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第十七樁往事
棠仰再睡不着了,他幹脆坐起來,心中驀地冒出了個想法。這個想法剛成型他便險些出了冷汗,趕忙打斷強迫自己忘掉。走到桌前喝了口涼水,念頭卻愈發壓不住了。
涼絲絲的水順着喉嚨往下滾,涼到了胃裏。他抿了下嘴,輕聲道:“喂。”
院落中安靜無聲,棠仰猶豫了須臾,再次試探着開口,“喂。”
又等了半晌仍是沒有回應,看來棠止确實沒有衆人所想象一般随心所欲手眼通天。棠仰不禁松了口氣,剛想回去睡覺,腳下一絆。
低頭再看,有根幾指寬的樹根纏住了他的腳腕。棠仰頓時背後一寒,他竟想不到自己能對樹根生出了些許不安。
強作鎮定,棠仰只道:“你出來,我們聊聊。”
棠仰穩步走到椅子前坐下,眨眼的功夫地上已盤踞了數十根須,如蛇般在屋內緩慢地游走着。他把散下來的頭發往後攏了攏,沉聲道:“你說你是我妹妹?”
他的眼光甚至不知該看向哪兒,棠止不在屋裏,棠止無處不在。只有那混沌的聲音一如既往,回答道:“當然,哥哥。”
棠仰只當沒聽見她最後兩個字,頓一下鐵了心要激怒棠止道:“我不信。你化人形來見我。”
出乎預料的,是棠止似乎并沒有發怒,只是聲音近了些說:“我不是人,我不需要人形。人是我最恨的,他們迷了你的心,奪走了你。”
棠仰不動聲色,撐起下巴像是在唠家常似的,“不化人形,你沒法修煉。”
“我不需要,”棠止的聲音又近了些,“我有結珠。”
棠仰心中狂跳,面上仍無甚反應,他剛想順着往下深挖,棠止自己出聲說:“但我也恨他,他想殺你。”
果然。棠仰早已猜到棠止至多給自己些皮肉之苦,并不會真的傷及自己性命。而寶珠與她不睦,也進一步解釋了璧城與憲城兩地之分。只是,寶珠究竟為何又出現在了小鹳村,難道只是為金龍大仙嗎?棠止當時可是殺伐決斷,金龍大仙如棄子說抛就抛……
突然,他腦中靈光一閃,脫口而出道:“黑蛇,是你做的嗎?”
他問的模棱兩可,棠止當即入局,答道:“是我做的,但做得不夠好,不對。不該是這樣。”
棠仰斷不會以為棠止是在悔過,只又問說:“為什麽?”
“我還要再修煉,才能做到像結珠那樣。”棠止簡直可以說是老老實實,講說,“我只會吃掉他,那是不行的。”
談話愈加逼近迷底,棠仰心中飛快斟酌,放棄了再問寶珠目的,話題一轉道:“你知道寶珠……結珠為何要殺我嗎?”
屋裏驀地靜了,就連那些不停地緩慢纏繞、游動的根須都停下來,棠仰心頓時懸了起來。良久的沉默令他感到仿佛有雙眼睛在盯着他,甚至,他能察覺出那雙眼睛在笑,像是深不見底的塹。
棠止的聲音忽然清晰了起來,“因為他在爛掉。”
棠仰一滞,不由張口就想追問,近乎是在同時,他感到有目光在屋中閃動。明明眼前只有盤桓交錯的樹根,那眼光卻好似一把刀子,能讓人感受到它的存在。目光像是毒蛇的眼睛,充滿了陰狠與審視的意味,半晌,棠止的聲音輕飄飄地道:“哥哥,今天就聊到這兒吧,我要走了。”
說着,滿地的根須潮水般退卻,游動着縮出屋外消失不見。棠仰靈光一閃,想這大抵是因為她說了寶珠的消息,那麽接下來的一小會兒倒是交換訊息的絕佳時機。他不再猶豫,穩步回到了那邊大院。
木門在寂靜而不寧靜的夜中吱呀,門內門外兩人視線剛好撞上。明堂也沒睡,就坐在床沿上抱起胳膊發呆,見棠仰輕手輕腳地走進來,挑眉說:“怎麽回來了?”
棠仰慢慢地蹭過去,幹脆席地而坐趴在他腿上。明堂順手捋了下他長發,說道:“起來,地上涼。”
“我剛才,把她喊出來問了些話。”棠仰把胳膊墊在明堂腿上,枕着悶聲說,“她說了些很奇怪的話。”
明堂默了下,吸了口氣低聲道:“下次不要再這樣了。”
“知道了。”棠仰應了,擰着眉心道,“我覺得她有點傻。”
明堂抿抿嘴,只問說:“怎麽講?”
