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青年物語(01)

一月二十號,晚間八點,赫爾辛基。

顧瀾生穿着新換上的外套,把頭發打理得幹幹淨淨,準時按響學校理事家的門鈴,以此來證實他是一名重視信用的學生。

顧瀾生回赫爾辛基的第三天,他那位叫約翰的室友才出現,過去一個禮拜時間裏,約翰一直住在他新女友家裏。

約翰問他,摩爾曼斯克怎麽樣。

顧瀾生回答還行。

“姑娘漂亮嗎?”約翰問了他比較感興趣的問題。

“摩爾曼斯克有座科拉港,科拉港終年不結冰,人們管它叫不凍港。”顧瀾生回答。

“我是問你那裏的姑娘漂亮嗎?”

摸了摸下颚,說:“那是北極圈裏唯一一座終年不凍的港口。”

不凍港,顧瀾生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這幾天心裏常常會掠過這個名稱。

他在摩爾曼斯克對這座港口并沒有什麽特殊印象,反而是離開了,那座終年不凍的港口卻在他腦海裏逐漸清晰起來,清晰到……

不,不,之所以對那座港口念念不忘是因為那起車禍。

那場車禍死了一位名字叫做杜立新的年輕人,這年輕人還是一名中國人,而且他們同歲。

科拉港的那起車禍在赫爾辛基留學圈也引起不小反響,很多留學生都在跟進事件後續發展,最新消息是摩爾曼斯克當地民衆和各個留學社團對于能把肇事者繩之以法已不抱任何希望,現在網絡一片靜默。

就像阿米奴大叔說的那樣“有錢人撞死一個人和撞死一只鹿沒什麽兩樣。”

說到阿米奴大叔,在這裏值得一提地是,昨天顧瀾生從維多克那裏得知阿米奴大叔一家人回莫斯科的消息,一家人走得很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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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連退休金都不要了,房子低價處理,一些家具給了鄰居,阿米奴大叔平常很摳門來着,而且我聽說他在莫斯科買了房子,阿米奴太太一直生病沒工作,兩個孩子都在上學,他們沒什麽錢,怎麽忽然有錢在莫斯科買房子,莫斯科房子可不便宜。”維多克語帶納悶。

維多克也分到阿米奴大叔的一套廚具。

回赫爾辛基第八天,這是一個清晨的周末。

顧瀾生在赫爾辛基最大的留學社區首頁頭版頭條看到這樣一則消息:科拉港車禍肇事者昨晚淩晨投案自首了。

摩爾曼斯克警局只在其官網發布這一則消息,肇事者來自于哪裏;名字叫什麽都沒透露。

三天後,上午八點,摩爾曼斯克法院門口,匆匆趕來的幾名記者在法院門口拍到這樣一幕:一名黑發黑瞳的少年在律師團簇擁下,從正義女神雕像走過。

匆匆趕來的記者中有兩名還穿着拖鞋,他們在睡夢中被頂頭上司的電話吵醒:科拉港車禍肇事者今天開庭,開庭時間就定在早上七點半。

這麽快!拿起外套相機,鞋也沒來得及換,開着車來到法院門口,打開車門一邊跑一邊戴記者證,趕到法院門口時,一大堆人迎面而來,職業本能讓他們在人群中精準找到了目标,拿起相機,錄影機,鏡頭對準被一大群人簇擁着的少年。

少年從他們的鏡頭前經過。

可惜地是,由于角度問題,再加上法院的工作人員或有意或無意的遮擋,他們的照相機,錄影機只能捕捉到少年的側面。

在泛灰的天色下,驚鴻一瞥。

記者們只能以鏡頭目送少年坐上停在距離他們十幾米開外的車,再目送着三車頭也不回,直到三輛車消失,法院的工作人員才撤銷警戒圍欄。

那陣仗,排場可以媲美外國政到訪。

問題是,這是法院。

與其說這是開庭,倒不如說是走走形式。

十點,摩爾曼斯克政府召開新聞發布會。

新聞發言人稱:他們在有關人員的監督下完成了1.18號科拉港車禍的審訊,車禍肇事者因年紀未滿十八歲當庭釋放,肇事者留下書面保證,會在這次車禍事件吸取教訓。

新聞發言人還公開了肇事者和受害者家屬的和解書。

都這樣了,還能說什麽。

數小時後,摩爾曼斯克幾家主流媒體在頭版撰文:黑發少年安靜地從正義女神雕像下經過,面容冷峻。

至此,1.18科拉港車禍塵埃落定。

這起車禍還有這樣一個小插曲,當天記者在法院拍到五十六秒視頻在短短三天內播放量突破一億,播放量還在不停飙升。

不少人重複看這段視頻,重複看這段視頻的為年輕女性居多,這是為什麽呢?一些人說不出所以然來,一些人支支吾吾,極少數人倒也幹脆:美感。

美感?

