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第十六樁往事
“我們是妖!”
聲音仿佛被踩到了尾巴,忽然暴怒,尖叫起來。棠仰總算是模糊地分辨出了那是個女聲,來不及反應,兩根樹根倏地纏上了他的脖子,棠仰想喊,聲音還未出口,樹根橫在他嘴上堵了回去,暴跳如雷喊道:“我們是妖,憑什麽要化人形!人是什麽東西,我們是妖!”
剎那裏,棠仰腦中閃過了這麽大動靜明堂也該聽見了的想法。近乎是在同時,聲音冷笑道:“他聽不到的。你,我。我們說話,他一句也聽不到。”
無數樹根從庭院中的土裏湧出,将棠仰整個身子牢牢地固在地上。他動彈不得,卻發現即使嘴被封上也不妨礙,直接在心中冷笑道:“你以為你現在在講什麽,你說的不是人話嗎?”
聲音被激怒,縛在棠仰雙臂上的驟然收緊。他吃疼皺眉,皮肉被擰着傳來撕裂般的疼痛,聲音像是在他頭頂上,也像是身下,從四面八方傳進了耳中,“你看,人的身子太脆弱了,你作為人實在是太易碎了。”
樹根再度收緊,棠仰仿佛聽見了自己骨節作響的聲音。他緊擰着眉心急促地吸氣意圖緩解,聲音急匆匆地道:“我可以立刻就擰斷你的關節、你的脖子。但你不會死的,只是會很痛,會很久才能恢複靈智,我開始覺得這樣也不錯,要不要試試?”
棠仰手指動了下,剛運起法力,那聲音幽幽地說:“哥哥,你召出的所有樹根都是我,你覺得會有用嗎?”
這一瞬間,棠仰竟有些清醒明堂沒有察覺,他後知後覺地止念,聲音卻已經說道:“你不會告訴他的,對吧?”
棠仰不動,天上的月仍然很明亮,他不知該怎麽做了,聲音仿佛笑了起來,悠悠地道:“你知道嗎,那些鬼怕的不是你,而是地下的我。”
“我盤踞在整個憲城,盤滿了;甚至到俪縣、到東河縣,東河水邊。”
棠仰背後一涼,那股涼仿佛也似樹根,盤踞向四肢百骸。聲音得意洋洋地說:“如果你告訴他,我會從地下整個翻出來。”
地動山搖的慘象布滿了眼前,“到時,整個憲城,半個俪縣都會踏,那些人會死。”
樹根慢慢退卻,像是無數陰險狠毒的蛇,聲音最後道:“我叫棠止,你要記住啊,哥哥。”
後背冰涼無比,不知到底是否為緊貼在石板上。棠仰在地上躺了許久,久到天色變淺才慢吞吞地爬起來。他滿心茫然,不知那個所謂的棠止話裏究竟幾分是真、幾分是假。
望着那顆梨樹,他竟困惑起是否自己在那段無法分辨究竟存在與否的回憶裏造孽無數,才會有了今時今日。棠仰站在原地發愣,他自有靈智起便叫棠仰,可這名字好似确實并非自己所起。仰止……是這樣嗎?
沒有人回答。
他茫然無措地呆站了片刻,輕手輕腳地回了屋裏。
天色大亮時,明堂是被窗外的鳥鳴聲吵醒的。他睜眼坐起,身旁空無一人,院子裏除了鳥還有些別的在叽叽喳喳。
推開窗,方春雪和檀郎在院子裏踢蹴鞠玩,牆頭蹲着大貓咪,賊兮兮的眼烏子跟着球亂轉。明堂索性趴在窗上看了會兒,才張口問道:“棠仰呢?”
春雪靈巧地接起球,朗聲回說:“在前院!”
明堂邊伸着懶腰邊往前院走,天井下遠遠便能看到有個人坐在階上發呆。一手垂在膝上,一手則撐着頭。衣袖滑落,光潔的手臂上橫着道道傷痕,造成這傷痕的東西大抵很粗糙,磨出了細小的傷口。明堂不動聲色地走過去,站到他旁邊了,棠仰才回過神來,剛放下手,被明堂騰地一下扯住了,似笑非笑問說:“怎麽弄的?”
“我自己弄的,”棠仰沒好氣地說着,抽回手,還不忘挑釁似的瞥了眼明堂,“怎麽,不行啊?”
明堂“哈”了聲挑眉,也在他身旁坐下,別有深意道:“那你挺有興致的。”
棠仰剛抱起胳膊,臉就被明堂捏住了扳過來面對着他。明堂仍是笑眯眯的,“胡扯八道,老實交代。”
兩人正在打鬧,身後悄無聲息地又冒出來個人,一丁點腳步聲沒有,比鬼還安靜。明堂和棠仰被她吓了一跳,轉頭卻見梅利兩眼下烏青一片,簡直可以說是面環死氣了。她也不說話,目光在兩人身上掃來掃去,盯得人心裏發毛。
明堂詫異道:“你走陰了?”
