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第七樁往事
明堂從背後抱住了棠仰。他把他緊緊護在懷裏,棠仰狀若失魂的樣子讓他心裏陣陣發緊,像有刀在慢慢磨。明堂不想問怎麽了,只貼着棠仰耳朵,低聲一遍遍喚着,“棠仰!棠仰……”
棠仰的眼睛沒有神采,怔怔地半昂着頭呆望着天井。他的身子很涼,涼得像死了一樣,那不是人的溫度,是妖。薄情又暖不熱的妖。明堂也慌了神,抱着他念道:“棠仰……”
許久,棠仰好似才聽到了自己的名字。他緩緩側頭,看了眼抱着自己的明堂,神采奕奕的眼睛如同一潭死水。他微微蹙眉,仿佛疑惑般蹙眉——
棠仰閉上眼,暈死過去。
黃昏中,天轉瞬就暗了。明堂抱着棠仰邁過一扇扇中門,回到屋內。他把棠仰小心翼翼地放回床榻上,老貓和方春雪還沒有回來,可他現下無法離開去喊他們。兩面焦急,一面煎熬。棠仰平躺在床上,連胸膛起伏都輕微得像是快要消失了。明堂站在旁邊端詳着他的臉,他不明白大家只是離開了一會兒,方宅裏到底發生了什麽。
又過半個時辰,老貓回來了,它跳進院子裏,見明堂在屋裏,邊嚷嚷邊跑進門,“我沒找到,你們找到了嗎!”
明堂忙壓低聲音,“小點聲。他沒出去,在前門,暈倒了。”
老貓兩爪子趴在床沿上探頭看看,松了口氣,說:“我去喊春雪回來。”
明堂點頭,又聽見老貓道:“你別再走開一步了。”
它跑出去許久,才帶着方春雪一前一後回來了。春雪滿頭大汗,扒着門框狂喘了幾口氣,才小聲說:“他怎麽樣了,有沒有事?”
兩人一貓坐在門口,敞開的門清風徐徐。方春雪幹脆盤腿坐在地上,她歪過身子朝裏望了眼,嘟囔說:“姑爺,這是怎麽回事啊,有人來了?他受傷了嗎?”
明堂面色凝重,搖了搖頭問老貓說:“以前有過這種事嗎?”
老貓綠幽幽的眼睛眯起,先是搖頭,而後又點頭說:“算是有吧。喜子剛沒的時候,沈家爹娘在屋裏哭,他就坐在樹上看他們哭。能坐上幾天都不動,誰喊也聽不見。”它猶豫了片刻,“不化骨在院裏丢了,會不會是有人找上他了。”
“院裏沒有打鬥過的痕跡,他身上也沒傷。”明堂抿了下嘴,“我不信誰能瞬間放倒他。而且,他一直盯着天井看,我想他是不是看到什麽東西了。”
“得多可怕的玩意兒才能吓到妖?”方春雪打了個哆嗦。
明堂只搖頭,他重重嘆了口氣,低聲道:“今天辛苦大家了,先回去休息吧。我看着他。”
Advertisement
一人一貓都沒動,方春雪安靜須臾,站起身抄起老貓,默默回家去了。
明堂坐在門檻上,他不禁也擡頭看天。半輪明月當空,星辰也亮,院落裏參天的梨樹向着高牆外拼命地伸展,它往外長,根深深紮進土壤。
明堂一直坐到了天亮。
他不知不覺間也睡着了,頭倚在門框上。瓷青的天空暈染出淡淡的霧粉,太陽還沒現形,他聽見身後有動靜,剛回頭,便見棠仰已經從床上下來了。他不知何時站在鏡子前,對着鏡子裏的自己木怔地做着口型,看起來有些過分傻氣。明堂愣了下,站起來從身後攬住棠仰,把頭埋在他肩上。
棠仰慢慢地伸出手,在明堂的頭發上揉了下。
他說:“明堂,你走吧。”
他不動,只是慢慢地撫着明堂墨色的長發,“你不怕。我怕。”
棠仰說罷開始咳嗽,咳得彎起腰。他伸手捂住嘴,只感到甜腥從喉嚨裏往上湧。明堂不理他,把他抱起來放回床榻上。棠仰捂嘴的那只手上有些星星點點的血,他像是沒看見,抓住明堂的袖口邊說:“我怕了。你叫所有人都走吧,把後門鎖了,在院子裏放一把火。”
他死死攥着明堂衣角的手顫抖着,盯着房頂怔怔地說:“我不想在和他鬥了,我怕了。”
那屋裏仿佛回蕩起棠仰所說的“什麽時候是個頭呀”。什麽時候是個頭?沒有了,就是現在,不管究竟是什麽,都不想再鬥下去了。
這漫長的折磨,該到頭了。
“棠仰,你聽我說。”明堂抓着他死攥着自己衣角的手,一手扳過他下巴,強迫棠仰望着自己。“我不問你怎麽了,等你想說再告訴我。”
棠仰仿佛倦了,恹恹地将眼再度瞥向別處。明堂突然有些粗暴地把他臉再往自己的方向掰,繼續道:“你想想老貓,它一把年紀了,不修煉,天天跑過來陪着你。我到現在都不知道它晚上到底住在哪兒。”
“你想想方春雪。從小東偷西摸,靠和鬼一起出老千賭錢活到十八。她可算活得有個他媽人樣了,她也想活得有個人樣。”
他聲音顫抖了下,“你想想我。”
“我走了無數座山,無數座城。我找到你了——”
棠仰閉上了眼。
遲來的日光照破清早淡薄的雲踱進屋裏,照了滿室亮堂。“你要我走,我偏不。我就坐在這兒等着那些什麽樹根冒出來掐死我,我要你看着我,你不想再鬥了,我替你鬥。”
棠仰甩開明堂的手,翻了個身面朝裏。明堂默過半晌,才聽到榻上傳來了均勻的呼吸。他莫名松了口氣,拎起被子替棠仰蓋了蓋,伸手輕輕在棠仰額頭上探了下,果然燙得吓人。
天大亮時,方春雪便抱着老貓急匆匆地過來了。進門便見明堂站在屋門口,面色如常。春雪有點緊張,抱緊老貓小心翼翼地問說:“姑爺,棠仰醒了沒?”
