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第十六樁往事

倒塌的棚屋、斷裂翻折的木材與茅草都被掀開,盧三妹的屍首倒在地上慘不忍睹。梅利看了眼,捂着嘴背過身去。 明堂揉着眉心默了片刻,罵了句娘,沖棠仰道:“先去前堂吧。”

三人只能原路折回,大門一關,就地坐在了前堂地上。也不知檀郎同她說了什麽,總之春雪看着清醒了不少。五人面面相觑,隔過許久,棠仰才緩緩開口道:“梅利,自己招吧。”

梅利瞥一眼方春雪和檀郎,張嘴又閉上,往複幾次,像是不知從何開口。她舔舔幹裂的嘴,又愣了片刻才道:“我來璧城的時候,身上沒什麽錢,是風餐露宿一路從小鹳村走過來的。”

幾人算了算距離,一時無言。梅利頓了下,繼續說:“走到城外我實在太餓了,就幹脆躺在路邊想着死了算了。是路過的安圓給我掰了塊兒餅,叫我去盧家。”

梅利看了眼紅彤彤的堂單,一時百感交集,“不管你們信不信,盧家那時坐堂看病,在附近名聲極好,最多不過是議論議論盧三妹立堂後家裏剩下的三兄弟都失蹤了。安圓則是自稱住在有求必應廟,偶爾會往來盧家,同盧晏說說話。”

“就這樣,”她看看四雙眼睛,撇嘴道,“我們相安無事了半年。有一天安圓來盧家被我撞見,他徑自去了那棚屋,從裏面搬出來了一座邪神像。”

明堂插話說:“是你丢下暗道中的那座?”

“是同一個神,”梅利搖頭,“但他搬出來的那個小很多。我看到他和那神像身上有一樣的顏色,深到近乎成玄的紅。他問我說,你有些別致的能力,想不想和我走。”

“我拒絕了,他倒也沒說什麽,自己走了。但我覺得自己得卷鋪蓋逃了,就打算同盧三妹道個別,結果無意間聽見盧晏附在她身上,說要殺她。”梅利說着,聲音越來越低,“我信口扯了個謊,說自己要和安圓走了,安圓交待說盧三妹還有用,得留。”她看看衆人,“他會相信我的,你們明白吧?”

棠仰本來火兒剛壓下去,聽到這兒聲音又提了起來,“你打一開始就知道盧家有問題,別有用心呀!”

梅利難得心虛,有氣無力地反駁說:“我實話實話還進的了盧家的大門嗎?而且我也說了自己拐回去……”

棠仰更氣了,剛要張口,檀郎在一旁和稀泥道:“算了算了,都成現在這樣了,我們倆也不該跟過去的。”

方春雪也傻傻地點點頭。

明堂揉着眉心道:“你倆被賣了還給人家數錢的給我閉嘴。”

好奇作祟,饒是春雪都能狗急跳牆的,何況那個人是梅利。該說的都說盡了,他也懶得再和梅利争,幹脆轉移話題道:“我和棠仰翻了盧家的賬本,盧晏盧林死後沒多久,盧三水便頂香出馬,這根本說不通。現在看來,大抵因為盧晏信了那個什麽大士吧。”

棠仰接道:“你們看清那邪神像什麽樣了嗎?”

沒人說話,但衆人眼對眼,只看彼此表情便知皆是印象深刻,原因無他,木像被塑造成了看一眼就很難忘記的樣子。那神像正面多臂、掌心有目形似千手觀音,卻毫無菩薩的莊嚴寶相,嘴角一抹似是非是淺笑詭秘邪氣。民間千手觀音多被塑為女相,那神像卻刻意模糊了男女,又異常妖冶。但令人印象深刻的并非正面,而是反面連着的巨大蜘蛛。口器猙獰,肢節與渾圓的手臂連連對應,二者水乳交融、難舍難分。

最重要的是,神像正面那雙眼眶中鑲嵌着一對靛青色的寶珠為目。

明堂默了片刻,先打破了沉寂,“你們有沒有想過,寶珠和地下黑影,還有種可能。”

剩下四人看了過來,明堂蹙眉,抱起胳膊道:“對手。”

棠仰剛要張嘴,明堂立刻繼續道:“璧城明顯是所謂大士的地盤,而在這裏幾乎沒有黑影盤踞——盡管它該現身還是現身了。它對盧家動手是說不通的,盧家可是大士的忠誠信徒。”

說着,明堂望向棠仰,低聲道:“剛才在暗室裏,你知道它在做什麽嗎?”

當時不過彈指之間,又事态緊急,棠仰蹙眉,還未來得及細思,餘光卻瞥見了明堂背後——堂單前供桌上那一疊疊白瓷盤裏的塊兒糖。他瞬間倒吸了口涼氣,明白過來。

恐怕,那些樹根是在想方設法叫自己将吃下去的那些摻了符灰的糖吐出來。

明堂不往下說了,梅利瞥見檀郎和方春雪也是一頭霧水,她立刻就想問,轉頭憶起情況,咽了回去,主動道:“要不,你倆先聊聊?”

