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六
等莊靈回來,他一進屋,就有一股讓人食指大動的食物香味。
有燒鵝、拉腸、一味綠油油的清炒時蔬,還有一碗粥,聞上去像魚片粥。莊靈把盤子擺在床邊的小桌上,先喂了塊燒鵝給他。
以前生病,經紀人也這麽伺候他,韓衡倒是沒覺得有什麽問題。
他一面大嚼,一面偷偷打量莊靈,莊靈正在挑粥裏的姜絲,發現韓衡在看,他擡起眼,道:“本來應該讓他們不放姜,壓不住魚腥味就不好吃了。你身上傷口太多,最好不要吃姜。”
“沒事,我從來不忌口。”
莊靈探究地多看了他一眼,表情不易察覺地僵硬了一會,笑了笑:“你是不記得,你小時候,有多挑食,不吃芹菜,不吃蔥,連白蘿蔔,只要是生的,你也不吃,養得比少爺都嬌氣。”
韓衡睜大了眼睛。
怪不得養得一身細皮嫩肉,多半是嬌慣出來的。
“你還記得我不吃什麽?”韓衡遲疑道。
“是啊,我記性很好。不過那是小時候的事情了,張嘴。”
吹涼了粥,莊靈自己先試,才喂到韓衡的嘴裏。
這裏的粥很清淡,鹽放得不重,養傷正好。韓衡吞了下去,想問問題,被莊靈看了一眼,也不知道是那眼神太冷厲,還是這一路上莊靈給他的壓迫太深,讓他自然而然有些怕他。
“專心吃飯,你的胃打小就不好,怎麽吃飯老是說話的毛病,這麽大了也沒改掉。”
韓衡只得閉了嘴,黑溜溜的眼珠不停轉。
喝完藥之後,韓衡終于憋不住了,朝莊靈問:到底我是誰,我娘在京城?那她是什麽身份?我爹去世以後,我娘日子過得好嗎?還有,你為什麽要騙我?你在生我氣?為什麽生我氣?我們是不是很久沒見面了,不然你為什麽一見面就說我貴人多忘事。你在氣我忘了你?”他一頓飯都在想這些,現在一股腦脫口而出。
莊靈挨着床邊坐下來,擡起手,似乎想摸一摸韓衡的耳發以示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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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衡微偏了下頭,莊靈的手指就屈起來,放下去了。
“你的名字就叫韓衡,我沒騙你。身份是假的。你娘是我的乳娘,雖然嫁了人,但為了方便照顧我,我娘讓人把你們全家都安排在府裏。你爹是我爹最信任的管家,而你娘,本來是我娘的陪嫁。在你十歲的時候,你爹去餘陽收賬,遇上水災,當時還有兩個府裏的下人,也被水沖走了。”莊靈頓了頓,留意韓衡的表情,見他略皺着眉,不見傷心,也看不出懷疑。
“回來報信的家奴現在還在,你娘本來打算等我大一些,十五六歲的時候,搬出去住。但你爹的死,讓她很傷心,也傷了身子,現在還住在府裏。衣食住行都有府裏的人打點,我娘吩咐人當她是半個主子照料着,但她閑不住,我出門前,還在給我趕制冬衣,還有大半年才到冬天。”
韓衡的腦海中勾勒出一個慈愛溫柔的女人輪廓,但他沒有想起來任何東西,只是根據莊靈的描述。
他難受地敲了敲太陽穴。
“想起來什麽了嗎?”莊靈緊盯着韓衡,沒有放過他的任何一絲細微反應,但韓衡的反應只是腦袋難受。
“沒有。”韓衡搖了搖頭。
“頭痛嗎?頭痛就不要想了。”莊靈握着韓衡的肩,想讓他躺着休息。
韓衡抓住他的手,緊鎖着眉頭:“你一次說完,我想知道,我究竟是什麽人,跟你有什麽關系。”茫然無措從他的眼眸裏流露出來,他是真的感到茫然,莊靈吐露的信息太少,不足以讓他拼湊起這個身體的過去。
莊靈倒了一杯茶給韓衡,他慢慢喝着,心裏平靜了些。無論這身體什麽身份,他只能接受,從今以後,他要用“韓衡”的身份生活在這個世界。
裴加,大概已經死在冰冷的湖底了。
韓衡打了個哆嗦。
“怎麽了?”莊靈關切地問。
“沒事。”韓衡笑了笑,“我昏迷的時候,做了個夢。”
莊靈睫毛微微顫動,“什麽夢?”
