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諾維喬克
對着宋猷烈的背影,張純情緩緩開口:
“對于坊間流傳的SN能源真正的繼承者,戈鴻煊的獨生女是一名‘縱火犯’以及‘精神病患者’宋先生有什麽看法?”
正在扣西服紐扣的手停住。
這問題足夠敏感吧?
張純情咧嘴笑:“坊間還傳言,SN能源繼承者所謂的‘縱火犯’‘精神病患者’和宋先生有着千絲萬縷的關系。”
的确,有這麽一種說法,SN能源繼承者的“縱火犯”“精神病患者”身份是一個陰謀論,締造出這個陰謀論的人其實很容易猜。
時間狀若停滞般。
一人高古董鐘鐘擺搖來搖去,宋猷烈還維持着之前的那個姿勢,一動一靜。
浮雲遮日,前一秒還五彩缤紛的約翰內斯堡下一秒變得死氣沉沉,在一動一靜中,芬蘭原木制作的辦公室用品每一個菱角宛如利刃,直指你的太陽穴。
不需要去看,太陽穴凸起的血管已經先行敗下陣來。
張純情想起那個叫迪亞的孩子,迪亞說“那天天空布滿晚霞,他穿着白襯衫走在街上”;迪亞說“我猜他耳機播放的音樂很好聽,他腳步悠閑得就像在海邊散步。”
迪亞,那看似在海邊漫步的人背着的雙肩包沒準放着諾維喬克。
手掌心冒出細細的汗漬。
細細的汗漬以極快的速度達成一定規模,那定額在西裝扣上的手松開,垂落,往前一步。
張純情倒退一步。
“May,這個名字在希臘語也象征五月的亡者。”那個聲音輕聲說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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迪亞還說年輕男人附在耳邊輕聲告訴他,關于流星——
“那可不是好兆頭。”
瞬間,大汗淋漓。
“張純情,你現在站在南非第三高樓層上,從這裏到達地面垂直直徑為一百九十五米。”那雙眼睛透過落地玻璃望向天空。
約翰內斯堡上空厚厚雲層讓人有喘不過氣來的感覺。
不,不需要害怕,真的不需要害怕!
張純情開口。
然而,舌頭開始打結:“宋……宋猷烈,不……宋先生,那些話……我也是……”
眼前一花。
“宋……宋猷烈,你不要亂來!”尖叫聲在頭頂上環繞着,有一個物件朝她迎面而來,大駭,雙手抱頭快速蹲下避開迎面而來的物件,物件和她蹲下的身體同步。
她蹲下,物件掉落在地上
尖叫聲還沒從天花板散去,淺淺的笑聲于她的頭頂上。
張純情看到筆直的褲管,從褲管露出的是深灰色皮鞋,其中一只皮鞋把一個小物件踢到她面前。
那是她包的挂飾,一只棕熊,讓她吓得蹲下的就是這個小東西。
棕熊大約是她剛剛那會兒遺落在宋猷烈的辦公桌上,宋猷烈想扔回給她,想不到的是……張純情心裏十分的懊惱。
這大約也是宋猷烈想要達到的效果吧?
“這樣就被吓到了?”聲線沒半點嘲弄的意味,反而像在安撫。
真是太丢臉了。
因為太丢臉了,張純情索性蹲在地上,一動也不動。
“還不走?”
一動也不動,目光在地板上游離着,最後落在那只躺在她腳邊的小棕熊身上,小棕熊是杜立新在游樂園為她贏回的戰利品。
小棕熊的眼睛在注視着她,手擋住小棕熊的眼睛。
宋猷烈的聲音還在她頭頂上飄着:“你已經用完杜立新妹妹這個身份所給你帶來的優惠。”
看來,摩爾曼斯克政府公布肇事者所謂對家屬的一紙道歉聲明都是屁話。
撿起小棕熊,用力抓緊,張純情從地上站起來。
昂起頭,以肯定的語氣說:“宋先生一定很讨厭被問起SN能源繼承人相關事情。”
說到SN能源繼承人時張純情還特意加重語氣,一邊說一邊細看宋猷烈。
心虛嗎?混蛋,如果坊間傳聞是真的話,那麽現在這一幕就變成在和一名私生子談論那名正室的孩子,不管是現代還是古代,私生子都是上不了臺面的。
果然是幹大事的人。
宋猷烈眼裏無任何心虛。
這是SN能源首席執行官的辦公室,宋猷烈現在的辦公點。
是不是,在這裏待久了讓這位上不了臺面的私生子産生了錯覺?
