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第六樁往事
好在,薛巧巧帶來的吃食挺多,她本人也是在家裏吃過才來的。等桌上擺好了,她托着腦袋坐在一邊看大家吃飯,細聲細氣地說:“原來是師弟呀。”
薛巧巧衣着不凡、禮數得體,想必非富即貴。雖然只介紹了姓名,檀郎還是猜出了大抵是他們搭救過的人。哪知道,下一句她便幽怨地感慨道:“怎麽好看的人都出家了,我什麽時候才能再嫁出去啊。”
方春雪邊吃邊說:“巧巧你可擦亮眼睛,別再找個李家那樣的王八蛋。”
飯畢,檀郎嘴上不多說,心裏仍惦記着大師兄白露的下落。同衆人道了別,答應若是遇見不化骨或尋到大師兄了傳個音信過來,便上路往璧城去了。老貓惹不起檀郎逃跑,薛巧巧也走了,吵鬧的庭院裏安靜下來,明堂随口問說:“春雪,還沒人回來嗎?”
棠仰接道:“那麽多人,挨個打聽指不定得多長時間呢。”
百無聊賴,三人癱倒在座椅上望天。半晌,方春雪驀地道:“我長到十八,還是頭回有人說我那只眼睛好看。連我婆婆都說不吉利。”
棠仰抓錯了點兒,“什麽,你都十八了?我還以為你十六七歲呢。”
明堂笑笑,默了片刻意味不明道:“他和白露師兄都無心向道,現在只是為了行腳方便,以後勢必會還俗的。”
他這樣說,棠仰眼底不易察覺地沉下來。明堂才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剛想說什麽,方春雪小聲嘟囔道:“我才不,我是要當神仙的。”
她這句倒是把棠仰的注意引了過去,無意中替明堂解圍。棠仰好奇道:“你又不修煉,立生祠就更不可能了,準備怎麽當神仙?”
方春雪搖搖頭不講了,連棠仰問都不說,可見是不會透露了。兩人都當是随口一說,見她不講,只當是沒想好下文,便不再追問。
白露将至,樹蔭下微風吹拂,惬意涼爽。不時傳來幾聲清脆的鳥鳴,忙裏偷閑中,數日緊繃的心神終于放松下來。棠仰一笑,沖明堂道:“你師父起名字還挺有意思的。你們大師兄是不是白露那天撿到的。”
明堂點頭,是讓他猜中了。棠仰又笑,小聲道:“怎麽偏偏到了老三起得亂七八糟。”
三人又無言癱了片刻,方春雪眼前一亮,爬起來走到後門外,想必是那打聽消息去的陰魂回來了。她點頭聽着那陰魂講話,越聽表情越古怪,明堂棠仰見此,不由也坐了起來,正色不少。
方春雪走回兩人身前,嚴肅道:“那兒埋的人不是本就無親無故,就是家裏死絕戶了。”兩人對視一眼,方春雪啧了聲,“更巧的是,除了薛彩萍和頭回去棠仰說的另一個最近下葬的人——那人平日待人和善,人緣不錯,是鄰裏湊錢埋的——其他人全都是湊巧有好心人路過,出錢下葬。”
她擰起細眉繼續道:“這還沒完。張媽本來給薛彩萍攢的嫁妝用來打完棺材就盡了,也是有好心人路過稱可以出錢,但是碑怎麽刻得聽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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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堂立刻問說:“那好心人什麽樣打聽了嗎?”
方春雪先是搖頭,而後又點頭道:“一并打聽了,但沒用。有男的有女的,有年輕的有老的,有的聽着像是一個人,都沒什麽明顯特征。時間間隔也都沒什麽規矩,大海撈針。”她似乎是覺得有點吓人,哆嗦了下,“放長線釣大魚呢。”
聽起來沒什麽有用線索,明堂和棠仰卻太清楚這種結果了,似乎正是那留下黃符的神秘術士手筆!聽起來越像多人合夥,越發莫名覺得是同一個人在掩蓋蹤跡。即便棠仰沒有感到大妖過境,也須得多加留心了。畢竟,不化骨已經從方宅內、棠仰眼皮子底下丢了。
眼下不是顧及自尊的時辰,棠仰自然也是明白這道理的。他嘆了口氣,說道:“憲城還有些小妖,老貓同他們熟,托他去問問看有沒有陌生的妖過境吧。”
方春雪不清楚那黃符的事,但目前她已經上了賊船下不來,早告訴她也好早小心。明堂三言兩語簡短同她說明了前因後果,把她吓得又要口吐白沫了。棠仰只好安慰說:“目前來看,這些事似乎都不是沖我們來的,只是剛好明堂愛管閑事,回回撞上了。再不濟,這事也是沖我來的,你怕什麽。”
他這套說辭,無論明堂還是春雪都沒放下心,反而一口氣更懸起來了。方春雪在院子裏背着手來回亂轉了幾圈,自言自語道:“不成,我得去拜拜。”
她說着便按耐不住要動身,出了門就往東走。棠仰在後門喊她,“城隍廟在西面!”
方春雪似乎心裏揣着事,頭也不回地擺了擺手,“不去城隍廟!”