“沒有。”梅利總算是回了句。她盯着棠仰、目光從上往下落,眼皮還無精打采地耷拉着,把棠仰看得莫名火大,問說:“你又有什麽高見?”
梅利抿了抿嘴,隔過半晌才慢慢道:“沒什麽,我出去了。”
她說完了轉身就走,明堂啧了聲,心裏已有個想法,轉頭沖棠仰狀似漫不經心道:“既然如此,我們也出去一趟呗。我想去予願仙君觀打掃下。”
心中一跳,棠仰盯着明堂頓了下,定聲道:“好。”
兩人站起來,那頭梅利早已沒了影子。誰也沒在院裏提要去予願仙君觀的事,棠仰像是轉頭就忘了這茬似的、玩自己的去了。明堂倒也不急,只是時不時睨一眼棠仰,直拖到了半下午才磨磨唧唧地動身。
倒也無怪乎棠仰,磨蹭着等等看,予願仙君觀算是個特別的地方,若去不得,那棠止必會想方設法阻止;若沒有阻止,大抵不是沒聽見就是無所謂。
兩人慢吞吞地到了觀前,推開門果然看見了梅利,她自己坐在地上,見兩人來了,還不忘對神像品頭論足一番,“塑的,不怎麽像。”
明堂挑了挑眉不置可否,順手一推帶上了門。
觀內頓時昏暗起來,幾束不知從哪兒透進來的白光中旋轉着灰塵,兜兜轉轉落到了明堂身上。棠仰就地坐下,垂着眼剛開口道:“我知道——”
“它身上有和寶珠一模一樣的顏色,濃綠。”梅利直接打斷了他,搶先道。
棠仰一怔,看向梅利,“你看到了?”
“巧了,”梅利撇嘴,“你們這兒太亮堂,我睡不着。”
“睡不着回你自己家去!”棠仰聽見她陰陽怪氣的就心煩,立刻回嘴道。
本來,明堂憂心了一路,結果被他倆這幾句幼稚至極的拌嘴整得沒脾氣了,揉着眉心打圓場道:“停一下,停一下,我們說正經的。”
梅利抱起胳膊瞥一眼棠仰,表情古怪地開始講說:“我睡不着往窗戶外頭看,就看見你夫人被一堆樹根捆在地上……”
棠仰更氣了,“他才是我夫人!”
明堂抿着嘴樂了,梅利也懶得管他倆腦袋裏裝的啥,總之是沒理,繼續道:“我看他似乎在說話,反正說的啥我一個字都聽不見。但那些樹根同他不是一個顏色,是和寶珠一樣的濃綠色。”
這下算是明白棠仰身上的那些勒痕是哪兒來的了,明堂心疼不已,望向棠仰,棠仰猶豫了片刻,用氣音道:“她說,她是我妹妹。”
聞言,明堂和梅利俱是一愣。明堂不由地低聲說:“棠仰,你可是樹啊……”
棠仰不答,擰着眉沉思片刻,沖明堂道:“你到底還記得多少以前的事,我們得捋捋看有沒有蛛絲馬跡。”
“停一下,停一下。”一旁,梅利面無表情地插話。見兩人望過來,她淡淡道:“我不想聽你倆的事。我只想說,痕跡不會出錯。明堂所言他們是對手是錯的,寶珠和樹根只可能是一個人。”
棠仰抿了下嘴,只問道:“那安圓和邪神像呢?”
梅利塔拉着眼皮默了片刻,站起身道:“我再想想。”
她向來如此,說完就走,兩人便也沒阻止。待人走了,明堂才煞有介事地嘆了口氣,說:“竟然還是沒逃過在黑漆漆的觀裏對着自己師父的神像講這個。”
棠仰輕輕地笑了下,打趣道:“要不把神像蓋起來?”
明堂看了眼桌上的塑像,也微微一笑,笑罷了他低聲道:“說來我其實也并不記得很多。如我所言,都是些無關緊要的事情。”
棠仰往明堂身旁挪了挪,把頭靠在他身上。那幾束白光錯開了梅利、錯開了自己,僅有的盛大一束透過瓦縫攏在明堂肩膀——明堂總是坐在明堂上,所做必成,所、所……
恍惚須臾,棠仰倚着他喃喃自語道:“所求必應……”
“什麽?”明堂一愣,低頭問說。
棠仰搖搖頭,低聲笑說:“我驀地想來了些也是無關緊要的。我好似也許過很多願,只是一個也不記得了。”
明堂默了片刻,想起來什麽,挺直背朗聲道:“棠仰,你帶我師父給的那個木匣子了嗎?”
棠仰也是一頓,摸出來遞了過去。可惜明堂琢磨了半天也仍是沒打開,他略有些失望,還給棠仰,言歸正傳道:“我只記得,青丘姑姑送了他一棵樹,說是白海棠。”
棠仰心中一跳,不知不覺屏住了呼吸。
“青丘姑姑說是很難得的,非要我師父種下。但洞府裏是沒有地方能種樹的,他喝多了,幹脆種到了人間去,回來後還說起了名字。”
明堂講着講着,眉心蹙起,“一直到花開時節,他才發現,那不是海棠,是棵梨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