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第十三樁往事

明堂只睡了幾個時辰便爬起來煮甜羹去了,他打着哈欠看紅豆破開皮在鍋子裏咕嘟出豆沙,心裏想着棠仰睡不夠就爬起來肯定還要鬧脾氣,煮點甜的幹脆堵住他的嘴。天色将明未明,裹着些淡淡的瓷粉,甜香味四溢,近來諸事不斷,且在煙火氣裏稍作歇息。

他盛出一碗趁着滾燙喝了,燙得舌頭有些麻麻的。明堂慢悠悠地去喊棠仰起床,又是親親抱抱摟摟才把人從被褥裏薅起來,棠仰本來看着就不太高興,結果喝了碗甜羹平和多了,可見十分好哄。

兩人悄默聲動身去了俪縣,大早晨沒什麽人,朝露尚未完全散去,空中有些潮濕的寒氣。按照方春雪描述的位置,兩人早早便趕到了地方。開門的是個男人,兩眼腫成核桃,必然是那倒黴丈夫了。明堂說明了來意,昨日檀郎也打過招呼,男人把兩人領到偏房,啞聲說:“道長,你們要怎麽處理她?”

明堂拍了拍他,“那是忘恩負義的狼,不是你夫人了。”棠仰在旁邊冷哼一聲,接道:“你該想想,它從來你家的第一天起,就盤算着怎麽吃你全家,一天天、慢慢精心地把你們養肥到今日,知女行事就是這個樣子。”

男主人聽罷又是哽咽,轉身走了。明堂便開了門,屋裏湧出一股血污腥臭,還有些狼騷味,難聞得叫人後退半步。那老狼縮在鐵籠中,這籠子是從村裏找來的,很小,狼吐着舌頭一動不動,不知是在裝死還是真的要不行了。

棠仰眉心深深擰着,無比嫌棄地拿手捏鼻子,甕聲甕氣地說:“把它搬出來吧。”他剛想用法術,明堂已經進去兩手拖着籠子出到了院外,剛拍拍手,棠仰立刻又說:“敢摸我你就死了。”

明堂自己也挺嫌棄自己,那籠子滿是鏽紅也就罷,偏生不知老狼是否趁着夜裏無人掙紮了,蹭的到處都是血漬。他幹脆去讨水先洗洗手,棠仰這才靠近了些。老狼耳朵動了下,半支起前爪,頭便要頂到籠子頂了,它忙又趴下,斜着眼珠子打量一番棠仰,這才切了聲,又閉上了眼。

“你切什麽?”棠仰背着手問說。

老狼動也不動的,嘴上倒不客氣,“關你屁事。”

片刻後明堂回來,見棠仰蹲在籠子前,自己也過去。老狼總算給了點反應,呲出空了許多的牙槽惡狠狠道:“你一個妖怪,和人混在一起,要不要臉?”

明堂看了眼棠仰,棠仰面上半點反應沒有,只是托起下巴,“你不也和人混在一起嗎?”他挑釁着攤開手,“你給人家當老婆,指不定還得侍奉公婆三從四德。”明堂抿着嘴偷偷樂了,棠仰伸手攬過他肩膀繼續道,“我就不一樣了,這是我童養媳。”

老狼氣得咬牙,“早知道昨天在路上就該吃了那倆賤貨!”

“啧,嘴巴放幹淨點嘛。”明堂插話道,他似笑非笑,問老狼說,“你是聽見他們還有同伴,怕再惹來麻煩才猶豫要不要放過他們的吧?”

老狼不答,閉起眼睛裝死,明堂也懶得再同他廢話,取出黃符咒展開,沉聲道:“這個東西,你為何不用?”

“想用,被那個小娘們搶下來了。”老狼也不避諱,直言說。它轉着眼烏子看看兩人,尖耳動了下。棠仰又問說:“之前為何不用?”

這次老狼沒有回答,它在籠子裏勉強扭動成正身趴下,盯着棠仰反問說:“你是誰?”

棠仰一頓,瞥了眼明堂。

明堂仍是那張似笑非笑的臉,他把黃符咒夾在手指中晃了晃,“你應該知道,這東西用了會有什麽效果的吧。”

老狼半擡起頭,眼珠子跟着黃符咒上下移動,“吞進肚裏的東西,我可不敢亂來。”

還真讓明堂猜對了,黃符咒似乎确實是要吞下才會生效。棠仰又接着問說:“你是什麽時候拿到這東西的,誰給你的?”

籠子裏的老狼耳尖兒又動了下,被棠仰敏感地捕捉到,他蹙眉,眯起眼道:“你知道些什麽?”

老狼不答,隔了半晌,它長長的嘴扯出個笑臉來,慢慢道:“原來你們不是一夥的。”

瞬間,好似籠裏籠外的掉了個個兒,野獸露出這種不懷好意的笑容看得人頭皮發麻。明堂突然想起什麽,扭頭對棠仰道:“你還記得白鼠嗎,它說了符咒是大仙給的後就口吐火焰***而死了。”

他說話時并沒有避着老狼,老狼露出詭秘笑容,張口道:“我打聽過,接過那黃符咒的妖,都莫名其妙死了——”它把狼嘴擠在鐵籠縫隙之間,仿佛反客為主,“有很多都是口吐火焰***而死,你說,是不是他們說了什麽不該說的話?”