掩嘴笑:“是不是太久沒人和宋先生談起SN能源繼承人,導致于宋先生忘了這個世界還有這麽一號人物?還是,宋先生希望世人都記不起這號人物?”
關于SN能源的繼承人,紙媒各類雜志電子媒體似乎約好一般,報道從不涉及這個人。
網上資料也是少得可憐,只知道戈鴻煊某年牽着一名小女孩出現在一處度假勝地,很多人都猜那是他的孩子,這個猜測數年後被證實,小女孩是戈鴻煊的獨生女。
再不久之後,戈鴻煊太太因病去世,戈鴻煊對外宣布,為了自己的孩子不會再婚,這個宣布意味着,小女孩成為SN能源唯一繼承人。
SN能源繼承人直到幾年後才再次出現在公衆視野中。
讓SN能源繼承人走進公衆視野源于一場加州山火,很多洛杉矶人現在談及那場山火依然心有餘悸。
那場山火始于午夜,足足燒了一個月,住在比弗利山莊的人紛紛逃離家園,其中不乏好萊塢明星、體壇巨星、億萬富翁。
最後,英法德三國派出空中消防隊前來支援,在四國消防隊合力下,這場山火才鳴鼓收兵,巨星們億萬富翁們的豪宅才得以保住。
半個月後,比弗利山恢複到從前繁華景象。
這場山火還有一個尾聲,一名華裔婦女把SN能源繼承人告上法庭。
這名華裔婦女號稱SN繼承人是一名縱火犯,那場讓加州政府蒙受巨大經濟損失的山火始作俑者就是SN繼承人,而她是以一名母親的身份遞交訴訟。
這個事件當時在洛杉矶鬧得很大。
洛杉矶很多家庭主婦都站出來支援這名華裔婦女,但最後,洛杉矶法院以一張精神鑒定書駁回華裔婦女的起訴。
經證實,這位華裔婦女在這場加州山火中失去她的獨生女,這導致于她患上嚴重的精神分裂,而這之前,這名華裔婦女是一名抑郁症患者。
一開始,支持華裔婦女的人們并不接受洛杉矶政府的說法,但随着華裔婦女住進精神病院,大部份人也只能作罷。
加州山火對于洛杉矶人來說并不陌生,頻繁時每年來上幾回,也許就如洛杉矶政府說的,這一切也許是華裔婦女在痛失愛女情況下産生的臆想。
剩下小部分人孤掌難鳴,即使他們不再以行動支持華裔婦女,但在他們心裏依然相信華裔婦女說的事情,她臉上的痛苦表情是騙不了人的。
有錢人總是能一手遮天。
不管怎麽樣,SN能源繼承人在他們心裏“縱火犯”這個罪名是洗不掉了。
這起事件整整鬧了近二十天。
這近二十天裏,自始至終公衆都沒看到被推上輿論中心的SN能源繼承人露面,在鬧得最兇時也不見SN能源公關部任何發言,五千人在洛杉矶市政廳前靜坐抗議也就換來戈鴻煊在公共場合輕描淡寫的一句“她膽子很小,一個人連地下室都不敢去,更別提摸黑到荒無人煙的山頭去放一把火。”
戈鴻煊口中這位“膽子很小”的“她”在數年後被傳出是精神疾病中心的常客,這話換一種說法就是:SN能源繼承人是一名精神病患者。
此消息源于一名不願透露姓名的心理醫生。
這位心理醫生以“她就是一朵水晶蘭”來評價SN能源繼承人,據說,就是這朵水晶蘭讓這位心理醫生改行當起了水果批發商。
水晶蘭也稱“幽靈花”,在高海拔區域才能得以生存,一生只屬于陰暗潮濕角落,渾身潔白通透,能在幽暗中發出誘人的光亮,從不進行光合作用,靠蠶蝕腐爛植物為養分,也被稱為“死亡之花”。
因為,方圓數裏,最後存活下來的就只有水晶蘭。
關于這朵“水晶蘭”沒人知道她的長相,年齡,名字;也沒人清楚圍繞着她的“縱火犯”“水晶花”傳言是否屬實。
