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諾維喬克

周五上午,張純情來到《第三世界》的面試現場,這是她第二次踏進SN能源辦公大樓,上次是去了四十六樓,這次是二十一樓。

五十名拿着面試函的有半數以上是妝容精致的年輕女性,張純情倒數第四名進入面試點。

十分鐘的面試時間三位面試官輪流問她,其中不乏一些刁鑽的問題。

好在張純情做了大量準備,她自認表現還可以,但面試出來結果是她不在那唯二名單中。

開始張純情還以為是別的應聘者比自己表現好,直到離開前看到宋猷烈辦公室助理從面試官房間走出,張純情才明白到,也許不是別人表現比自己好。

也對,她是杜立新的妹妹。

即使她和杜立新不同姓氏,一個在中國籍一個英國籍,但來南非之前張純情還是把護照身份證件的中文名字換成英文名字,以為只要自己小心一點就不會被發現。

想必,接下來她想要在南非找一份工作絕非易事。

那麽,接下來她是不是要考慮買一張回倫敦的機票,這也應該是宋猷烈所希望的吧。

中午,張純情接到媽媽打來的電話。

“May,回來吧,媽媽不想每次回家家裏都沒有人。”媽媽和她說。

媽媽是國際金融一名高級翻譯,典型的空中飛人。

低聲回答:“媽媽,我再想想。”

下午四點,張純情撥通了約翰內斯堡的訂票熱線,明天上午十點直飛聖西羅的航班。

訂完票,張純情就開始收拾行李。

五點十分,手機響了。

Advertisement

電話彼端的人開門見山:“我是SN能源總裁辦公室主任瓊,你有時間嗎?”

六點二十分,張純情打開公寓門。

一輛白色轎車等在公寓門外,為她打開車門的中年男子自稱SN能源的專線司機。

七點零五分,白色轎車停在一幢日式建築前。

在約翰內斯堡,日式建築很少見,像這麽原汁原味的日式建築更是少之又少,跟在穿和服挽高鬓的女侍後面,木板走廊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

最後,停在那扇房間門前,有人從裏面拉開門。

這是一家私人會所。

穿和服的女待把她帶到那扇屏風前就退下了。

屏風設計和這幢日式建築一樣,古樸透着典雅,上等和紙除了左側幾株修竹之外再無它物。

于屏風裏席地而坐的那抹人影和幾株修竹相輔相成。

出神凝望着那抹人影。

直到——

“不進來嗎?”從屏風傳來柔和聲線,這聲線在和紙的過濾之下,絕佳。

張純情心裏嘆了一口氣。

繞過屏風。

在大片淺淡的色彩中,穿白襯衫的青年姿态如畫中仙,清俊雅致。

張純情再嘆了一口氣,這一次,沒把握住,那口氣從嘴角溢出,趕緊幹咳幾聲,她才沒有嘆氣呢。

明天上午,她就離開這裏。

隐隐約約間,張純情覺得聽貝拉的也許沒錯。

木質四角桌顏色比地板還要淡上些許,宋猷烈坐在靠窗位置。

在宋猷烈對面位置坐了下來。

屁股也就剛觸到坐墊便迫不及待開口:“宋先生,有何貴幹?”

之所以赴約純屬好奇,宋猷烈請她吃飯所為那般。

宋猷烈沒有回答,而是往她面前的杯子倒水,倒水姿勢美輪美奂。

兩朵茉莉躺在杯底,水一注入,它們就像女人的裙擺,順着水流動态交疊旋轉,餘餘往上,從快到慢,一圈又一圈,水滿到三分之二,它們幻化成豆蔻少女放進水裏的落花,兩兩相望。

