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青年物語(02)

門外站着踏雪而來的訪客,從這位訪客口中說出的那句“我的車壞了”聽在顧瀾生的耳朵裏帶着別樣的情緒。

初初說不清道不明,細細推敲像有人在彈奏那曲熟悉的旋律,熟悉的旋律勾起心頭上一縷縷鄉愁,似遠又近。

遠到面目模糊,近到道別時刻那聲“再見”還殘留于舌尖。

怎麽會這樣?怎麽會是這樣?

後退一步。

集中精神,去看門外的那張臉,确切說,是看那雙眼睛。

那雙眼睛可否描着藍色眼線,內心深處一個聲音在叫嚣着。

沒有,那雙眼睛沒有描着藍色眼線。

多麽可笑的想法。

鑲在毛線帽檐和口罩之間的那雙眼睛黑是黑白是白,泛着明亮的光澤,大號的杏仁眼。

在他看她看時,那雙眼眸輕輕眨了一下,長而翹的睫毛帶動出盈盈眼波,頗有幾分詩人筆下“美目盼兮”的明麗。

摩爾曼斯克,那雙描着藍色眼線的眼眸是憂郁的,看着窗外時;看着那個孩子時;從他臉上掃過時;甚至于在微微揚起嘴角時也是附帶着淡淡的落寞。

顧瀾生再仔細去看,無任何熟悉感,無論是眼睛還是感覺。

抹了抹臉,啞然失笑。

他這是怎麽了?

“你笑什麽?”門外的人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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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語發音還不錯,咬音不重。

沒有回答,顧瀾生問:“是不是車胎出的問題?”

“你是怎麽知道的?”門外的人語氣訝異。

他就知道,大部分北歐城市一般都需要配備兩種車胎,春夏秋可以用普通車胎,但一到冬天就需要換上耐寒車胎,極寒天氣普通車胎容易爆胎。

“你走路來的?”問。

點頭。

“冷嗎?”根據遲到時間推測應該走了有不下一公裏。

點頭。

“餓嗎?”

低聲回答出:“餓……”

這世界果然存在這異性相吸這種原理,看着站在門口的人,顧瀾生心裏泛起淡淡的憐憫。

把門口的人拉進房間裏。

顧瀾生換上雪地靴,一邊穿棉衣一邊和呆站在一邊的人說:“廚房裏有姜茶,加熱喝可以驅寒,肚子餓微波爐有包子,填飽肚子後可以考慮洗一個熱水澡。”

說完,打開門。

“你要去哪裏?”她問他。

“我去給你處理車。”這種極寒天氣,車在戶外對于發動機損害是致命的。

關上門。

那聲“謝謝”從門縫滲透了出來。

距離公寓一公裏左右遠所在,顧瀾生看到那輛由小型卡車改造的房車,狀況比他想象中還要糟糕,四個輪胎壞掉三個。

換四個輪胎至少五百歐,外加拖車費維修費林林總總起碼得八百歐。

如果在兩百歐範圍內他還可以自掏腰包,八百歐就免談。

顧瀾生打電話給汽車維修廠。

等待拖車期間顧瀾生打開了房車車廂門。

裏面還真是應有盡有。

看看,有單人沙發有洗水盆有衣櫃鞋櫃,一邊挂着一輛山地自行車,顧瀾生還在睡袋旁邊找到一個畫架。

咋看,這還真像是一個名字叫做李強的爺們住的地方。

只是,絕對沒人能想到,這個李強是一個女孩,還是一個瘦胳膊瘦腿的女孩。

最近遭遇極寒天氣,汽車維修廠的零件吃緊,維修技師告訴他,等輪胎到位少則四天多則六天,到時他們才能給車按上新輪胎。

房車只能拖回顧瀾生住的公寓車庫,把房車拖到車庫已是八點左右時間。

拖車工走後,顧瀾生給房車搗鼓防寒處理,以此來保障汽車發動機能順利運行。

車庫門被打開,進來的人是約翰。

約翰是吹着口哨進來的。

“顧,你絕對想不到。”約翰搖頭晃耳的,“傑西卡,傑西卡.阿爾芭。”

“又有新目标?”顧瀾生沒好氣問,“長得像傑西卡?”

傑西卡.阿爾芭,美國女星,臉美笑甜身材玲珑有致,大名鼎鼎的“少男殺手”,據說,美國八成以上的男高中生都把她列為夢中情人,當然,也不乏約翰這個年齡層的。

“不像,”約翰搖頭,“但,是傑西卡那種類型的,笑容甜,胸部大。”

“和越南姑娘分手了?”顧瀾生頭也不擡。

他這位室友雖然頻頻換女友,但是從來不幹腳踏兩條船的事情,只是,這家夥中午才搬的家,搬家幾小時就鬧分手?