杜立新出事後,除了學習工作,張純情把時間都花在宋猷烈身上了。
野心家們在争權奪利的路上總是免不了一番鏟除異己,對宋猷烈真正起到威脅的自然是SN能源的繼承者。
關于SN能源繼承人張純情用了九牛二虎之力能得到以上一點點消息,沖着“水晶蘭”這個名號,沖着把在心理界領域有大好前途的有為人士逼得改行賣起水果,SN能源繼承人讓張純情充滿好奇。
眼下,就有這樣一個機會滿足她的好奇心。
張純情看着近在咫尺的人。
厚厚的雲層已渺無所蹤,這座彩虹之都開始展現出了它的魅力。
五彩斑斓的日光穿過落地玻璃折射在宋猷烈年輕的臉盤上,像明亮美好的水晶制品。
這光景仿佛來自于遙遠的某年某月,小小的她站在倫敦最繁華的商業街,滿懷虔誠看着被華美燈光包圍着的水晶,哪怕能摸一下也好。
摸一下,一定會像是在做夢吧?
但是,假如摸了,一定會牽挂很久吧?
如果這張臉的主人名字不叫宋猷烈,那該多好。
可這張臉的主人名字就叫做宋猷烈。
張純情別開臉,加重聲音:“宋先生!”
毫無回應。
這都是她第幾次被當成空氣了?
第三次“宋先生”才換來從鼻腔發出淡淡的那聲“嗯”。
這聲“嗯”後面還帶着問號。
她可是懷揣着複仇之劍而來,張純情一字一句重複之前的話:“宋先生一定很讨厭被問起SN能源繼承人相關事情。”
片刻。
宋猷烈輕聲笑開:“不,正好相反,假如時間允許的話,我倒是希望有這樣一個機會,找一個安靜的餐廳,來一杯雞尾酒,談一談SN能源的繼承人,半個鐘頭或者一個鐘頭都無所謂。”
他微微斂眉,但笑意卻沒離開他嘴角:
“關于這位,我都不知道要從哪裏說起,大約,你會猜,一定要從贊美開始,畢竟野心家們不會把野心刻在臉上,所以一定要從贊美說起。我也想遵從野心家們的法則,把我的頭號眼中釘誇得天花亂墜來凸顯我其實并不是外界想的那樣。”
“但是,我能怎麽辦呢?我答應過媽媽,要當一名誠實的人,假如這位身上哪怕有一樣值得贊美的,我都會把它誇大十倍百倍,但遺憾地是,這位身上臭毛病一大堆,這些臭毛病可不是你在鄰居花園圍牆下躲了半宿,只為那支沾着夜間露珠的玫瑰,你穿過好幾條街把玫瑰遞到她面,她看都不看就把玫瑰丢到垃圾桶去諸如此類的小毛病。”
“放一把火燒掉半個加州對于這位來說是小菜一碟,當然,她會和說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覺得橫在路上的枯枝會妨礙到登山者,我是出于一片好心,我沒想到這把火會燒掉整個山頭。至于說我折騰那些醫生,真主阿拉耶稣聖瑪利亞佛祖觀世音可以為我作證,我壓根不清楚我是怎麽得罪他們的,但不管怎麽樣,我都願意為我的行為道歉,畢竟他們號稱是因為我才離開熱愛的崗位。”
“以上,是為了配合你提出類似‘縱火犯’‘水晶花’這些話題所産生的比喻,不存在任何映射。”宋猷烈說。
那番話宋猷烈語速極快,快且流暢,帶着某種奇異的情緒,一時之間……張純情只能發呆,看着宋猷烈的那張臉發呆。
微斂的眉頭松開,伸展到看似十分惬意的弧度,放慢語速,說:“好了,現在,就當我們把那杯雞尾酒喝完,如果讓我非得找出這位一丁點優點的話,我會和你說,嗯,那位也就那張臉勉強還能看。”
