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炮打城樓
這彈丸之地麻将桌上至此已是劍拔弩張。
嚴小刀面前就是這容貌傾城卻又極其落魄狼狽的淩公子,玉體橫陳等待被人大卸八塊的一副景象。是被大卸八塊還是能逃脫升天,就看他手底下這些牌了。
他此時不用趨前靠近,也能十分清晰地端詳淩河的相貌。
這個人的眼睛虹膜,确是淡綠色的。
他初見對方那個夜晚,吊在游輪燈火搖曳的船舷上看到的綠水清波,并非眼花。黑發綠眼的男子生活中并不多見,藍眼綠眼據說都是隐形基因,一般只有白人才有,華裔與高加索人種的混血都很少能夠混成藍眼綠眼。所以,這人不僅有一點混血,還碰巧混出個綠色眸子?
嚴小刀這趟事辦得內心十分困擾。他幹爹讓他保住這個人,他現在才領略到保一個人是多麽啰嗦麻煩的一件事情,真的不如讓他出來砍一個人。
淩先生看面相其實很年輕,約莫只有二十出頭。但再年輕也不是孩子了,明顯是個成年成熟男子的身軀,人高馬大,四肢修長,即便被折騰幾天脫了水,仍然斜對角地占據了整張桌子,讓人無法回避那種沉甸甸的耀眼的存在感。
桌子比一般麻将桌大兩號,還是讓淩河的頭很難受地往下仰在桌沿,兩條小腿從另一側挂下去了。畢竟是海水裏泡發的,這人形象味道都十分欠佳,然而有那張絕色無雙的臉就夠了,竟然讓一桌人都毫無怨言忍了下來……
簡銘爵守着淩河兩只腳,碼牌的手都不利落了,從淩河身下摳哧着摸了一堆牌出來,順手不懷好意地将原本俯卧的人翻了過來。
淩河四肢沒有反抗能力,就着就仰過來,雙眼冷傲地藐視簡銘爵。
簡銘爵被盯得一頓:“哎——呀,你別怕,老子這就把你贏過來!這一桌人裏,也就是我,絕對不會傷你手腳!”
淩河輕蔑還他一眼:“雞零狗碎的蠢貨,你今天能贏得了牌,砍手砍腳滾着出去的人就是你了。”
簡銘爵嘴裏一咂摸,暧昧道:“啧,你罵人的音兒都好聽,以後,我聽你在我耳邊天天罵我。”
淩河送他一記冷笑:“能覺得罵人好聽,也就是你這個耳鳴眼瞎、水腫腎虛的簡二爺。身邊殘花敗柳成行、野雞成群,一個敗家貨能讓你浪成了開國七十年一代名流,你們簡家列祖列宗泉下有知此時一定感到門楣光耀、祠堂生輝。”
“……”簡銘爵眼裏冒光,抖了一激靈,“呵呵,哈哈哈哈……真夠味!”
嚴小刀覺着,淩先生早晚死在他自己這張不饒人的嘴上,還是年輕氣盛啊,這人有二十歲麽?您能少說兩句消停片刻麽,怎麽這麽難伺候!他碼了一半牌感覺數目不對,微微欠起身,淩河後背下面至少還壓着三張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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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手伸向下面,淩河驀地住了嘴,斜眼睥睨着他。
嚴小刀說:“你壓了牌。”
他手伸下去,手背貼的是淩河冰冷濕黏的衣服,手指很靈活地摸到牌而不碰觸對方後腰和臀部。淩河笑容很美,瞟着他:“嚴先生真是難得的一派正人君子,手心手背翻雲覆雨都這樣莊重自持。”
嚴小刀唇邊擎出淡淡的表情:“有什麽值得我不莊重不能自持的嗎?”
淩河反唇相譏,笑出一分惡劣的神情:“嚴先生,在我面前裝正人君子面目你這兩天忍得也辛苦了,還能莊重自持幾天?見過我的人就沒有一個還能做正人君子,你趕快揭下這張臉皮來,讓我讀一讀什麽叫做人面獸心?”
