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質子周堯

周平帝十八年,冬至一過,便開始下雪。

雪起初時勢微,不多時壯如扯絮,鋪天蓋地,數日不休。呼嘯寒風帶着烏雲漫卷,自北方寒地,一路延綿至中原腹土,百年難遇的極寒蠻不講理的覆蓋了整個大周,長江以南皆未能幸免。

荊州楚王地界,茅屋裏,街巷邊,随處可見凍死屍骸,他們屍體蜷曲,衣着單薄,膚色青白,有些已不知存在多少時日,整個被大雪堆成雪人,不細看,都分辨不出他曾經是個人。

有些人已經死了,有些人還在路上。

有那意志堅決的,顫微微走向那雕梁畫棟,碧瓦紅牆的富貴所在,抱着最後一絲希望,想要些活下去的生機。

哪怕一點點,只要富人們有一絲善心,他們就可以扛過這個冬天。

可惜,幸運未能眷顧,他們一個個,最終還是倒在了高牆外,臨死,耳邊還回蕩着高牆內的伶人唱詞。

“采菱人語隔秋煙,波靜如橫練,入手風光莫流轉……”

是一曲平湖樂。

……

高牆內,暖閣外,三足雕花镂刻小圓桌旁,周堯仰頭倚着白玉欄杆,單手蓋臉,嘆聲幽幽。

“平湖樂……啊。”

人生重來的太過突然,酒後初醒,如黃粱一夢,分不清哪個是真,哪個是幻。可回轉年輕的身體看得見,摸的着,記憶裏的經歷,也真真實實呈現在自己眼前。

這楚王的錦繡膏粱地,身上鮮亮的綢緞大毛衣服,遠處的華麗戲臺,粉墨登場的戲子,鴻胪寺賴大人的親切圓胖臉……都同十七歲那年一模一樣,一絲兒不差。

這一年,大周皇室越發萎靡,對各諸侯國威懾力幾近于零,他被父皇下令,往送吳地為質子。令下時他未在國都,周平帝也未召他歸朝,而是直接讓人将诏令送了來,命他就地擇最短路線,經楚地,去往吳國。

堂堂皇子,大周正統,因各個諸侯國不斷逼迫,被親父一紙诏書定為質子!

這有多丢人……不必細表,當初大周統一天下的姿态有多強勢高傲,現下就有多沒臉。

更丢人的是,他這個皇子,母早亡,無依無靠,無勢可傍,自己也不争氣,沒丁點力量,宣诏的人發下诏令就走了,陪着他一路去往吳地的,只有舅舅蘭林春。

入得楚地,還未走多遠,就被麻煩纏上,将有殺身之禍。舅舅為護他,将他托給好友——楚地鴻胪寺賴齊舒大人暫為照顧,便只身遠走,引開身後尾巴。

走時商定,短則半月,長則一月,必會歸來迎他,安全送他至吳地。

可周堯知道,舅舅這一去,不會再回來。

以前少不更事,從不多想,多看,遇到什麽,就接受什麽,如今想想,舅舅這一去不回,十分蹊跷。

什麽樣的大|麻煩,他這個皇子身份不好使,需得舅舅引開視線,方才能避殺身之禍?

又是為什麽,舅舅引開視線就能避得了?這一路,他一直同舅舅一起,舅舅經歷了什麽,他也同樣,而他的身份,幾乎從未保密過,大|麻煩為何單只找上舅舅,放過他?就那般篤定他沒用?

舅舅一去不回,經年沒有下落,活未見人,死未見屍,查探亦無頭緒,好像憑空消失了一般。

全都是……為了他麽?

他之前腦子不大靈光,卻也分的清好歹,舅舅對他,是真心疼愛的。

“共留連,畫船一笑春風面……”

賴大人搖頭晃腦,手指跟着曲調打拍子,表情極為享受。

他大概也不知道,過不多久,他就會死。

死在雪夜,肚腹剖開,腸子流了一地,十分沒有美感。

沒有舅舅,最關心情況的賴大人也死了,周堯質子這一生的悲劇,由此而始。

身份被頂替,有口難言,所到之處皆是災難,地動,蝗災,舉國傾覆,滅國征伐,血液成河,屍積成山……好像沒什麽危機艱難,是他沒遇到過的。

沒有錢,沒有家,甚至沒了名姓,他一無所有。

所以……他從未奢望過封疆會喜歡他。

他死于一碗毒,是他的兄長,大周太子周煊親手端給他的。

他其實很不理解,為何兄長要殺他?他已不再是大周皇子,也已明确态度表示臣服,周煊留着他,比殺了更有利。是周煊自己起意,還是誰撺掇?為何執着于他的性命?