淡淡的茉莉香四處飄散,如詩如畫。

張純情得花很多的力氣才能不讓那花香沁入心田。

周遭安靜極了。

這可不好,張純情眼睛看着宋猷烈,手敲着桌板,心裏默念:混蛋,再不回答的話,那杯水就往你臉上去了,聲音再怎麽好聽;倒水動作再怎麽好看都沒用。

還是沒回答。

張純情手往着杯子。

“張純情,我算不算你的仇家?”那麽輕的一句,淡淡的,像迷疊香。

那還用說,張純情就差翻白眼了。

“那麽,張純情,我問你,要不要呆在你的仇家身邊?”迷疊香瞬間變成罂粟。

一呆。

快速回神。

可真狂妄,以為她是約翰內斯堡圍在電視機前因他的一個眼神微笑就不能自己的女人們。

張純情緊握水杯。

“換一種說法,眼下,有這麽一個機會,呆在那個把杜立新丢在冰冷夜晚六個小時的混蛋身邊,總有一天會逮到他的小辮子。”

“這話是什麽意思?”緊握水杯的手松開,粗着嗓子問。

宋猷烈從菜單底下拿出淺色信封,把信封推到張純情面前。

信封放着一張聘用書。

這個混蛋想幹什麽?!張純情心裏忽然煩躁了起來,手指一抖,聘用書飛向天空,慢悠悠落在她腳邊。

“近年來,針對SN能源的不實言論層出無窮,長久下去,勢必會對SN能源的形象造成一定影響,為了遏制這種現象,我們決定在《第三世界》成立專門的辟謠平臺,對這些言論說讓它們見鬼去吧,這個辟謠平臺需要一名決策者。”

宋猷烈看着她,頓了頓:“這名決策者需要聰明反應快,具有一定的判斷能力和應變能力,張純情,你在科萊這件事情上幹得不錯。”

一番話下來,有聲有色。

“謝謝宋先生誇獎。”懶懶應答。

“這名決策者還需要有一點點遠見;創意需要一點點;天真也需要一點點。”嘴角處的笑意若隐若現,“比如說,去仇家的公司應聘。”

被宋猷烈這麽一說,張純情差點就相信自己真如他所說,是一個機靈鬼了。

“宋猷烈,”身體往前傾,手肘抵在桌面上,掌心托腮,揚起嘴角,“我現在有點相信我朋友和我說的話了,張純情走了狗屎運,得到了SN能源首席執行官的青睐。”

若隐若現的笑意加深。

“張純情。”近在咫尺的呼喚和着盛滿暖暖笑意的眼眸。

聲線在她耳邊萦繞,柔和眼神落于她臉上。

眼前男人所給她的感覺像孩童期在寒冬時節偷偷嘗到的冰淇淋滋味。

她只能緊捂嘴才能不讓被冰淇淋帶起的甜蜜心情從舌尖溢出,媽媽說了,冬天不能吃冰淇淋,會傷害身體。

不能吃那冰淇淋!

冷冷看着他。

“我很讨厭總是自作聰明的人,你在我辦公室的表現,到《第三世界》應聘怎麽想都是屬于這類人,但很奇怪,我并不讨厭。”

“哦?”拉長聲音,“我是不是應該感到榮幸?”

“相反,我內心覺得高興,我很高興你以這樣的狀态出現。”說的是情真意切。

“看來,宋先生以前真有一位長得像我的朋友。”面對宋猷烈,挑眉,“宋先生的這位朋友和我差不多的年紀,只是遺憾地是,這位朋友現在不在宋先生身邊。”

“洞察力也不錯,張純情,我現在更希望你能成為SN能源的員工。”

這麽說來,宋猷烈的确是交過長相像她的朋友了。

不,也許說不定是戀人,那麽現在這位是不是想把長相像戀人的人放在身邊,讓他得以從她身上緩解相思之苦,這個理由應該是對那張聘書最好的诠釋。

冷笑:“宋先生,你得好好弄清楚,我哥哥叫做杜立新,如果可以,我更想給那些謠言加添一把火,而不是充當一名滅火隊員,而且,我敢保證幾天下來,宋先生會發現我和你的那位朋友有着天壤之別。”