“沒有,沒分手,目前,阮在我眼裏還非常可愛。”

顧瀾生直起腰,皺眉,這家夥的到來影響到他幹活效率。

約翰大笑着朝他伸出手:“顧,恭喜。”

眉頭皺得更緊,一動也不動。

“待會你就知道我現在這句恭喜是指什麽了。”笑嘻嘻縮回手,朝車庫門走去。

號稱一個禮拜不回來的人這會出現在這裏想幹什麽。

那家夥像後腦勺長了眼睛:“我是來拿忘帶的東西,我保證這一個禮拜都不會出現在你面前。”

八點半,顧瀾生站在自己公寓門口,想了想,手往着門鈴方向。

手還沒觸到門鈴,門就從裏面被打開了。

開門的是約翰。

約翰晃了晃手上的包:“我走了。”

顧瀾生讓出身位,約翰沖他擠眼:“傑西卡.阿爾芭。”

他已經習慣了他這個室友的故弄玄虛。

約翰走了。

顧瀾生關上門,脫下雪地靴,換上棉鞋,期間,他看了那面擋在玄關和客廳之間的屏風一眼。

屏風是用半含紙質玻璃纖維制作,在光線烘托下,室內所有擺設形成一個個剪影映在屏風上。

映在屏風上的有女人的剪影,長發柔美,腰肢纖細。

顧瀾生直起腰,叫李強的女人又給了他一個錯愕。

喂,我說女人,你為什麽不是一頭短發。

一腳跨過屏風,他的影子在燈光投射下覆蓋在正津津有味看着挂畫的那抹背影上。

那抹背影回過頭,回頭時嘴角是上揚着的。

會笑的眼眸配上一口潔白整齊的牙齒,“美目盼兮”變成了“美目顧兮。”

不由自主,想起約翰說的話。

目光沿着那張臉往下。

傑西卡。

傑西卡.阿爾芭。

笑容足夠甜美,雖穿着寬大的襯衫,但襯衫采用帶有少許綢緞的衣料,談不上一目了然,但十也有九八。

從透過襯衫顯露出來的高聳程度,嗯,身材是很不錯。

叫李強的女人又讓他再次意外了一回。

叫李強的女人身材居然很不錯。

但一切僅限于此。

顯然,這位呲牙笑和他沒半點關系,約翰在逗女孩子方面上很有一手。

“回來了?”伸手打招呼手勢看着有點輕浮。

“嗯。”

嘴角處笑意收斂了一點點:“車的情況很糟糕?”

“嗯。”

之前斜站着的身體擺正,語氣聽着有那麽一點點不安:“我……我把包子全部吃光了,那個……很好吃,所以……”

看來,他臉色給人的感覺有點臭。

顧瀾生抹了抹臉,讓臉部表情稍微柔和一點:“沒關系,你喜歡這很不錯。”

收起的嘴角又開始上揚:“這是我第一次吃到包子,不,是這種味道的包子。”

那家中餐館菜包子賣光了,就只剩下酸菜包子,酸菜包子在北京也不是什麽稀罕的食物,一個北京人居然沒吃過酸菜包子?

只是,顧瀾生不打算對這個問題追根究底,他得洗個熱水澡,在戶外呆了數小時,他都要凍僵了。

顧瀾生往房間方向走,李強……看了那女人一眼,可真拗口,索性省略掉,交代了一聲:“我回房間。”

“好的。”

兩個黃種人用英文交流怎麽想都很變扭,再說了,從北京來的人怎麽可能不會講中文。

于是,顧瀾生用中文問:“會說中文嗎?”

“啊?”

“你會說中文嗎?”顧瀾生改用英文問。

片刻,她點頭。

“你會說中文?”顧瀾生又把英文改成中文。

“是的,”莞爾,中文發音字正腔圓,“我外公規定,在他的地盤必須說中文。”

聳肩,北京妞說得好像從小在尖形屋頂長大的一樣。

顧瀾生打算洗完澡後再說一說她那輛車的事情,乘現在還沒混熟,把那八百歐拿回來,不然到時萬一混熟了就不好開口。

洗完澡。

顧瀾生打開房間門,心裏嘀咕,怎麽想向一個姑娘家讨錢都有那麽一點變扭,但那不是八十歐,那是八百歐,八百歐他得打差不多一個月的零工。

李強……真拗口,李強還維持着他離開時的姿勢,目光朝着照片牆方向,照片牆挂滿了約翰的生活照和從夜市淘來的挂畫。

棉鞋踩在地毯上,無聲無息,也許他可以把腳步聲弄大一點,當那位回過頭來時他可以以一種順其自然的語氣和她提錢的事情。

腳底稍微加大力度,但那位還是無動于衷。

照片和挂畫就那麽有吸引力?

