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四樁往事
明堂剛把自己在商家的奇遇講完了,老貓從地上跳起來,嚷嚷道:“你遇見方春雪了?”
這一嚷嚷,棠仰也看了過來,頓時更沒人回答明堂先問的“你在商家和李蓉聊了些什麽”了。棠仰摸了摸下巴,自言自語道:“方春雪啊……确實,自從明堂來了,有陣子沒見她往憲城跑了。”
原來棠仰也聽過這號人物。明堂本來也沒抱希望棠仰回答,索性轉移話題道:“你認識她?”
“那小丫頭片子可是東河縣有名的地痞流氓!自小死了爹娘,姥姥養了她幾年後也死了,吃百家飯長大的,甭管紅事白事能偷到吃的的都往裏湊。得虧她不偷錢,也是看她可憐,要不人家早把她亂棍打死了!”老貓在一旁搶道。
明堂擠兌它說:“混吃混喝?這不是您老常幹的事嘛。”
“呸呸!”老貓吐着舌頭,老臉擠成了團兒,“紅白事的熱鬧我可不湊,折壽!”
“好了好了別吵了。”棠仰在一旁幽幽道。
一人一貓頓時不敢再鬧,棠仰從商家回來就說了那麽幾句話,然後只抱着胳膊撐起下巴發愣,很明顯是心情欠佳的樣子。明堂想和他單獨聊聊,奈何老貓就跟狗似的粘人,硬是找不出半刻空蕩。不過,瞧棠仰反應,聊也未必肯開口的樣子。
兩人一貓胡亂吃了點東西,棠仰的筷子提起幾次放了回去,一言不發地出去了。明堂見狀想跟過去,才一動,驀地想起什麽,垂下眼停住了動作。他是不該再同棠仰有什麽超乎于禮的舉動了,可是,這該算是……朋友的關切吧?
明堂仍是慫了,從桌底下輕輕踢了腳蹲在地上大吃特吃的老貓,低聲道:“出去瞧瞧。”
“你怎麽不去呢?”老貓沒眼色極了,不客氣地回說。
明堂被他咽了下,放下筷子跟了出去。誰料院子裏只剩一地清冷月光,那棵參天的梨樹為風低首,慢慢地搖,竟在此時落寞得叫人嘆惋。棠仰早回屋去了,明堂站在檐下望着梨樹,他目力極佳,從這兒也能看見樹幹上面刻着的畫。那便是喜子的“大作”,要往前數好些時間。即使明堂早早來了憲城,也跨不過個中數不盡的年。
飯畢,老貓躺在門檻後面蹬腿,明堂把桌上收拾好了,喊老貓道:“沈來福。”
老貓瞬間炸毛,背都弓了起來,怒道:“不許這麽喊我!”
明堂挑眉,悠悠地說:“你不是野貓嗎,為什麽還姓沈?”
老貓舔舔爪子,來回踱步片刻,這才說:“我現在是野貓,從前不是。從前這院子是我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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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家?”明堂順着問說,“這不是方宅嘛。”
“你懂什麽,”老貓蹲在明堂腳邊,“這宅子也是姓方地從沈家手裏盤的。”
難怪李蓉張口就是什麽“沈家哥哥”。明堂了然,老實說,見到一個白發蒼蒼滿臉皺紋的老太太管尚有些少年氣的棠仰喊哥哥是件頗顯詭異的事,但細思下又仿佛充滿了不可說的心酸故事。
老貓見明堂不說話自己思索,明白過來原是在套話呢。它騰得有些惱火,在明堂的靴面上踩出個黑梅花印,咪了聲道:“你想知道就自己去問棠仰,別給我下套!”
明堂無奈,在它腦袋上胡嚕一把,“知道了知道了,我不問你了。”
老貓這才滿意,倚着他的腿歪過身子,隔過須臾自己又開口說:“你不是說在找人嗎,你找他做什麽?”
明堂不答,沉默半晌嘟囔說:“你不讓我問,自己卻打聽我?”
“閑着沒事,聊天呗。”老貓咧開三瓣嘴,狡詐地笑起來。
呼啦啦起風,屋外登時陣陣草木碎響。明堂本不想回答,半開的門卻被吹開了些,綠意深深的庭院裏是那棵樹。他眼裏迷離了剎那,鬼使神差地答說:“我和他有個約要赴呢。”
老貓又精明起來,不往下問明堂大抵是不會說的事,反而轉問道:“那你為什麽覺得那個人是棠仰?”