她說着,抓起春雪和檀郎不由分說地開門走了出去。棠仰簡直心有餘悸,不由就想攔,頓了下沒喊出口。待他們三個離開,明堂才貼近了些棠仰,低聲道:“若寶珠一路所作是為‘願’,地下黑影是為你吧。”

“是在阻攔我們、亦或是我逼近真相。”棠仰說完了,兩人對望一眼,又異口同聲道:“你為何這麽想?”

明堂抿抿嘴,先道:“盧晏所言的他巴不得他們全死掉的‘他’是否指地下黑影。我們初來璧城在客棧時,那個威脅,棠仰,你沒發現嗎,他在企圖趕走所有靠近你的人。”

棠仰眼神一下沉下來,明堂頓了下,繼續道:“他顯露出的是樹根,同你一樣的梨樹樹根,你們密切相關難舍難分,他把你捆在憲城……”他看到棠仰緊繃着嘴唇,手不知何時握緊了,白生生的指節隐隐發着抖。明堂鐵了心,垂眼說,“而只需讓你以為那個傷害着身邊人的是你自己,趕走他們就足夠了。”

他終是沒忍心将那個名字付之于口,這場無妄之災,從頭到尾的源頭,無法改變,仍舊是他。

“為什麽呢?”在須臾裏,棠仰擡頭盯着明堂,眼裏湧起了水津津的、巨大的茫然。他困惑不已地蹙眉,念念說:“為什麽,我造了什麽孽呢……”

明堂心裏一緊,伸手抱住棠仰在他背上輕輕撫了下,低聲道:“別怕,我們會知道的。”棠仰騰地伸手摟住明堂,把頭埋在他肩頭喃喃道:“為什麽呢,憑什麽就是我?我做錯了什麽,憑什麽是我,我許了那麽那麽多願啊……”

明堂心中也像有只手在捏着,喘不上氣,正待要開口,方春雪從門縫間擠了進來,看清屋內情形後,尴尬地揉了揉鼻子,說道:“出來看看?發現了東西,在中門——梅姨——”

她說話還有點颠三倒四的,話音未落就閃身遁走。明堂默不作聲,許久棠仰才松開手坐直,低聲道:“去看看吧。”

“恩。”明堂點頭,牽着他慢慢往中門而去。

中門下,梅利坐在門檻上,手裏攥着個石塊兒,正在看信箋。檀郎和方春雪站在旁邊,見兩人過來,春雪指指頭上,解釋說:“梅姨剛才從這兒走過,掉下來的。”

明堂實在不想再問梅利怎麽又到處亂走了,只淡淡道:“寫了什麽?”

“你倆看吧。”梅利嘴角耷拉着,也不站起,把信箋舉起來說。明堂接了和棠仰湊在一起大致看過,胸中更加百感交集。

第一張信箋寫的是一張借壽單。姨母病重,茲盧氏晚輩盧晏、有求必應廟發願借壽三年予斯,孝行感天,堪請諸神。兩人只大致一掃便知暗藏馬腳,單上借壽三年,卻根本沒能指名道姓到底予給了誰,再聯想到棚屋時盧晏瘋言瘋語和盧林盧晏白事同辦,大抵這三年壽,其實是借給了盧三水。

兩人繼續看下一張,筆跡與前張相同,應該都是盧三妹所寫。她大致記敘了盧晏帶着盧林死後不足七日便找了回來,身懷妖異邪力,逼她捆竅立堂還債。立堂後,盧家長兄盧首金最厭鬼神之說,大發雷霆,同老四盧雙炎一起砸了堂子,盧晏怒極,同盧林在家中鬧了半月,盧四忍無可忍,請了師娘過來清理家宅。

兩人落了什麽下場,衆人有目共睹。

信箋最後,盧三妹字字千鈞寫道:三水髫年酷愛玄方詭事,所作所為,自知皆是報應。今擘箋以敘,唯願有緣人過此門時石移信墜,念茲在茲,因果不虛!

閱罷,明堂棠仰對望一眼,兜兜轉轉,除了盧家全家都夠慘的,竟什麽也說不出來了。

方春雪和檀郎見三人臉上風雲變幻,也接了信箋看起來。春雪磕磕絆絆地讀完了,沖檀郎低聲道:“這樣一家子冤親債主,不知還有沒有來生了。”

檀郎點頭,問梅利說:“梅姨,信……”

梅利站起來拿過信就團住了石頭,飛快地一揚胳膊扔回了中門上。四人還沒反應過來,目瞪口呆地擡頭。她煞白的臉上沒什麽表情,轉身朝外走道:“等下一個有緣人吧。”

離開盧家大宅,五人打道回府,直到坐上了往憲城去的車,諸位仍是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茫然。他們仿佛沒人明白這次跑來璧城究竟為了什麽,又做了什麽。渾身上下像是凝着層沉甸甸的浮岚。

身後,九折途被車輪寸寸輾過;遠處,那城原也未晴,濃雲滾動。欲來的山雨正落下第一滴,整個憲城南煙籠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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