“本來就不是正人君子,我還用裝?”嚴小刀冷冷回道,他就算再平心靜氣、清心寡欲,也快要被淩河惹出一股子無名邪火,簡直他娘的!
又開一局,此時桌面上所有人心神都微微亂了,心思無法集中在牌面,無法避開淩河紮眼的存在。
這個人美貌驚人卻又極其惡毒嚣張,完全沒有身陷絕境的淩亂驚惶,毒蛇的信子四處挑撥拱火,像是還嫌自己死得不夠快。
游灏東不想說話,眼皮下面的精光也不斷地掠過淩河的身軀,皮相和骨相确實很美……
麥大明星更是如坐針氈,表情非常不适,其實,不比較還不會有這樣的感受,這桌上容顏最為俊美的兩個男人,性情竟是如此不同!
淩河的每一縷刻薄、張揚、驕傲和死不服軟的性情,都像有毒的藤蔓在這張牌桌的四角迅速蔓延,牽牽連連席卷每個人的情緒和神經,讓心智不夠強大的人更加畏手畏腳、不知所措,讓生活在陰影下的孱弱無能再無所遁形。
麥允良偶爾瞟過淩河的眼,即刻就避開目光,卻又忍不住再偷看對方,随即就在淩先生揮刀掩殺般的藐視逼視下直接敗下陣來。
淩河絕不是布偶,他麥允良才是個空有一副好皮囊只會喘氣的紙糊玩偶……
嚴小刀一杯水飲完了,因為心情不爽而口渴,發現自己的小茶壺被淩河剛才從天而降給掃到地上了,沒水喝。
麥允良條件反射比男侍應生還機靈勤快,丢下牌就去為嚴總斟茶。
他殷勤探身過去,卻被淩河的眼光從下面“唰”地罩住了。淩河盯他斟茶的動作眼帶強烈的鄙夷和譏諷,從眉心眼底甩給他一個大寫的“賤”字,你真賤。
嚴小刀覺着,麥允良這人其實不錯,雖說缺乏男人血性、氣場,本性還是善良的,只求生存之道,又沒有害人之心。
他對麥允良微笑,舉杯說了句“謝謝”。
淩河橫着眼峰免費白送給嚴小刀一個大白眼,綠眼珠子都快甩到那杯茶裏了。
麥允良心情沮喪無趣,随手打出個三條,發現打錯了,手裏的字牌還沒處理幹淨呢。他內心隐隐生出嫉妒,可是,嫉妒那人什麽?嫉妒淩公子竟然比他還漂亮,天然無須雕飾、卻又咄咄逼人舌燦生蓮、令滿堂生輝四座驚豔的美貌?……
游灏東一路上牌出牌,速度很快。
嚴小刀分出心神來琢磨對手手裏究竟是萬是條。他怕游灏東這次又是上牌飛快,自己未必再有自摸的好手氣。這種快局就是要率先停牌,早停牌才是和牌的重要條件。
偏偏姓游的還在他上家鎮着,出牌十分謹慎小氣,這又打出個絲毫沒用的七條。
嚴小刀起手摸牌,眼角掃過淩河的身軀,是偶然間突然發現,淩河擱在他這一側的那手手指,一直在動。
動作極其不明顯,不仔細看他幾乎錯失。
淩河的頭偏向一側,不斷後退的牌牆恰好就在他眼角處。從他那個角度,能看到每一只摸牌的手,只要他近距離視力足夠敏銳,專注盯梢,而且不是個老花眼。
嚴小刀拇指摩挲着自己剛摸的牌,不用看也知是個棘手的五條,打五條還是三萬?
