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第十六樁往事

明堂瞥了眼棠仰,說實話,這往事聽來蠢得像個玩笑。然而棠仰沒什麽反應,只是也坐直了,歪頭問說:“然後呢?”

明堂無聲地嘆了口氣,繼續道:“此事傳開淪為笑柄,不過因為發生在人間,算是勉強保住了顏面,也沒誰會為此特意下來看看。除了雷火仙君,他聽說了,心下實在好奇,就偷偷跑下去看。”

“然後我們就被雷劈了。”棠仰接道。

明堂點了點頭,看向他不說話了。等了半天,棠仰才發現原來明堂是在等自己的下文,他睜着眼睛盯回去,半晌,明堂敗下陣來,無奈道:“你就沒什麽想說的?”

棠仰托着下巴認真地思考了會兒,搖頭道:“沒有。”

或許,在得知自己來到這世上不過是一個近乎草率的愚弄、玩笑後,有人會崩潰,有人會惱怒。這終究是些自命不凡者,無法忍受命運的編排如此敷衍、茫然而無措,陷入惶惶,囫囵一世。

少頃,棠仰望着明堂微微一笑,明光中飛彩凝輝,他慢慢地阖眼,“倒也妙不可言。你來看我,我便同你同枝連理。無關我為何而來,即便是輕率笑話,也為我帶來了你。”

仿佛柔嫩的樹抽枝展葉,是似曾相識的悸動,亦是安詳如春日暖風。明堂微怔,只見滿眼是棠仰,滿處是心動。他眨了下眼睛,飛快地親了下棠仰,低聲道:“同枝連理。”

棠仰只笑,明堂低頭揉了下眉心,又道:“你一笑我魂兒都要飛了。”

棠仰臉騰地一紅,後知後覺地窘迫起來,推明堂道:“再想想,還有沒有什麽相關的。”

兩人頭挨着頭,明堂一陣冥思苦想,總覺得好像隐隐漏過了什麽,但就是抓不到。他一手玩着棠仰的頭發,棠仰盯着他修長的手指半晌,突然問道:“我并不是仙樹吧。”

明堂搖搖頭,這一晃腦袋好像把他一下晃悠清醒了,兩人異口同聲道:“難得!”

“該不會還是揶揄的玩笑吧……”棠仰心有餘悸道。

明堂啧了聲,閉上眼眉頭緊促,“他們講話很少讓我和明夷在場,就連前面那些基本都是偷聽來的。”他頭疼地揉着太陽穴,腦海中不斷地浮現出久遠而模糊的畫面,簾帳後有張嘴說着什麽,一圓一平……

棠仰低聲補充道:“她自稱棠止。”

棠仰,棠止。明堂心中一凜,睜眼道:“雙生!”他激動地又坐直了,“她說是陰陽并存的雙生樹!”

棠仰面無波瀾,只是蹙眉道:“我實在一點印象都沒有。”

“我們忘記太多東西了,”明堂轉頭,說着,目色一沉,“更有甚者,或許那便是雷擊的緣由。”

棠仰想想棠止那副癫狂的樣子,暗自點頭。話已至此,他把昨晚發生的事細細說給了明堂,外面自然也沒地動山搖,棠止的話真真假假,但二人也不至于就此松懈。有春雪佐證,棠止的确盤踞在整個憲城下,只是她究竟同寶珠如何,仍舊撲朔迷離。

兩人暫時議論不出個結果,便起身先打道回府再說。

宅院裏,方春雪和檀郎不見人影,兩人掃視一圈,見似乎也不在屋裏,心中差點一咯噔,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幸好梅利就堂而皇之地坐在棠仰常坐的那張椅子上面無表情地在發愣,明堂随口問說:“他倆人呢?”

“在轉角那邊院子裏,折磨花花草草去了。”梅利打了個哈欠,眼中無神地答了。

明堂和棠仰對望一眼,看來是春雪終于想起她租來的李家兇宅,過去收拾了。剛想倒茶喝,梅利又補充道:“棠仰該去看看,不知染了什麽病,花兒全生蟲了。”

棠仰翻了個白眼,“生蟲我能有什麽辦法。”

說罷,三人同時一怔。明堂看向棠仰,椅子上的梅利亦坐直了起來。三人眼光發直、各有所思,半晌,殊途而同歸,齊聲道:“蟲!”