腳步力道再加大一點,還是沒起到效果,而他已經來到她身後,尴尬地觸了觸鼻子,目光無意間掠過那面鏡子。

鏡子裏定額着一張臉,那張臉的目光……下意識,再往前一步,又再往前一步,他站在她左側。

此時此刻,他如此清晰捕捉到她的目光。

順着那束目光,顧瀾生看到鑲在大片深藍色上的亮黃色圖案,照片牆不僅有照片挂畫,還有一件他從摩爾曼斯克帶回來的夾克衫。

夾克衫背後印着讓那座城市的人們為之驕傲的——“列寧號”破冰船。

忽地,一顆心砰砰跳着。

把腳步放到最輕,不敢呼吸,就深怕着,喚醒鏡子裏的那張臉。

鏡子裏的那張臉是顧瀾生所熟悉的,雖然想不起眼睛鼻子嘴巴,但他就是覺得熟悉,熟悉到只要拿着藍色彩筆,給那雙眼睛添加一點什麽,那就是了。

那就是那張描着藍色眼線的臉了。

“那是列寧號破冰船,列寧號破冰船你聽過沒有?”顧瀾生聽到自己輕輕問着。

沒有回應。

“它在摩爾曼斯克,摩爾曼斯克有個科拉港,科拉港是北極圈唯一一座終年不凍的港口,他們管那個港口叫做不凍港,你去過不凍港嗎?”輕輕的聲音在繼續提問着。

還是沒有回應。

于是,他又問:“你去過摩爾曼斯克嗎?”

終于。

她開口了。

“沒有。”她側過臉來,兩雙眼睛碰了個正着。

沒有回避,直視那雙眼眸。

那雙眼眸在笑,聲音也帶着笑意,手指向挂夾克的方向:“我喜歡那個圖案。”

顧瀾生再去看鏡子裏的那張臉。

鏡子裏的那張臉又變成陌生的一張臉。

淩晨,在某種意識的驅使下,顧瀾生打開抽屜,從抽屜拿那本書,翻開書的第四十七頁。

書頁面上,已不見那張看似被孩子惡作劇的照片。

照片是什麽時候不見的連顧瀾生自己也不清楚。

看完十次了嗎?

也許有,也許沒有。

那段日子太忙了,某天他翻開書時發現照片沒有了,約翰交友廣泛,一到周末這裏就得熱鬧,也許照片是被約翰弄丢了,又也許是被約翰的朋友弄丢了,顧瀾生沒有去問約翰,也沒有刻意去找照片。

伴随照片遺失,一切變得模糊了起來,描着藍色眼線女孩的面孔,也想不起豔陽下小小女孩緊緊抿着的嘴角。

顧瀾生開始和女孩約會,和他往常的戀情一樣,在不是很忙的時候牽手接吻感覺對了去酒店開房,在很忙的時候分手。

顧瀾生一直認為,藍色眼線女孩是寂寞旅途的産物。

但……

把書放回抽屜。

一顆心在午夜蠢蠢欲動着。

有一個方法可以确認他心裏的猜想。

在打開那扇房間門時,顧瀾生對自己說,不會那麽巧的,哪有那麽巧的事情,他只是讨厭失眠,失眠會影響他白天學習狀态。

等确認完後,他就不會再受到失眠的困擾。

這是掐滅他心底裏那個聽起來匪夷所思想法的最佳方案,然後心安理得回房間,一覺到天亮。

不會有那麽巧的事情,顧瀾生在心裏一再強調。

輕輕關上門。

打開床頭燈,站在床前,看着呼呼大睡的人顧瀾生心裏嘆氣,一個姑娘家怎麽就沒半點危險意識呢?要知道,和她同住一屋的是單身男性,而且正處于精力旺盛的年紀,就不怕……

算了,現在不是說這些的時候。

心裏默念“不會有那麽巧的事情”指尖穿過空氣,落在呼呼大睡的女人鬓角上。

只需要撥開她左邊鬓角的頭發,答案就揭曉了。

那個長在耳廓的粉色小逗號,粉色小逗號還像被困在琥珀裏的小蝌蚪,顧瀾生記得特別清楚。

也不知道怎麽的“不會有那麽巧的事情”在眨眼功夫變成了“會嗎?會是那樣嗎?”

會嗎?會是那樣嗎?

指尖跟随這個意念開始顫抖。

顫抖的手撥開她鬓角的碎發,半只耳朵露了出來,耳垂小巧。

屏住呼吸,目光緩緩往上。

之後,眼睛再也移不開。

世界安靜得出奇。

在出奇安靜的世界裏。

有一個聲音來自于心底。

那個聲音以最為柔和的姿态:

小蝌蚪,別來無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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