被拿來和另一個人比較并不是一件讓人愉快的事情。

“宋先生,要不要我當場給你表演往一個男人臉上潑水的絕活。”張純情想起那杯打算潑在宋猷烈臉上的水。

拿起水杯。

宋猷烈安靜地瞅着她。

水杯朝着宋猷烈。

他還是安靜的瞅着她。

張純情沒能給宋猷烈表演拿水潑人的絕活,倒是來了一段一口氣喝光整杯水的即興表演,水還沒完全冷卻,一整杯水下去幾乎要把舌頭燙開一層。

張純情,你活該,心裏暗自罵。

空杯子放回桌面時,宋猷烈已經站了起來。

“張純情,只有徹底放下才能找回原本的自己,不管是你還是……”

宋猷烈最後說的是什麽,大約也只有他自己清楚。

撿起應聘書,把應聘書放在她左手邊:“好好考慮一下。”

宋猷烈走了。

服務生的腳步悄無聲息,不一會功夫,叫得上名稱和叫不上名稱的料理讓張純情看得眼花缭亂。

飽餐一頓再離開約翰內斯堡也不錯。

包間只有她一個人,嘴裏塞着草莓牛奶羊羹,手就迫不及待伸向鲷魚燒,而眼睛呢……眼睛正盯着那張聘用書,這已是第四次。

煩死了,把它丢掉就可以安心品嘗美食了。

沾滿油漬的手一把抓起聘用書。

再一次,張純情為自己的行為感到憤怒,她幹嘛要打開聘用書,打開都打開了,後悔也沒有用,要不先看看待遇怎麽樣。

待遇還真不錯,假期安排也合理,而且……

而且聘書下角的紅顏□□域有這樣一項注明:一旦在判斷時存在不确定因素,可以直接撥通SN能源首席執行官私人手機號。

下面還舉出例子,假如說某某周刊刊登出SN能源首席執行官和某某女性在某某場合舉止親密的新聞,作為決策者的她可以直接把這個問題丢給當事者。

不知道這算不算是一個特權?

是不是她可以運用這個特權向宋猷烈提問一個問題:宋先生,那個躺在距離你車輪七碼處的年輕人讓你做過噩夢嗎?張純情恨恨想着。

最後,目光落在應聘書的簽名檔上。

宋猷烈!

還是那位專線司機送她回來,在距離公寓還有數裏時張純情下了車,今晚她喝了酒,貝拉的爸爸酗酒,最後把命都搭上了,貝拉從小就讨厭酒精。

回到公寓已是十點左右,确信自己身上沒有任何酒味,張純情推開門。

一室的黑暗,手還沒觸到開關,“砰”一聲。

伴随這個聲響,燭光、蛋糕、生日歌。

貝拉的傑作。

明天是張純情二十一歲生日,貝拉今晚要趕飛機,這算是提前慶生。

吹完蠟燭,吃完蛋糕,貝拉指着一邊的行李箱問她是不是要回倫敦了。

“不,不是。”急急忙忙回答。

貝拉看着她。

張純情把行李箱移到一邊說我只是整理了一下行李箱。

說完,又補充:“你也知道我很要面子的,我得讓那些人意識到讓我離開對于他們來說是一種損失。”

口中的“他們”自然是指《城市報》那些欺善怕惡的家夥們。

“所以,我打算再找一份工作,”撥了撥頭發,朝貝拉擠眼,“我會好好表現的。”

---

二零一六年,約翰內斯堡,初夏,距離午夜還有十分鐘。

“我會好好表現的。”言猶在耳,但時間已經過去了一年。

在過去的一年裏,張純情兌現了當天對貝拉說的話,幾天前,她去《城市報》總部一趟,是人事部經理親自給她倒的茶,也是當時讓她走人的家夥。

讓南非四大主流媒體之一的人事部經理親自給她倒茶,已經足以證明她的能力。

現在,張純情是《第三世界》的主編,在過去一年裏,她帶領平均年齡為二十四歲的團隊打造出的辟謠版塊《404錯誤》深受南非人喜歡,受衆上至八十歲下至十歲。

他們對《404錯誤》每期評選出的“假新聞獎”獲獎者名單津津樂道,他們積極參與投票,到底誰會在這個周末捧走“最愚蠢”獎;又是誰會得到“最執着造謠”獎;孩子們更是樂此不疲地把他們的插畫發到《第三世界》的征稿郵箱上。