“所以你沒用黃符?”棠仰順着道。

明堂一下抓住了話裏有話,忙說:“你是不久之前才拿到的黃符……”他颔首自言自語,眉心不由擰了起來,“黃符咒遠不止我們遇到的那些,她在散符。”

眼下其實也未必還要再問散布黃符咒的人究竟什麽面貌,棠仰剛想說話,老狼慢慢說:“你們把我放了,我告訴你們些你們不知道的事。”

明堂不動聲色,只說:“你怎麽知道我們不知道些什麽,又想知道些什麽。”

一人一狼繞口令樣對峙着,棠仰踟蹰須臾,沉聲道:“不跨河,不出林,我們可以放你回去。”他啧了聲,威脅說,“我會取走你的妖力。”

老狼權衡須臾,似乎認為還是保命要緊,答應下來,“可以。”

它像是迫不及待,立起頭道:“只有我才能知道的,你們一頭霧水的事情。”

“你們聞不出來的。”老狼抽動鼻子,陶醉一般眯眼深吸了口氣,“你們聞不出來,只會靠什麽妖氣分辨,我能聞得出來,味道不一樣。”

它睜開眼盯着籠外兩人,眼裏亮出幽綠的光,像是盯着獵物。“他用香料掩蓋腐屍的味道,但你是活的。”

“你們不是一個人。”

明堂棠仰只感到平白一寒,兩人呼吸微滞,近乎是在同時,地下忽然翻起數根根須破土而出、從鐵籠縫隙間鑽過,直接穿透了老狼身體!老狼嗷嗚一聲,用那女人的聲音狂叫道:“你們還不知道自己惹到了什麽東西——”

籠外,棠仰比明堂還快,竟伸手想去拽那樹根!

“棠仰!”明堂撲過去拉住,那樹根卻不同往日,非但沒有立刻鑽回地下消失,反而卷住鐵籠兩角,将籠子扯開不算,又纏住已死狼屍四足,将老狼生生扯開——

好在明堂攬着棠仰便撤步,沒被四濺的鮮血與髒器迸個滿身,兩人目瞪口呆,男主人聽見響動也跑了過來,看見滿地鮮血和兩截兒的狼屍,捂着胃便吐了。一時血腥味、酸臭味滿天,沾滿鮮血的根須鑽回地下,鬼魅可怖。慘象連連,明堂同棠仰也是胃裏一陣翻湧,兩人面色慘白,頭一次不知所措起來。

直到從俪縣出來,明堂和棠仰都還是渾渾噩噩的。明堂幫着收拾了下院裏,走時又給男主人硬塞了點錢,兩人拖着腳步往前走,終于,明堂嘆了口氣,罵道:“這他媽的什麽事!”

棠仰臉上被迸上幾個血點子,他擦了好久,把臉都蹭紅了,現下還留着個淺淺印子。聽見明堂罵人,他沉默了下,才低聲道:“好累。”

“累了?”明堂聞言,停下腳步說,“我背你好不好。”

棠仰也停下腳步,他緩緩搖頭,勉強笑道:“明堂,你累不累?”

“有點。”明堂嘆了口氣,實話實說道。

這檔子已經有了往來的車馬,兩人停在空無一人的路邊。棠仰好似許久未曾顯出那種深深的孤獨了,他仿佛一時忘了怎麽拒人以外,望着明堂許久才低聲說:“‘你們不是一個人’,若是如此,金龍大仙、白鼠的話都有了解釋。聽起來,好像都是我的麻煩。”

就知道他會這樣說,在開口的瞬間,明堂便猶豫了回答,但仍是選擇了實話。他不聲不響地也盯着棠仰,棠仰同他對望片刻緩緩偏頭,垂下眼眸。

春日的風早已吹散了那股難聞的血腥氣,只記得上次兩人搞得一身古怪味道,回去時梨樹卻開出了明豔的白蕊。

“棠仰。”他伸出手,指尖兒輕輕地點在棠仰眉心揉了揉,“你可以說很危險,我們要小心,但不能再把我推出去。”

棠仰慢慢擡頭,他的眼睛總是液液、亮閃閃的。明堂順着撫過他的眉,順着鬓側那縷發滑落,“若是你想要我,你要說,要告訴我。”

于是那指背與指腹纏綿得像是夢裏曾有過,溫暖得讓人一時分不清究竟是他還是自己。棠仰再度垂下眼,偏頭貼近那指尖,他伸手握住明堂那只,低聲道:“明堂,你就像是火光。”

明堂笑而不語,棠仰也輕輕笑了下,忽然抱住他繼續道:“我好像從很高的地方抱住了光亮,我抱住了太陽。”

和煦暖風醉人,阡陌小道上靜谧安詳,在此刻天地中仍然擠滿了相幹與勿相幹的人群,卻無人來打擾心意相通的愛。明堂挑眉,故意道:“聽着不太吉利嘛。”

棠仰閉上眼,把臉埋在他衣襟間,他笑起來,小聲道:“就是讓人神魂颠倒,目眩神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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