明堂又不開口了,末了,他嘆了口氣,低聲說:“不知當講不當講。”
“那便是不當講的意思。”老貓幽幽地說。
明堂低頭看了看靠着他的腿敞開肚皮的貓咪,低聲笑了下,“好吧,小妖怪,說了也沒什麽。”
他摸了摸老貓的腦袋,信口道:“我分不出人鬼神,自然也分辨不出來妖怪。”
他感到手下皮毛柔軟的貓僵硬了須臾,老貓一動不動,眼睛卻瞪大了,在沒點燈的夜裏閃着綠幽幽的光。明堂直覺老貓的反應不對,較之震驚有些過了,只聽它追問說:“什麽叫分辨不出人鬼神?你不是知道我是貓妖嘛。”
饒是如此,明堂仍選擇了實話實說,“外形非人之物,我自然是能靠眼睛分辨出後,再進一步感受到氣息的。但倘若那鬼那妖甚至那神仙,外形與常人無異,我是完全無法分辨的,就像是五感失靈一般。比方說,你藏在屋裏,告訴我你是貓妖,我便能感知到你的妖氣,但若此時你化形成人再走出來,我便會在瞬間五感封閉,沒法再感到你的妖氣了。”
“不管你信與否,棠仰是第一個有着完美的人的相貌、卻被我一眼認出是妖的。”明堂頓了頓,“就連我自己都沒反應過來,仿佛是渾然天成般。”
老貓從他手底鑽出來,蹲在對面直勾勾地看着他,眼睛半天一眨不眨。明堂被他盯得發毛,兀自說:“我覺得他不一樣。”
“棠仰知道嗎?”老貓問說。
明堂搖了搖頭,“不知道,沒找到時機,也不知道怎麽說。”
老貓像個小老頭似的,捋着胡子念念有詞,“怪哉,怪哉。”
它縮腰躍出門檻,一溜煙地沿着房檐跑了。明堂心道這東西別是通知十裏八鄉所有怪力亂神去了,趕明鬧起來豈不是要頭疼?但想想老貓和棠仰關系匪淺,看在棠仰的面子上,應該不會真的為難自己吧。
他自己又笑起來,關系,他和棠仰有什麽關系?
明堂無聲嘆氣,自己站起慢悠悠地晃悠到屋外。轉頭卻見棠仰沒睡,開了門坐在門檻上。他半倚門框仰着頭望月,于是銀白的月光便肆無忌憚地在他身上流連。散落的長發讓他看起來不似平時那種意氣風發的少年,反而成熟了些。他定定地望着銀盤,這使得明堂莫名想起了傳說,兔子若想修煉,就要先在夜裏拜月。他嘴角不知不覺彎起,蹭到棠仰身邊坐下了。
棠仰不理他,仍是擡着下巴。他微啓着嘴唇,露出些雪白的貝齒;唇上透着淡粉,相比是柔軟的。明堂情不自禁地擡起手想去碰,總算是被棠仰發現了,拍掉了他不安分的手,也拍掉了他作亂的心。明堂回過神來正襟危坐,小聲說:“怎麽不睡?”
“睡不着。”棠仰簡短地答了,收回目光。
明堂抿了下嘴,“還在想李蓉跟你說過的那些話?”
棠仰眉心驀地擰了起來,似乎在怪罪明堂的僭越。明堂心裏刺了下,卻繼續問說:“喜子沒了……是他死了的意思嗎?”
話音剛落,棠仰騰地站了起來。他緊蹙着眉,居高臨下地看着明堂,似乎想怒,咬着的下嘴唇抖了抖,什麽也沒說。明堂對着他的眼,慢慢地說:“抱歉。”
棠仰也盯着他的眼,明堂眼下的那顆朱砂小痣仿佛一粒鮮亮的血。他讀着他的眼知道抱歉是真的,不答不罷休的堅定也是真的。棠仰忽然膽怯了,他擡手捂着自己的眼扭開了頭,明堂看到他的手指輕輕在抖,下嘴唇亦是。他站起來想靠近,棠仰卻倏地退進了門檻內。
“你知道嗎,聽說憲城外,翻過好幾座山,再走上幾裏地,有一面被楓林環繞的大湖。”
明堂微愣,棠仰捂着眼睛低聲說:“我好想去看看。”
他放下手,那雙眼亮晶晶的,比月光還亮,閃爍着比微波蕩起的湖還要滟。他顫着音道:“可我不能。”
“什麽時候是個頭呀……”
棠仰慢慢阖眼,兩手一推關上了門。
明堂一怔,下意識地就去拍門,嘴裏喚道:“棠仰!”
門發出一聲細響,似乎有人背靠在其上。隔着年久的木門,棠仰在裏面輕聲道:“你去替我看看吧。”
明堂把頭靠在門板上終是收回了再敲的手。棠仰看起來是如此難過。明堂一路走來,見過那麽多鬼或是妖,他們心如魔障,那麽怨、癡,嗔。卻沒有一個像棠仰一般難過,不是将求不得的漫向世間旁人,只是含在眼裏,吞在心裏,對着自己慢慢地磨。
薄雲與月纏綿悱恻,随着風往前挪。梨樹紮根在腳下的土地,盛放着經年幾度的白蕊,熬過春夏秋冬。
什麽時候是個頭?
明堂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