她悶頭走了,棠仰扭身和明堂對望一眼,誰也沒吭聲。明堂本來緊張兮兮地望着棠仰,忽然又緩緩笑起來,慢悠悠地說:“棠仰,你知不知曉鮑潛光*?”
棠仰愣了下,臉騰地紅了,過去給了明堂一掌,惱道:“去你的!”
明堂眯着眼睛笑起來,剛才那點小插曲一帶而過,還順帶算是調了把情。明堂滿意極了,兩人鬧過了,他又正色道:“和檀郎那麽說是怕無故再将他牽扯進來,得空我還是去看看東河對面那片野墳地吧。還得去打聽打聽,那邊情況是不是也同這邊一樣。”
那塊兒野墳地離戽城還遠,離得最近的是東河縣,也隔了一條東河在,不太可能會有縣內本地人刻意跨河下葬。大抵那兒埋的都是河對面小村落的亡命人,若要打聽,怕是一天內不夠往返。距離上棠仰比明堂更清楚,他不知不覺抿起了嘴。明堂當然知道棠仰有多想離開憲城,走遠一些。他忙岔開話題道:“這事比我想的牽扯要大,本地城隍老爺那兒沒準兒有信,我也去趟城隍廟,你等我回來。”
就此,方宅幾人分頭行動。明堂剛走,老貓溜達回來了,棠仰見它回來忙又按住了交待吩咐說明情況。老貓也曉得其中利害,點頭應了去報信。院子裏又只剩下棠仰自己來。
院子裏那棵參天的梨樹被柔嫩青草簇擁,卻同他一般孤零零。他不知已過了多少這樣自己站在院中的日子,明堂的到來仿佛跟着來了麻煩,卻先驅走了這座宅院裏空無人氣的冷清。方宅唯一的客卿,才來了多久,便讓空蕩蕩的院子的主人有些無法忍受寂靜。
棠仰在寂靜中負手而立,他發了會兒呆,不知不覺思緒一空跑了神。與此同時身後好似有些異動似的,他腦中空白,慢慢回身。中門門梁下懸着一根細如發絲的晶瑩長線,吊着只指甲大小的花蜘蛛。棠仰鬼使神差地走了過去,那晶瑩剔透的蛛線懸直,在微風中沒有一絲一毫搖曳。棠仰不由地伸手想托起那蜘蛛,他雙眼微微阖着,眼神迷離而茫然。幾乎是在即将碰到那蜘蛛的剎那,眼角餘光中閃過半抹影子。棠仰卻如遭雷擊,一下放了手,脫口而出道:“喜子!”
那抹背影梳着螺髻,穿一襲鵝黃襖裙,飛快地穿過門廊朝前院跑。棠仰腿比還沒回神的思緒更快、拔腿去追。那抹影子跑得極快,頭也不回,棠仰幾乎是嘶喊着道:“喜子!沈來喜!”
那背影跑到方家大門門口,猝不及防間半回過身,露出清秀俏皮的容顏。俏皮的臉卻緊緊擰着眉,似哭非哭道:“哥——”
“——”
天地在她的那聲“哥”後猝然一靜,棠仰睜大眼睛,只能看到她嘴慢慢微蹙張圓,然後整個人影打碎一般、化為閃着銀光的粉末四散,消失得無影無蹤。棠仰保持着朝前的身形,伸出的手甚至連那粉末都沒抓住。
棠仰怔在原地,舉着那只錯過的手。
天地間什麽都沒剩下,只有他自己。
老貓是最先回來的。它在後院裏轉了一圈沒見到棠仰,蹲在池塘旁等其他人。方春雪沒多久也回來了,問了句“棠仰和姑爺呢”。老貓搖搖頭,答說:“估計跑出去玩了吧。”
一人一貓蹲在池塘旁繼續等。不多時明堂回來,見方春雪和老貓望向自己,掃了一圈沒見到棠仰,蹙眉道:“棠仰呢?”
方春雪懵了,撓撓頭說:“沒和姑爺一起出去嗎?”
“自己上哪兒玩去了吧?”老貓舔舔爪子接道。
“不會。”明堂搖頭,心裏湧上些許不詳預感。“我走前說了等我回來,他不會亂跑的。”
兩人一貓靜了片刻,方春雪罵了句娘。她和老貓都從地上站起來,老貓立刻跳上牆頭,說:“我到他常去逛的地方找找!”
方春雪邊沖出門外邊道:“我沿路往東喊好兄弟幫忙找!”
明堂本來也跑到了後門,邁過門檻的剎那忽然心中一緊。他不由自主頓住,回過頭看了眼後院盡頭的中門。春雪和貓已經沒影了,明堂咬牙,轉身回了後院,穿過中門,穿過方宅朝前院而去。
他跑過最後一道中門,看見有個人席地坐在天井下。他沒有垂頭,而是高高昂首,似乎在看被天井框住的天空。日近西沉,最後一縷還算潔白無瑕的光映在他臉上,非但沒把他護在明亮裏,反而讓他渾身昏暗得像是要被日暮吞噬了。他看起來像是丢了魂兒,只是一具空蕩蕩的殼,一碰就倒、就碎。易碎得令人不忍靠近。
明堂喊道:“棠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