“醒了,又睡了。”明堂微微一笑,“大抵染了風寒,在發燒。”
老貓從她懷裏跳下來,把毛絨絨的腦袋擠進門虛掩的縫裏看了眼,退出來說:“稀罕了,我還是頭回見樹也能發燒。”它舔舔爪子,“他和你說什麽了嗎?”
明堂搖搖頭,直道“你們也別問”便抱起胳膊沉思。他想了一早上棠仰剛醒時在對着鏡子做什麽,毫無頭緒。方春雪了然點頭,主動說:“要不我熬點粥給大家喝,姑爺你歇會兒吧。”
老貓跟着她去做飯,明堂幹站了片刻,推門走到鏡子前回憶起棠仰的樣子。他試了模仿了下棠仰的口型——他想說什麽,還是另有企圖?
方宅度過了一個沉默的早上。
方春雪端着粥出來時,正遇上薛巧巧也來送飯。她的事情在憲城傳得沸沸揚揚,一時半會兒怕是又嫁不出去,爹娘便也不再管她抛頭露臉天天往外跑了。薛巧巧進來便察覺到近日氣氛有異,猶豫着要不要問,方春雪歪着頭用肩膀蹭了下側臉,嘟囔說:“啧,什麽玩意兒!”
她把粥放在院裏飯桌上,老貓跳上凳子。薛巧巧便放下食盒過去,幫方春雪理了下鬓邊的頭發。她笑起來,搓着手指說:“是蜘蛛絲,挂你頭發上。”
“媽呀,快給我取下來!”方春雪一聽,縮起脖子道,“蜘蛛沒挂我頭上吧。”
“沒有。”薛巧巧答說。
老貓在一旁道:“這兒畢竟沒人打理,哪兒結了蜘蛛網還不是常事。”
方春雪道:“我待會兒拿掃帚打一打。”她喊明堂吃飯,自己又念叨說,“中門那兒來來去去端碗,別掉飯裏。”
明堂本來在擺筷子,聞言手下一頓,放了筷子慢悠悠地走到中門下,仰天往上看。中門兩角并沒有結起蛛網,大抵是好不容易吐出的絲就叫方春雪刮走了。他剛一蹙眉,便聽見老貓在後門悠悠地說:“以前這院裏好多蜘蛛,就是個蜘蛛窩。不過夏天也沒蠅蟲。”
倆姑娘縮了縮,薛巧巧小聲道:“快別說了,怪駭人的。”
明堂心中一動,忽然說:“老貓,憲城方言裏,是不是管蜘蛛叫喜子。”
老貓愣了下,問說:“你怎麽知道?”
明堂走回來坐到他旁邊,回答道:“在街上聽人說過。”
老貓猶豫須臾,低聲說:“喜子娘懷她的時候,做胎夢夢見有只大蜘蛛落在房梁上。我們這兒管蜘蛛叫喜子,他們覺得還挺吉利,就給她起名叫沈來喜。”它跳到明堂腿上,“也不知是不是喊喜子喊多了,這兒真的蜘蛛挺多,越喊越多。”
方春雪識相地領着薛巧巧往外走了幾步,給他倆留出空間交談。老貓說罷自己也反應過來,瞪大眼睛道:“你的意思是,他看見喜子了?”
明堂立刻道:“不知道。”
“不可能!”老貓比他更激動,立起爪子扒在他身上嚷嚷,“喜子從來沒回過魂,連托夢都沒有過!她一輩子連謊話都沒說過,肯定早就排上號投胎去——”
正說着,身後的屋內被人推開了。棠仰慢騰騰地走了出來,明堂和老貓也不清楚剛才那段對話他聽見沒有,總之院子登時噤聲了。棠仰蹙着眉走到桌前坐下,看了眼衆人,嗓音有些沙啞,“看我做什麽,吃飯啊。”
薛巧巧看看方春雪,方春雪又看明堂。明堂幹咳了聲,把老貓扔到地上,沖倆姑娘使眼色。
方春雪忙幹笑起來,“哈哈!吃飯吃飯,粥是我熬的,棠仰你嘗嘗,我做飯不難吃!”
薛巧巧也趕忙過來盛粥,這頓飯異常古怪。方春雪拼命找話的樣子非常明顯,明堂和棠仰異常沉默,老貓也在桌子下吃它自己的。飯畢,棠仰才說:“明堂,另一塊兒野墳地——”
原本明堂是打算今日動身到東河對岸的野墳地一探究竟的。棠仰驀地出事打亂了計劃,更何況他還在發熱,叫明堂去他怕是也不會去了。果然,他伸手摸了摸棠仰額頭,嘴上道:“等你好了再去吧。”
“不用,早去看看早知道怎麽回事。”棠仰搖頭說,“那兒太遠了,一天內來不及往返,我也不會跟你去的。”
方春雪請纓道:“要不……我去吧。”
棠仰沒好氣地訓她說:“你去做什麽!你除了陰瞳還有什麽本事,出事了等明堂再去救你只怕都來不及了。”
方春雪縮了縮,又暗自松了口氣,看樣子棠仰好像沒事了。她猶豫了下,還是道:“那邊和戽城還隔了好幾座山百餘裏,只怕埋的都是小鹳村的人。小鹳村……姑爺怕是不方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