這個從女孩緊握住男孩手腕的手指骨節可以看出。

五個手指關節一個個凸起,昭顯全力一搏之姿态。

這對“姐弟”穿着一本正經的禮服在大人們眼皮底下暗中較勁呢。

男孩是不是在用肢體語言向女孩傳達“少來,我們關系可沒那麽好”;還是“我很讨厭你的觸碰”;又或者是“別假惺惺了”?而女孩的發力則是在暗中一一反駁男孩的論調“哼,我想怎麽樣就怎麽樣,我愛怎麽樣就怎麽樣。”

會是那樣嗎?

是那樣也好,不是那樣也好,反正都是用來打發時間的猜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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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可是靠着這些細微的觀察逃過家裏人的眼線,雖然也九十九天,但九十九天距離一百天也就只有一天時間。這一百天把那個家庭的大家長氣得直跳腳,就差來一句粵劇老掉牙的臺詞“你這個不孝子,你這是想氣死你老子”。

一想到那位氣得連摔手機,顧瀾生心裏還是有點得意的。

六點,顧瀾生沒有等來要回照片的人。

六點一刻,顧瀾生離開站臺,即使他想再等下去也心有餘力不足,最近全俄羅斯遭遇寒潮到訪,這股寒流來勢洶洶,他腿已經被凍得發麻。

把照片小心翼翼放進外套兜裏。

用了近兩小時時間,顧瀾生才找到維多克的家。

維多克去上班了,除了冰球館停車場管理員他還在一家貨運工廠兼職當卡車司機,一個禮拜至少得開三趟夜車,趕在天亮前把一些生活用品送到超市。

俄羅斯小夥子給遠到而來的客人留下了晚餐,還留下紙條交代他明天早上才能回來,今晚房間歸他了。

用完晚餐,洗完澡,九點左右時間,距離睡覺時間還有點早,顧瀾生打開電視機。

電視正在播放摩爾麥斯克州各個民族慶祝“太陽節”活動。

一月十八號號稱是最後的極夜,但這并不意味這個城市馬上會迎來太陽從地平線升起,這座城市的人們還會度過一段白天黑夜并不是太明顯的時日,直至臨近夏至太陽才會真正從地平線升起,到那時,摩爾曼斯克的極晝就拉開了帷幕。

據說,極晝時期,家家戶戶窗簾裏一層外一層拉得嚴嚴實實,因為孩子總是會在淩晨時間醒來,拿起書包要去上學,亮晃晃的日頭讓孩子們以為自己不小心睡過頭了。

電視畫面從這個慶典現場跳到那個慶典現場,摩爾麥斯克民衆們穿上民俗服裝,有的舞蹈,有的喝酒,有的跳進零下幾十度的冰窟游泳,也有的帶上一家老小來一場原汁原味的俄式桑拿。

逐漸,顧瀾生注意力被一個叫做薩米族的民族吸引住了。

這是俄羅斯最為古老的土著之一,幾千年過去,薩米族人還保留着最原始的生活狀态:講薩米語、吃鹿肉、家家戶戶都養馴鹿,雪橇車是他們重要的交通工具。

薩米族的年輕人在一月十八號舉行婚禮時新郎會在額頭塗上鹿血,而新娘則需要……

新娘則需要描上藍色眼線。

那真是奇怪的民族,你看他們不管老少都穿得就像花蝴蝶赤着腳在雪地裏跳舞。

就在幾個小時前,顧瀾生也看到三個穿着像花蝴蝶的人。

明白了,顧瀾生輕拍自己額頭。

這會兒,他總算明白了列車上一直嘀嘀咕咕的老人伸出去的手代表着什麽,無非是本着民族友愛精神向描着藍色眼線的女孩表達祝福。

新婚祝福。

“歡迎成為薩米族新娘。”

所以,那在地上拖行的白色禮裙其實是一件婚紗。

顧瀾生關掉電視。

維多克家的電視機夠老的了,它擺在哪裏就像一個老古董,盯着那個老古董顧瀾生想起維多克那位鄰居阿米奴大叔忘帶回去的酒瓶,那個造型扁平的不鏽鋼罐也像老古董。

顧瀾生找到酒瓶,墊了墊,似乎還剩下不少。

倒了一些酒到杯子裏,那顏色看着像牛奶的液體是阿米奴大叔的自制酒,維多克說那叫奶酒,是老一輩俄羅斯人的心頭好,口感淡甜但酒性極強,和中國的白高粱差不多。

一口氣,顧瀾生把大半杯酒全部喝光。

洗好的酒杯放回原處,看了一眼天花板。

天花板沒有變成萬花筒,看來,維多克的話誇張了。

顧瀾生打開維多克房間門。

今晚他不用睡沙發,這是好事情。

挂外套時,顧瀾生看到從外套兜裏露出小小的一角,也不知道是不是酒精發揮了作用,手不聽從腦部神經指示,輕輕一抽,整張照片就躺在他手掌上。

照片被放上了桌面,拉來一把椅子,坐上椅子再打開臺燈。

在橘色的光線下,瞅着緊緊抿着嘴角的那張臉,那一頭黑色直長發從小就陪着她,直到她長成大姑娘,直到她嫁給了一個薩米族的小夥子。

手輕觸那抿着的嘴角。

問:“那為什麽如此輕易的把結婚戒指送到素昧平生的人手上,還謊稱它就值五百盧布,你不知道嗎?很少有人會把五百盧布的東西放在心上,其實你心裏是知道的,那枚戒指有百分之八十的可能會被丢進垃圾箱。”

久久凝望着照片裏的那張臉。

低低說出:“但你哭了,那可是惋惜的淚水?其實,你心裏是不是也希望收獲車上那對情侶的那種情感生活?”