三人瞬間如芒在背,冷汗直冒,眼瞪眼看看對方,皆心知肚明。

花——或是樹與蟲,蟲寄生在樹身上,如不仔細端詳,樹便掩住了蟲,極難察覺。痕跡亦是如此,一個人身上是可以同時存在多種顏色的,若如同樹與蟲,樹的顏色掩蓋嚴了蟲,相互寄生,各取所需。

不化骨,安圓,蜘蛛邪神。棠止于濃綠,掩寶珠其深紅。二者寄生、共生,他們既是一個人,也不是一個人。

須臾間,明堂茅塞頓開,若是如此,一切都能圓滿合攏。形影不離的安圓與白露,分別成為了寶珠與棠止的替身,二者既各取其利,又暗藏規則。棠止不在同寶珠緊密相關的璧城,寶珠亦不于棠止盤踞的憲城現身,樹與蜘蛛,相互寄生。

所有按下不表的謎題都仿佛有了答案,遠至金龍大仙錯言“你們”,那些精心布置出的養屍地的不化骨,所有企圖傷害棠仰的妖魔鬼怪們慘死,甚至假無常含糊不清的話語……

梅利是不知道這些的,但她顯然已經想明白了寄生這回事,嘴唇微微顫動着。她睜大了眼,裏面絲毫沒有恐懼,而是種近乎癫狂的興奮。這不由令人感到有些駭人,明堂同棠仰望着她這幅樣子很快便冷靜下來,梅利毫無所覺,兀自是沉浸在又逼近一步的喜悅中。明堂摸了摸下巴,不知不覺地蹙眉說:“梅利,你有沒有感覺,你能看到痕跡的能力……像是用來尋人的?”

他一說,棠仰聯想到今天的發現,也覺得像是有點那回事,應說:“不但能找到,而且能把有要緊關聯的人也找出來。”

梅利自己不知是不在意還是早已發現了,只擺擺手道:“屁用沒有,除了今天。”

正說着話呢,方春雪和檀郎拎着小花鏟、滿手泥土地回來了。見三人像是在聊,倆人樂颠颠地湊過去問道:“說啥呢說啥呢!”

明堂看看春雪,照理說她算是負命而來,當是得知道發生了什麽的。但出了事她連自保之力都沒有,這可就又犯難了。他不答,棠仰和梅利便也不吭氣。倆人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了,檀郎岔開話題道:“你們真該去看看春雪的那些花,大青蟲有拇指那麽長!”

幾個人臉上露出一言難盡的表情,棠仰想起了什麽,開口道:“對了,我想搬到那邊屋裏去住一段時間。”

“啊?”方春雪長大了嘴,剛想再說,瞥見檀郎驀地住口了。明堂一瞧她那德性就知道肯定是要說些渾話,揉了揉太陽穴。梅利和檀郎本來也是想問的,還沒來得及講呢,明堂在旁邊浮誇極了,朗聲道:“為什麽?”

梅利翻了個白眼,站起身走了。

等到夕陽西下時再朝窗外瞧,棠仰已經收拾了些東西準備往那邊去了。方春雪交待着亂七八糟的零碎物件被收在哪兒,口水橫飛,俨然已經忘記了自己又搬來的初衷是覺得這邊更安全——反正無論如何,如今是離安全差遠了。

她不厭其煩,棠仰煩了,“就幾步遠!”他扭頭沖着屋裏喊道:“檀郎,把春雪帶下去!”

檀郎哎了聲,跑出來把方春雪扯住。棠仰趁機走了,那邊李家院子裏明堂過去先打掃。一進門,他笑眯眯地一語雙關道:“不太放心。”

棠仰挨着他,半真半假道:“那你買點甜瓜子來。”

兩人都笑,明堂把掃帚随手放下,“現在買。”

“沒有糖蓮子好吃。”棠仰低聲說着,“我也不太放心。”

天慢慢黑了,兩人相伴走到門口,明堂摸了下棠仰垂下的長發,慢慢道:“你最重要。”

沒有人知道明天會怎樣,一如當下剎那。

李家的土炕床就罷,枕可是棠仰自己拿來的,不知為何怎麽躺怎麽不順心。他翻了個身,窗紙的角兒有個圓圓的洞,剛好能看見一丁點外面那口井。棠仰盯着那個窗洞想起了殺人的李氏夫婦,一路走來其實大同小異,有無寶珠是相同的,左不過那些事。

在這其中,人是最傲慢的。非我族類則誅,哪怕并非惡鬼邪禍,也要口言什麽陰陽自有道“請”出去。人也的确是可以傲慢的,妖靈若想繼續修煉,須得先得人形。因而人只了清為自己造成困擾的部分,棠仰本以為明堂同他是與別人有些不同之處的。如今回首相顧,他們好像也并未做什麽。既不算是将非人“請”出去,也不算是“清”出去。或許,兩人只是被卷入了場未完的舊事,續一個下文。而心有餘力不足的是令人與非人稍稍和解,稍減痛苦。

棠仰酌句半晌,自己也講不清楚怎麽明堂來了後開始愛管閑事了。

自顧不暇,冷暖自知。可有人若雷火明光,不由分說、明火執仗而來,執手并進。于是冷暖有人可知,有人可說。

他再度翻了個身,繼續想那些人與非人。扪心自問,饒是他也無法身體力行。棠止顯然同喜子的死脫不離幹系,深仇大恨之下,如何和解?

沒有人知道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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