棠仰想了想,答道:“我本來是想套些話的,可她有問必答。”說着,棠仰把适才轉述給他,末了又補充道:“我在想結珠……寶珠在爛掉到底是什麽意思。”
明堂臉上陰晴不定的,他低聲道:“你還記得寶珠是在小鹳村‘死’了嗎?還有,她身上所謂的香氣……或許,意思就是她的身體在爛掉。”
想想那畫面,着實怪惡心的。棠仰不置可否,兩人安靜地各自沉思了片刻,棠仰才含糊道:“她口吐人言,可是真的不像人……不對,她本也不是人,可是她又分外執着于什麽兄妹——”
棠仰念叨起來,明堂剛想出言截住,他卻驀地說:“今天之前,我一點也不信我們是什麽兄妹。今晚以後,我開始動搖了。”
明堂愣了下沒有直接否定,只是柔聲問說:“為什麽?”
棠仰抿嘴,似乎也有點懷疑自己,“她說她是沒有人形的,但我好像看到她了。”
明堂暗自嘆了口氣,“棠仰,你知道的,不過是些幻術罷了。”
棠仰搖頭,“我的意思是,屋裏仍只有顯出的那些根須,我卻好像感到了她的目光。”說着,棠仰撐起頭,“我甚至能感到她的目光裏帶着陰氣森森的笑意,她在左顧右盼,然後充滿怨毒地離開了。也因此我才想她一時半晌不會注意我們,才又過來了。”
“寶珠把她喊走了?”明堂道。
棠仰恩了聲,不開口了。
明堂還不清楚棠仰愛胡思亂想疑心自己的毛病,他心裏說不上是無奈還是心疼,剛張口,棠仰撩起眼眸看了過來。那閃爍着明光的眼睛從下往上,定定的、直直地望着自己,明堂心裏一緊,慢慢道:“棠仰。是什麽,并不重要。”
明堂伸手,指尖順着他額角側往下落,棠仰身上很涼,摸起來和那些死物好似沒什麽區別,又分明是鮮活的。他慢慢地講說:“我想,人、神,妖,其實是差不多的。”
他緩緩一笑,柔聲道:“你也是這麽想的,我知道。”
明堂眼睛下的那顆朱紅的小痣豔得灼人,棠仰情不自禁地也伸出手去夠了下。指尖輕輕地點,明堂是暖的。
“因為差不多,所以是什麽并不重要。做什麽,才重要。”他說完,棠仰突然半撐起身子阖眼在他那顆小痣上吻了下。明堂一頓,兩人分開些許,棠仰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他,低聲道:“我知道。”
兩人定定對望片刻,明堂張口道:“你想什麽時候把上次答應我的兌現了?”
“滾蛋!”棠仰立刻惱羞成怒,擡手給了他一下,“誰答應你了!”
“怎麽還不認賬呢?”明堂挑眉,抓着他那只手,滿口胡言亂語,“你放心,咱們不急,我肯定不會給小姑子聽這種牆根兒的機會——”
棠仰更惱了,紅着臉要捶他,明堂樂不可支,還要摟住他一把掀倒在榻上。可惜沒得逞,叫棠仰掙脫開給跑了,兩人一前一後到了後門口,明堂還想跟,棠仰頭也不回道:“滾,敢跟過來我掐死你!”
他跑得飛快,眨眼就進了李家的院子。明堂笑笑,剛邁步,身後門開了。他不由回頭,見方春雪頂着雞窩腦袋走了出來,她被站在院子裏的明堂吓了一跳,打了個哈欠問說:“吓,姑爺你大晚上不睡覺,曬月亮呢?”
她一打哈欠,明堂也忍不住打了個哈欠,信口道:“你起來幹什麽?”
春雪心道這時候爬起來能幹什麽?不是起夜就是喝水呗。她揉着眼睛邊走邊說:“太渴,上前面倒點水喝。”
明堂哦了聲,再探頭朝外看,棠仰早跑沒影子了。他搖了搖頭,只能順手帶上門,轉身回房。
隔天起了個大早,明堂起來了就立刻往李家院子跑。到了以後房門緊閉,一推,門闩竟然還給絆上了!明堂揉揉眉心,沖門內道:“棠仰,開門。”
屋內人早聽見動靜,走到門後回說:“不開。”
本來,當時的棠仰是羞比惱多,結果他回去了越想越氣,現在是什麽時刻,明堂還敢滿嘴亂講,等到早上時就又變成了惱比羞多。
門外,明堂貼着門讨饒道:“我錯了,不敢了。”
棠仰仍是不理,任由明堂在外面撒嬌,吭吭唧唧了半天後他倒又開始胡言亂語,什麽夫君郎君哥哥的全喊出來了。棠仰更惱,隔着門喊道:“你是不是成心的!”
“我當然是啊!”明堂莫名其妙道。
棠仰差點咬了舌頭,成吧,怪自己使錯了字。他還沒再開口呢,門外明堂開始耍無賴了,悠悠地道:“你再不開門我可往你的樹上刻字了。”
棠仰一頓。門外氣定神閑的,“刻什麽好呢,我看‘明堂的’就不錯——”
“你敢!”棠仰騰地推開了門,氣急敗壞大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