“雖然看不清楚肇事者的五官輪廓,但他的一舉一動就像是街頭藝術,特別是他從正義女神雕像下走過,我能充分體會到媒體選用的标題,面容冷峻,那一幕讓人聯想到萬丈繁星的夜晚,廣場上俊美的大理石雕塑低頭輕吻愛慕者放到他腳下的紅玫瑰。”一位戲劇學院的女學生侃侃而談。

這名戲劇學院女學生的話讓很多女孩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原來是這樣,對,是美感。

嗯,美感。聽起來挺像那麽一回事,但姑娘們一定打從心裏不願去承認,這些美感建築在那輛幾千萬的豪車、簇擁的律師團上,以及對驚鴻一瞥的年輕異性的美好想象上。

她們忘記了幾天前,她們還在網上長篇大論表達了對肇事逃逸者的不滿和讨伐。

現在,她們又以一種理所當然的态度對質疑她們立場的人說:“他還是一名未成年人,而且,他不是投案自首了嗎?他認罪态度良好,更有,受害者家屬都原諒他了,我們又有什麽理由揪着他不放。”

這話也對。

少年走出法庭的視頻顧瀾生也看了,而且,他也不僅看一次,不是為了體會所謂美感。

第一次看時,他是有一點點認同姑娘們說的,的确,從正義女神雕像下走過的修長身影姿态從容優美,看起來一點也不像是在拘留所住了幾天的人;第二次看時顧瀾生開始覺得那抹身影似曾相識。

第三次看時,心裏隐隐約約有了一個想法,為了印證那個想法,顧瀾生又看了幾遍,但最終還是沒能得出所以然來,法庭外的身影看起來和冰球館的少年身形十分相似。

接着,顧瀾生用“這一次,不可能再有那麽巧的事情發生”理論否定了心裏的想法。

這世界上身形相似的人多的是,以及,哪有那麽巧合的事情,這種巧合都可以媲美,剛剛走出商店,一顆隕石就擊中你頭部的幾率了。

也許,那起車禍事發時,冰球館少年說不定和他的G罩杯在旅館房間裏翻雲覆雨。

二月下旬,顧瀾生和維多克通話時,關于科拉港的那起車禍俄羅斯小夥似乎已經忘得一幹二淨,他語氣激動提及他得到前往聖彼得堡演出的機會。

看來,那座城市已經忘記了那名叫杜立新的中國留學生。

這晚,顧瀾生又夢到科拉港,電車繞過科拉港,描着藍色眼線的眼眸在淡淡瞅着他。

淩晨,顧瀾生打開冰箱,約翰喜歡把煙放在冰箱裏,對外號稱煙是他室友的。

顧瀾生拿了半包煙回房間,在煙霧缭繞中從抽屜裏拿出一本書。

書的書名就叫《本傑明.巴頓奇事》,翻開書的四十七頁,那張看起來就像是被孩子惡作劇過的照片靜靜躺在頁面上。

把照片放在橘黃色的燈下,安靜看着,安靜瞅着,時間悄無聲息。

煙霧散去。

手指輕觸照片裏的女孩,從額頭往下,停在緊緊抿着的嘴角處,說:第四次。

這是第四次看你,還有六次,就可以把你給忘了。

照片放回書的第四十七頁,看了照片裏那兩雙緊緊握住的手一眼,合上書。

還有六次,就可以忘記。

時間過得飛快。

聖彼得堡和赫爾辛基是近鄰,兩座城市都有着濃郁的冰球文化,兩座城市都有赫赫有名的職業冰球隊,當顧瀾生通過赫爾辛基電視臺看到俄羅斯冰球聯賽杯衛冕冠軍聖彼得堡隊和聯賽杯冠軍失之交臂時。