不過……若不是因這一把瘋狂,他都不知道封疆心裏有他。

封疆這人太冷,沉默寡言,從來不笑,行蹤也甚神秘,極不好惹,橫的出奇,對他尤其兇,記憶裏每一次見面,封疆都在訓他,這裏錯了,哪裏不應該,各種不允許……

他以為這是看不順眼的欺負,卻原來是喜歡?

那前番幾次他自以為抓到封疆弱點的算計逼迫,是封疆讓着的?

他死了,封疆一定很難過。

“江山信美,終非吾土地,問何日是歸年……”

戲臺上唱詞一字字灌入耳朵,周堯松開手,露出微紅的眼睛。

沒有什麽歸年,他是質子,前路已定,此事已不可改!

“嘭”的一聲,不知哪個頑童玩的藤球飛了過來,擦着桌角呼嘯着遠去,頑童得意的笑聲,長輩遠遠的聽着并不走心的道歉聲傳來,隔着雪幕,不痛不癢。

痛的……是自己手指。

桌邊酒壺被打碎,碎瓷片落了一桌一地,割破了手指。

鮮紅的血,一滴一滴,融進潔白雪地,灼灼剌目。

突然回轉,腦子裏仍混混沌沌,面前一切都像隔着層紗,看不真切,唯有指間的痛,真真實實,刺入心底。

周堯歪頭看着手指,長眉下一雙眼睛轉了轉,頓住,又轉了轉。

過去已不可改,眼前,什麽最重要?自己才最重要!

既得回來,如何能辜負時光?

不如把那些後悔的,苦的痛的亂的迷茫的不自知的過去,變成好的!

還來的及……肯定來的及!

自己剛剛成為質子,還未到吳地,舅舅蘭林春剛剛離開……

舅舅的事,肯定要想辦法查,一時半會兒恐弄不清。

短時間內明白不了這個,就看當前,看眼下。賴大人是目前他唯一能倚靠的人,賴大人死了,就無人願意真心幫他,身份疑難來時才難以解決,所以賴大人不能死。

賴大人為何會死……他已記不清,時間太過久遠。

但他恍惚記得,這一日,出了樁大事,有人死了。死的這人身份不俗,楚國大皇子發了難,怒的天地變色。楚國大皇子四皇子早就鬥的你死我活,恨不得直接來把大的定輸贏,這由頭一起,兩邊立刻鬥的天昏地暗,激烈無比……

賴大人稀裏糊塗的,死在了這場後續争鬥裏。

鬥争一起,就是無休無止,兩位皇子争急了,直接将國家一分兩半,一人一邊,掐的你死我活,楚國随即陷入戰亂,消息難以傳遞,百姓流離失所,國力漸微……

這是一個環。

所以,只要今日這人不死,兩個皇子沒以此作筏子,賴大人就不會死。賴大人是舅舅好友,舅舅下落,總能知道一二。就算他什麽都不知道,不發生戰亂,暫時安平總是好的,消息會容易傳達,許舅舅給自己送過信也說不定。

死的這人,是關鍵!

可要死的,到底是誰?

周堯狠捏眉心,想不起來!

他這回來的真不是時候!

若早一些,悄悄留意下四處情況,許能打探出來,晚一些,木已成舟,也可謀旁的角度辦法,獨獨現在,唯有救那将死之人,才是最佳破局之路!

……沒關系,他想不起來誰要死,卻知道地點是哪裏。

周堯雙手捏拳,緩緩吐氣。

他已不是那個懵懵懂懂,随波逐流的無知少年。死前幾年,他遇到一位忘年交,跟着讀書念史,眼界大開,心思明悟,懂得了很多以前不知道的道理,早想試試過不一樣的生活,可惜苦無機會。

如今不是正好?

不若就從今日開始,辟出一條不一樣的路!