他随心散漫的眼神卻盯着淩河的手,慢慢端詳那一根細長食指畫出的字樣。
淩河畫的是三條。
嚴小刀手裏根本沒摸到三條。
他明白了,在他之前游灏東摸到的一定是三條,但沒有打出。
嚴小刀不動聲色地丢出手裏的三萬,淩河的發絲黏在臉龐上,臉微微向他側着,嘴角勾出一絲笑容,這次很有良心地沒有朝他放射毒液。
之後兩輪,嚴小刀讀到淩河畫出的四萬、二筒。
他與淩河暗度陳倉,自己手裏的牌迅速就上停了。
游灏東不幸抓了一手爹不疼娘不愛的一、九和風字牌,但絕處柳暗花明,決定做成十三幺。
他手裏已有十一張幺牌,只缺東風、白板、紅中。和一把大的,他就可以翻盤。
然而他不知道,麥允良手裏将一對東風做了将牌,還打出一個紅中,簡銘爵和嚴小刀手裏各有一個紅中,紅中幾乎成了絕張。
游灏東腦內默念,紅中,紅中,給老子快來紅中……
麥允良摸牌,皺眉,又摸到一張沒用的紅中,只能再打出去。
游灏東一見那張伶伶地掉進牌池的紅字牌,臉都綠了,重重地咬了一下牙床。麥允良一頓,心下惶恐,不知哪裏又打錯了得罪了土財主?
牌桌上驀地安靜片刻,游灏東假意去摸牌,伸手向那牌牆,卻突然伸向淩河!淩河的頭正沖這個方向,猛地被人從後面抓住頭發提了起來,再向後一扳,脖頸向後被折出個駭人的角度!
游灏東從後面抓住淩河,往他這個方向一寸一寸地拖過來,拖得淩河面色頓時發白,鬓角洇出的汗水與脖頸上的水漬彙合一處沿鎖骨流下去,卻死咬着唇沒吭聲。
兩人面目是互為倒影對視對方,游灏東居高臨下緩緩湊近淩河的臉,捏着淩河的下巴:“你那根手指頭再動一下,我把你整只手剁下來。”
淩河仿佛驚訝地輕輕“啊”了一聲,在兩根鐵指鉗制下說話婉轉輕飄:“原來游總‘也’會使刀剁人?什麽樣的刀,使得熟不熟,需不需要請人指點?你亮出來剁一個啊。”
重音落在“也”字上,這話挑釁兼拱火意味太明顯了。
游灏東當真氣得胸口疼,忍耐着瞟了一眼坐在他下首僅有五尺之距、江湖報號津門第一刀客的嚴老板,他還真不敢剁。
游灏東松開了人,淩河的頭發絲重新四散落在額頭上,臉上微濕,落花春泥,轉臉對嚴小刀又是會心對胃的一笑。
嚴小刀眼底光芒幽幽地一晃,那笑容,當真有毒,撓人的心……
麥允良方才吓得手邊牌差點碰掉地上,低頭用手帕擦嘴,很快又輪到他摸牌出牌。他心知其他三家都已上停,都盯着他。他手裏猶豫那一個六條一個九條,總覺得要點炮了,出還是不出,頭都疼了。
嚴小刀望着麥允良,和顏悅色道:“麥先生随便出一張吧,沒事。”
麥允良快速掃了嚴小刀一眼,內心感激,也是不知不覺中被嚴小刀俊朗潇灑的風采晃掉了心神,甩累贅似的丢出六條。
嚴小刀爽朗一笑,從桌下一振,推牌又和了!游灏東眼珠子都快從眼眶中掉出來難以置信,一掌将眼前的牌掃飛,狠狠盯着點炮的麥允良,幾乎脫口而出“你個吃裏扒外的沒用的花瓶”!
麥允良自知大錯,一張英俊的臉陷入尴尬,手足失措,到這步田地真是巴結誰、得罪誰都不是。
“哈哈哈哈……”淩河爆出一陣令人渾身激靈的笑。那笑聲直抒胸臆一路盤桓上了天花板,在封閉的賭牌室內不停回響。笑聲也像魔性了,振蕩每個人的耳膜,久久都不散去。淩河眼底映的,是嚴小刀那副很無奈想上去捂住他嘴的窘然表情,不由得愈發得意,盤踞在這張賭桌上笑了一個妖風四起、酣暢淋漓。
游灏東感到他很需要從渡邊那老家夥臉上扯下氧氣面罩,扣自己臉上,再服上一劑速效救心。
而渡邊仰山此時可能已經氣得挂了,不再需要氧氣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