忽然想起什麽,補充:“還有,這位在對付男人方面上很有一套,你的那些在這位面前只能算是三腳貓功夫,這位最新取得的成就是,讓一名火山研究員心甘情願被吊在直升機下,屁股朝火山口,烤了近半個小時。”
話音剛落,敲門聲響起。
敲門聲把張純情的思緒拉回。
看着宋猷烈,一動也不動,宋猷烈回視着她,也是一動也不動,敲門聲響了幾次後,門外也寂靜一片。
讓張純情心裏感到惱怒地是,她沒在宋猷烈臉上看到任何挫敗感。
這個家夥,不按常理出牌。
反而是她從走進這個辦公室,似乎就變成對方的雜耍對象。
“我很認同宋先生剛剛說的,野心家們從來不會把野心刻在臉上。”挺直脊梁,說。
宋猷烈又笑了,這次笑意加深了些許。
眼睛看着她,話是沖着門外的:“我五分鐘就到。”
“是的,先生。”平穩的女聲隔着門板傳來。
“你的資料是外面敲門的女士傳給我的,知道這位女士怎麽評價你來着,她說這是一個很幸運的女孩,二零零八年,馬德裏發生列車連環爆炸,在這場列車連環爆炸中有一百九十人喪命,其中有這樣一則新聞,一名住在倫敦的華裔少女陪同自己母親到西班牙度假,這名華裔少女因貪玩錯過那趟開往馬德裏的列車從而逃過一劫,也間接拉了其母親一把。”
她踏入這個大廈時間為九點四十五分,打開宋猷烈的辦公室門為十點十分,不到半個鐘頭,她的過往被翻了個底朝天。
“張純情,你應該是那類自一出生就帶着“幸運”标簽的人,這個标簽讓你和你的母親躲過馬德裏連環爆炸案。不僅這樣,你還有一張讨人喜歡的臉;有讓人無法沖你大發脾氣的笑容,你充滿朝氣,喜樂怒嗔都寫在臉上。”
“最為幸運地是,你可以肆意享受陽光,而另外一個人就沒能夠像你這樣,能一直得到命運的兼顧。”
怎麽形容宋猷烈在說以上這段話的語氣?
少女時代,張純情一遍又一遍看《挪威森林》。
《挪威森林》中,關于直子的死,渡邊說:“直子的死讓我明白,無論谙熟怎樣的哲理,也無法消除所愛之人的死帶來的悲哀,無論怎樣的哲理,怎樣的真誠,怎樣的堅韌,怎樣的柔情,也無法排遣這種悲哀。”
那時她總是想,到底渡邊是以什麽樣的語氣來诠釋這段話?她日想夜想,都無法想象出渡邊說這話時的聲音。
這一刻,張純情知道了。
渡邊在說起這段話時聲浪平靜,平靜得像那月夜的海平面,手輕輕穿過鋪滿銀色月光的海平面,底下,暗流湧動,再往深處,悲傷滿溢。
人世間最深沉的悲傷被包裹在看似柔和的硬殼下,以一副平靜面孔示人。
也許,這位有着明亮面孔的青年,也有着他的直子,不然他怎麽和渡邊說話的聲音一樣:
怎樣的哲理;怎樣的真誠;怎樣的堅韌;怎樣的柔情;也無法排遣這種悲哀。
如果有,他的直子去了哪裏呢?
還是……
“那個沒能一直得到命運兼顧的人是你的直子嗎?”
幾經确認,張純情才相信這句話來自于自己。
沒錯,這話就來自于張純情。
瘋了,她到底發了什麽瘋?
更讓張純情無法原諒自己的是,她在說出這話時聲音居然帶着一點的滿不是滋味。
“啊……啊……啊……”抱頭尖叫,往那扇辦公室門沖去,她要趕快離開這個鬼地方,不,是離開這個聲音能魅惑人的仇家。
只要離開這個鬼地方,她就正常了。
是的,離開這個鬼地方,她就正常了,反正,她已經達到目的。
僅僅是為了說讓仇家倒胃口的話嗎,自然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