《404錯誤》在短短一年時間裏變成全民娛樂。

在這種趨勢下,針對SN能源的不實言論以肉眼可見的方式減少,每期都會以直播方式出現在《404錯誤》社交平臺公布獲獎名單的《404錯誤》主編變成約翰內斯堡人最喜歡的外國面孔之一。

也就是說,張純情現在是約翰內斯堡民衆喜歡的人之一。

下午,張純情接受一家電視臺媒體采訪,主持人問她是什麽樣的機緣巧遇造就她來到SN能源辦公大樓。

呃……

那個瞬間,宛如一盆冷水當頭而下,腦海中一幅幅一幀幀走馬觀花般,最多出現的是夜深她離開辦公室,獨自走在走廊上的身影。

一時之間,無語凝澀。

總不能告知那位:我是為了逮住宋猷烈小辮子而來。

過去一年,看看她都幹了些什麽。

甚至于,她連那句“宋先生,那個躺在距離你車輪七碼處的年輕人讓你做過噩夢嗎?”都沒有問出口。

離開電視臺,張純情直接來了酒吧。

這是約翰內斯堡深受外國人喜歡的酒吧之一,貝拉帶她來的,現在她和酒吧老板服務生都混熟了,張純情在吧臺喝酒期間有幾人來找她合影。

看來,她還真的受歡迎。

張純情只能躲到包廂裏,距離午夜還有十分鐘。

還有十分鐘,張純情将迎來自己二十二歲生日。

異國他鄉,一個人過生日太可憐了,于是,張純情給貝拉打了一通電話,是在喝得醉醺醺的情況下打的電話,死皮賴臉的。

待會,貝拉肯定又會責怪她喝酒。

管不了那麽多了,她現在不開心。

對了,在她給貝拉打電話時,貝拉沒好氣回應“你應該給宋猷烈打電話。”

才不,她才不要給仇家打電話。

“是他讓你變成這個鬼樣子的,你得讓他給你準備蛋糕,給你唱生日歌,唱完生日歌你得把整個蛋糕往他臉上砸,砸往蛋糕讓他背你回家。”貝拉還說。

這話聽着可笑吧?貝拉說是宋猷烈把她害成現在這個樣子的。

宋猷烈哪裏有那麽大的本事,那家夥只是臉蛋長得還看一點而已。

可氣的是,那家夥臉蛋長得好看就算了,幹嘛要配上那樣的好聽聲音,要知道,張純情是一名不折不扣的“聲控”。從十歲喜歡昆蟲的聲音,到十六歲喜歡人類各種各樣的聲音,再到二十一歲後只喜歡宋猷烈的聲音。

只喜歡宋猷烈的聲音,這簡直是一場災難。

她還是忍不住觸摸了鑲在櫥櫃裏的水晶飾品。

就像猜想中的那樣,華美的水晶飾品摸了一下,會牽挂很久。

再一次,張純情狠命揪着自己的頭發。

揪完頭發又給把空了的酒杯滿上。

一大杯酒入肚,喉嚨火辣辣的。

臉頰貼在桌面上,眼睛直勾勾看着天花板,逐漸,天花板變得一會兒忽遠一會兒忽近。

開門聲響起。

是貝拉來了呢。

貝拉還帶來蛋糕。

她聞到了蛋糕味,是她喜歡的草莓蛋糕。

來了就好,來了就好。

在眼簾即将瞌下時,又用力一扯,掀開。

直直看着出現在包廂的人。

不是貝拉。

眼前這個人,她已經有十六天沒見到了,十六天前的那次見面也是匆匆一個照面。

現在,張純情最想對宋猷烈問出的問題不是“宋猷烈,你做過噩夢了嗎?”而是……“宋猷烈,你辦公室裏那個戴巴拿馬帽的姑娘是誰?”

不知道為什麽。

那張被釘在飛镖盤的照片最近在張純情腦子裏越來越為清晰。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