韓衡聳了聳肩,“夢見我是個戲子,被人綁架,扔到了湖裏。結果我醒過來的時候,在河邊,可能是水聲讓我做了這個夢。但是你剛說的那些,我真的,一點印象也沒有。”
“慢慢來,你不要着急,你做這個夢,就說明你對這些年在外面的事還有些潛在的記憶。”莊靈道,“還好我找到了你,否則真的愧對雲姨。”
“雲姨?”
“嗯,我稱呼你娘一聲雲姨。”莊靈坐到韓衡的身後。
有一剎那,韓衡的身體很僵硬,因為莊靈幾次近距離接觸他都給他留下了疼痛的教訓。
“放松,我不會再傷害你,之前我太生氣了。你不能跟我計較這個,否則就太對不起我了。”莊靈半開玩笑地說,語氣含着淡淡的憂傷。
韓衡心裏有一絲別扭。這幾天和莊靈随行,看得出他是個強硬霸道,什麽都要按着他的意思來,也沒什麽耐心的人。
難道那真的只是因為他在跟這身體的主人怄氣?
“我……我都不記得了。”韓衡微讪道,故意扯了兩下頭發。
“別動。”莊靈突然抓住了韓衡的手。
他哪兒敢讓莊靈握着,但這該死的病弱身軀完全不是莊靈的對手,韓衡急道:“你松開。”
莊靈竟然真的松開了。
這讓韓衡稍稍覺得安全了一些,他轉過臉,莊靈的表情很是沉悶委屈。
“你……你別這樣,我真不記得了,而且我一想過去,頭就很痛。”韓衡的演技爐火純青,即使他現在只能用一雙眼睛表達情緒,那眼神裏滿含內疚和痛苦。
“那就不想了。”莊靈勉強自己露出個別扭的笑,眼睛裏閃過一絲精光,他輕輕撫摸着韓衡的頭發。
這種程度的親密對韓衡來說根本不算什麽,他是裴加的時候,不知道多少人各種揩油吃豆腐,只要沒把他往床上帶,吃點小虧,換大便宜,裴加是不計較的。
何況摸一摸頭發,還不是他的頭發,他一點感覺都沒有。
只是一個沒太成形的想法在他腦袋裏浮現出來。
“韓衡”跟莊靈的關系,不會是……一對斷袖吧?這個想法吓得韓衡都不敢轉過臉去看莊靈了,他忐忑地選了一個安全話題:“是我娘讓你來找我的?”
“嗯。”莊靈道,“半個月前,你給她寫了封信,讓她送三千兩銀子到迎豐城,她猜測你可能遇上什麽事了,而且這是你離家兩年間,第一次捎信回去。”莊靈在身上摸出個荷包,一看就是姑娘的手藝,很精致,又是兩只水鴨子。
看見這個韓衡就放心了,揶揄道:“哪家姑娘送你的?”
“你不記得了?”莊靈眼神閃了閃。
“……”靠,難不成是這身體的本尊繡的????韓衡嘴角抽搐,呵呵兩聲馬虎過去,“以前的事兒我基本上都不記得了,你要一件一件告訴我,我現在就認識你一個人。”
“當然,我會一件一件告訴你,讓你想起對你最重要的人。”莊靈意有所指道,他食中二指從荷包裏拈出一個玉佩來,是一只栩栩如生神态頑皮的豬,竟然是上好翡翠做的,水頭不錯。
“這是什麽?”
“你出生時就戴在身上的玉佩,洗澡也不會拿下來。現在物歸原主。”莊靈用手指分開玉佩上的紅繩,挂在了韓衡脖子上。
生肖豬挂在韓衡的心口,他把玉塞進衣領裏,玉石就這點好,沾人的體溫,溫溫熱熱地貼上韓衡的皮膚。
“那我是屬豬的?”韓衡歪了歪頭,天真地望向莊靈。
“嗯,我比你年長六歲,到今年荷花節,你就十九歲了。”
白撿了兩年啊,怪不得一身那麽嫩,他十九也是水當當的,拍過好多化妝品平面廣告,後來就長殘了。
“那除了我娘,我還有什麽兄弟姐妹嗎?”韓衡又問。
“有。”莊靈欲言又止,帶着為難地說:“你十五歲以前,最愛跟着我跑,叫我大哥。”
“十五歲以後呢?”