恍然想起,才知道又過去了一年。

去年這個時候,他在摩爾曼斯克。

歷史如此的相似,還是在摩爾曼斯克那座冰球館,和聖彼得堡隊争奪聯盟杯的依然是莫斯科隊,不過,這次莫斯科人笑到最後,去年頻頻被罰的莫斯科當家射手是球隊奪得聯盟杯的頭號功臣,這次,他一次也沒有進入懲罰區。

莫斯科當家射手在接受采訪時難掩激動,當被問及是如何做到一次也沒有進入懲罰區時,這位朝着鏡頭做出示意安靜的手勢,說:“這是我的秘密。”

顧瀾生關掉電視。

他想,他應該知曉這個秘密。

二月是赫爾辛基最寒冷的月份之一,二月初所未有的寒潮席卷了整個北歐,寒潮夾帶着大雪。

二零一三年,二月三號。

傍晚,五點時分,顧瀾生把房子暖氣調到最高,廚房有煮好的生姜紅茶,微波爐的北京包子也剛熱好。

這一切都是為了一名從北京來的網友。

根據約翰從他越南女友提供的消息:該名網友叫做李強,開着改裝的房車從北京途經哈薩克斯坦、再穿過新西伯利亞來到赫爾辛基,近萬裏的行程就為了一個目的,在途經的每個城市裏尋找和自己同年同月同日出生的人。

在過去的五十八天裏,該名網友在十三座城市找到九位和他同名同姓的人。

赫爾辛基的顧瀾生是第十位和他同年同月同日出生的人,據說,為了這個目标他已經在這個城市呆了八天。

李強找人的方法很簡單,把訊息發布在社交網旅行論壇上,再通過熱心網友幫忙找到和自己同年同月同日出生的人,利用若幹時間了解這位和自己同年同月同日出生的人,分開時留下各自聯系地址,約好十年後再交換彼此的生活信息。

這舉動看似很理想化,但在顧瀾生眼裏,這和自讨苦吃沒什麽差別。

李強在赫爾辛基過得不太順利,和他同年同日同月生的人遲遲沒出現,他只能借住在一名中國留學生家裏,再通過這位中國留學生網上發布的訊息找尋和他同年同日同月生的人。

兩天前顧瀾生也看到這則消息,但他懶得去理會,如果對方是女孩的話,他應該會考慮一下,告知對方自己是他要找的目标。

李強一聽就是男性名字,也只有荷爾蒙過剩的人才能幹出這樣的事情,開着房車從北京來到赫爾辛基,這一路上吃喝拉撒睡大多數在車上。

對了,據說還要去丹麥,終點站是挪威。

最後,是約翰為了讨好他的越南女友出賣了他,約翰的越南女友和收留李強的中國留學生是朋友關系。

為了讓顧瀾生和李強好好相處,約翰中午就搬到他越南女友家,這位老兄甚至在沒通知他的情況下私自決定一切,給他和這名北京網友安排了會面時間。

五點見面。

好吧,既來之則安之。

再說了,對方是黃種人,和他一眼黑發黑瞳,為此顧瀾生準備了驅寒的生姜茶,考慮到北京人愛吃包子,他還打電話到中國餐館讓送來了菜包子。

五點,門鈴并沒有響起。

門鈴聲到了五點二十分才姍姍來遲。

顧瀾生打開門。

咋一看,還以為門外站着白胡子老公公。

站在門外的人渾身包得只剩下一雙眼睛,雪花挂在他頭頂上口罩上手套上肩膀上。

粗粗看了來人一眼,和他想象中有點落差,站在門外的人看起來很小只,身高也就在一米六三、四左右。

這樣的小身板開着房車從北京來到赫爾辛基?

“李強?”顧瀾生試探性問了一句。

門外的人點頭。

身份确定了,這樣的小身板沒被西伯利亞的寒風刮走算是萬幸。

看了門口一眼,沒有房車,門口積雪上倒是留下一行腳印。

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站在門外的人說:“車壞了。”

原來是車壞了。

等等。

顧瀾生覺得有些不對勁。

“你再說一遍。”問,這次顧瀾生是豎着耳朵的。

“我的車壞了。”對方提高聲音回答。

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艹!一個姑娘家為什麽要叫李強?顧瀾生在心裏暗罵了一句,随後……下意識間,後退了一步,和門外的人拉出兩個腳步的距離。

這個距離可以讓顧瀾生更清楚看清站在門外的人的那雙眼眸。

可否,描着藍色眼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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