那時,那些人一定不知道,在那節車廂裏其實有兩位姑娘在這天完成終生大事。

只是,那個親手為你戴上戒指的男人為什麽沒有和你坐上那趟車。

手指在照片上敲着。

目光依然沒離開那張臉,你看,你把一個有潛質當福爾摩斯的年輕人難住了。

勾起嘴角,瞅着她:

你可是被薩米族人挂在屋檐下一只只被風幹的馴鹿給吓到了,你不明白他們為什麽要把那麽美麗的生物給殺掉,就為了滿足食欲獲取營養?你心裏唠叨着要尊重民族傳統,我不吃就行了。但哪能行,你嫁的是薩米族小夥,勉勉強強吃了一丁點鹿肉,然後你發現更加殘酷的事情還在後面,薩米族人把小松鼠肉做成香腸,當香腸片被放在你面前時,你想起幾個小時前,你還給它們送過堅果。從座位離開你在雪地裏飛奔,最後你上了那趟列車,你需要好好想一想,你還年輕,也許你還領養過小松鼠,說不定你還傻裏傻氣到秀場外徹夜靜坐,等着逮住那些把各種各樣動物毛皮做成衣服鞋子包包的先生女士們痛罵一頓。

是這樣嗎?會是這樣嗎?

這還真是一個無聊的問題,其無聊之處就在于他連藍色眼線女孩的名字也不知道,而且他明天就離開這座城市了。

手掌蓋在照片上。

也許,他可以和那醉漢一樣,拿着照片看上十次。

十次之後,這座城市和藍色眼線女孩就會離他遠去。

那麽,這十次要從那次算起,他在站臺看了兩次照片,現在又看一次,這麽算來……算來……一雙眼皮不聽使喚。

酒勁上來了,帶着排山倒海之姿。

浮浮沉沉的夢境中,顧瀾生夢到被鑲在琥珀裏的小蝌蚪,小蝌蚪是粉色的,一種想讓人一親芳澤的粉嫩。

迷迷糊糊中,睜開眼睛。

大片墨綠色的光在窗外游離着,由南到北,又由北至南。

極光。

笑了笑,淡淡的酒香襲來。

在淡淡酒香中,說:“一點也不像美杜莎的眼神。”

摩爾麥斯克的極光一點也不像美杜莎怨恨的眼神,倒像是女人曼妙的腰肢,這女人還穿着一件印有“列寧號”號破冰船的夾克衫。

對了,還有另外一個人穿着這樣的一件夾克衫,于天空之境中,像一匹風。

在漫天極光下,顧瀾生想起新西伯利亞的寒風,當他站在那塊刻有“我,在這裏找到愛情,結婚了”的指路标下,一切似乎變得奇怪了起來。

“叮咚,叮咚——”持續的門鈴聲讓顧瀾生不得不再次用力掀開眼簾。

這一次成功了。

在頭痛欲裂中,顧瀾生打開門。

站在門外的并不是維多克,而是阿米奴大叔。

阿米奴大叔來要回他的酒壺。

天氣太冷連續上了二十小時的班,需要喝上一杯暖暖身體,他發現酒壺忘在鄰居家了,再然後,他發現自己出門時把鑰匙反鎖在家裏了。

當着顧瀾生的面,阿米奴大叔一再墊了墊他的酒壺,面對阿米奴大叔疑惑的表情,“我不會喝酒。”這話輕飄飄從顧瀾生口中溜了出來,聽着十分自然。

遠道而來的客人偷喝了鄰居家的酒怎麽想都不是一件不光彩的事情,再有,顧瀾生的确不會喝酒。

阿米奴大叔沒再關注酒少了的事情,他用燒水壺暖起酒來。

找來下酒菜,把熱好的酒倒進杯子裏,又招呼遠道而來的客人坐在他旁邊。

酒下肚,這位俄羅斯大漢開始抱怨起他的工作來:科拉港的風雪;科拉港的酒鬼們;科拉港的船主們……

如果沒上那趟列車,顧瀾生會禮貌性附上一兩句,但這會兒,他不想提及這個港口。

思緒回到昨晚那杯酒過後。

那個醉漢說了,在車廂裏十個人叫醒他之後會忘記第一個叫醒他的姑娘,同樣的道理,當看完那張照片十次之後,他就可以忘記照片裏的女孩。

十次他已經用掉三次,還有七次就可以完完全全忘記那趟列車,和那趟列車上藍色眼線女孩。

“叮咚,叮咚——”門鈴聲再次響起。

這次,站在門外的是維多克。

維多克帶來了這座城市昨晚發生的兩件事情。

第一:昨晚十二點,摩爾曼斯克政府發布緊急通知,因受極端天氣影響,未來二十四小時摩爾曼斯克所有學校停課車站關閉。

顧瀾生撫額,這個消息意味着他得在維多克家的沙發再睡上一晚。

第一件事情講完接下來就是第二件事情。

第二:昨晚,不凍港發生了一起車禍,這起車禍導致一名年輕男子當場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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