“那年有個唱戲班子,你很愛去聽,有一天你聽完戲就沒回來。過了很久才捎信回來,說你跟着那個班子學戲去了,你娘……”說到這裏莊靈就打住了,似乎怕韓衡聽了會難受。
“我娘怎麽了?”韓衡問。
“她病了一場,一直到收到你來信,才好起來。”
“我以前這麽不孝……”裴加沒怎麽享受過家的溫暖,他爸是個包工頭,在外面養了個女人,女人給他又生了個兒子。一年到頭不在家,都在那個小家,一直到裴加初中畢業,這件事才說破。當時裴加的媽在超市做收銀,他爸和他媽離婚以後,再也沒回來看過他,就是錢照給,還說不能給他媽拿去養小白臉,錢都是直接走裴加的賬。別看他念的是職業學院,就是職業學院學費才那麽貴,加上跟組那點微薄補貼,自己還得往裏頭搭錢。一年沒有五六萬,裴加都不知道要怎麽過來。他媽沒別的嗜好,就是愛打麻将,雖然沒怎麽關愛過裴加,起碼放了假回去,一頓熱飯菜是有的。加上小的時候外婆對他特別好,外婆走了之後,裴加一直孝順他外公,他媽又嫁了個男人,弟弟才三歲,裴加日子好過一點就往家裏寄點錢。不過沒敢全寄回去,怕他媽在牌桌上便宜了別人。
“你娘很想你。”莊靈不動聲色地說,沒有一點責備,反而像在安慰韓衡。他手指輕輕掂上韓衡的下巴,讓韓衡轉過臉看着他,認真地說:“這些年,我也特別想你,派了很多人出去找。戲班一個地方待一陣,短的時候一兩天,又不知道你跟的戲班師傅叫什麽,一直沒找到你。”
韓衡被莊靈直勾勾的眼神看得心裏一跳,莊靈本就有一張無法形容的、精美絕倫的臉,就是在明星圈兒裏也不多見。他要是對人溫柔起來,占了先天的優勢,就能讓人神魂颠倒。
韓衡幹巴巴地咳嗽了一聲。
“喝口水。”
他接過水杯,手心裏都是汗。
“我以前,跟你很好?”韓衡低着頭問。
“你說呢,成天跟着我大哥大哥的叫,別人取笑你也沒改過口。不過我已經很多年沒聽你這麽叫過我了。”莊靈的聲音從頭頂傳來,“你醒來的時候我是很生氣,以為你故意裝作不認識我。想不到你真的不記得了,性格也跟從前不大一樣。”
韓衡肩膀明顯一顫。
“不過,從前是從前,以後,我會照應你,不會讓任何人欺負你。你要是還想學戲,京城多的是大師,你看上哪個,就請他來府裏,手把手就教你一個,不要上趕着去吃苦頭。”
韓衡提起來的心又回落到肚子裏。
看來莊靈不僅沒有看出他在撒謊,還會把他當成從前那個跟班小弟對待。只不過莊靈還是沒說自己的身份,那身份必然很貴重,否則他沒必要藏着。
“謝謝……”這句韓衡說得真心實意,雖然莊靈讓他吃了兩天苦,但是一個從小跟着自己、敬仰自己的小弟,醒了之後居然裝冷漠臉犯少年病,要是韓衡遇見了,也得給他一頓好揍。
藥效讓韓衡有點昏昏欲睡,莊靈就讓他靠在身上,給他又說了些他小時候的事情,這身體的主人還是挺好命,不是大富大貴,卻有慈愛的母親,罩着他的大哥,府裏稍微年長些的下人也都對他不錯。
“就是不知道怎麽,你跟我兄長一直處不來,他不太喜歡你,回去以後,別招惹他。不過你們也碰不着面,我娘得知你要回來了,特別高興,礙于我哥在家,在京城另給你們母子置辦了一間宅子,回去之後,你就跟你娘住,尋常跟我哥碰不上面。我會經常過去,有什麽需要,都告訴我,不用跟我客氣。”
韓衡已經有點迷糊了,懶洋洋地“嗯”了一聲,雖然是白天,他還是睡得很香,一路的疲憊都徹底放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