他知道……那人死在花園冰湖。

也知道,時間差不多了。按當時環境推算,那人意外,就發生在最近,不超過半個時辰。

想起地點,周堯并沒有貿然起身,而是閉上眼睛,細細回想。

這處專門舉辦各種宴席的皇家庭院,他來過很多次,雖年代久遠,記憶還算深刻,這裏的一牆一樹,一磚一瓦……不能全部了然,但每一處院子,每一條路,卻是清楚的。

腦子裏浮現出立體地圖,只片刻,周堯就挑出了最短路線。

時間不多,容不得多思多想,他理理衣服,看着四處無人,身形一轉,就上了庑廊。

他現在身在南面庭院,後花園冰湖在北面,要走過去,怎麽也得穿個中庭。可他身份在楚國地界并不好使,麻煩還是少招惹的好,所以最佳路線,該是撿着大家不常走之處,繞行。

往東不行,那裏是戲臺,暖閣,人群聚集,最熱鬧所在,随随便便就會被看到,很容易耽擱誤事;往西走再往北繞就好很多,這條路,除了中間一段避無可避,必須走大道,有被看到的可能外,其它地方,皆非今日宴席重點,天寒地凍的,定少有人去。

随着腳步一點點邁出,周堯一顆心穩了下來,神思漸漸平靜。

他眼角注意着四周來人,耳邊聽着八方動靜,踩着雪,迎着風,一步步,一點點的,迅速朝花園冰湖的方向靠近。

拐過幾條小徑,走過幾道月亮門,視線豁然開朗,來到了最寬闊正路所在。

只要過了這段路,一切就都好了……

周堯聽着自己的呼吸聲,穩穩踏上正路。

這個時間,餐點已過,酒水茶點過了兩巡,正是最不忙碌的時候,一定不會遇到……人。

剛這般想,廊外就走來一個拎着食盒的丫鬟。

周堯目光頓了頓,腳下卻未停,步調仍似以往,從容的走了過去。

小丫鬟顯然也很忙,風雪又磨人,她垂着頭,看着自己腳尖匆匆往前趕,根本沒注意身邊是否有人經過……

這段路結束,拐上小徑,周堯眼簾微垂,深呼吸一口,抖了抖袖袍上的雪。

前面,應該俱是坦途了。

又走了一小段路,遠遠的,他看到了冰湖。

說是冰湖,是因現在天寒,湖面結了冰,方才有這叫法,實際這個湖是特意挖在花園裏,取了活水看景的,占地很大,角度稍一站不好,就望不到邊。

好像……沒有人。

那就是來的及時了。

周堯腳步慢下來,調整略急的呼吸。

接下來,只要慢慢走過去,找個暗處等一等便好。

可惜,好運氣沒有時時眷顧他,斜刺裏,突然晃出一隊人。

走在最面前的,是一位身穿紫金蟒袍,頭戴勒金鑲東珠五梁冠,吊眼尖眉,趾高氣昂的青年,一看就知其身份不凡,其後拱衛着一群華服公子哥,或是讨好或是拍馬,姿态極為谄媚,再後,便是衆多侍衛小厮。

記憶隔的有些遠,周堯只認得這帶頭青年是楚國四皇子楚熠,旁的,卻都不記得了。

他不認識別人,別人卻認識他。

人群裏,有個穿紅披風的年輕人走了出來,指着他的鼻子,語音嘲諷:“喲,瞧瞧,這不是咱們大周二皇子麽?”

聽鼓聽音,他身邊立刻有人響應:“什麽大周二皇子,這位可是被咱們大周帝親自送出來的質子!質子懂麽?不要了的,送給別人随便怎麽玩的玩意兒!”

“啧啧,你說這可怎麽好?沒碰到便罷,既碰上了,不招待招待——豈不輕視了咱們大周皇子這尊貴身份?”大紅披風的年輕人挑起一邊唇角,眉眼裏滿是惡意,“喂周堯,長點眼色,沒見着咱們楚國四皇子鞋子髒了麽?還不過來給舔舔!”

一句話說完,小厮們沒人敢擡頭,侍衛們敢擡頭卻沒人說話,一群圍着楚熠的公子哥,個個一臉玩味,興奮的等着看周堯表演,而楚熠……

不置可否,沒有威壓周堯,卻也沒有阻止這群人起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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