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釜底抽薪

嚴小刀上莊了,接下來的第三局,已經是游總的背水一戰。

游灏東自知沒什麽戲了,反而偃旗息鼓,只像是排遣郁悶和洩憤一般,每次出牌都将牌移向桌上橫卧的人,将廢牌一張一張整齊地碼在淩河胸口上。

房間內只聽見摸牌出牌的脆音,沒人講話。這情形就顯得有點變态了,淩河胸口幾乎沒東西蔽體,鎖骨之下胸膛之上險伶伶地碼了兩溜麻将牌。

淩河仰面直視天花板,手腳都懶得動彈,這回手指頭也不給嚴小刀畫小圖了,嘴角卻還擎着蕩漾不去的唇波。這人感覺就是跟普通人心肝肺腸長得不一樣,視大庭廣衆之下這樣的羞辱如無物,面無羞恥受辱之感,根本就沒把姓游的一根頭發絲兒放在心上。

渡邊仰山将他擡上賭桌就是要羞辱他,讓他顯得肮髒、淫蕩。

然而在場之人好像沒人能淫得了他,都被他蟄了個遍,對着他都不知怎麽動手下嘴。

轉眼間又是數輪摸牌,該吃該碰的都來了。

簡銘爵在一旁被冷場很久了,本也不是奔着和牌來的,醉翁之意不在酒,這會兒湊過來對嚴小刀使個眼色:“啧,春圖美景,秀色可餐啊……”

嚴小刀笑着回他:“簡哥,您下得了口?”

簡銘爵猛搖搖頭,嘴角咧得下巴都快掉茶缸子裏了:“真下不了口,可真想上手啊!”

這人眼光一轉:“美人在側,玩個小彩頭嘛,不然最後這桌的贏家只能有一個,其他人幹瞪眼啊。

“咱們誰吃或者碰了一個刻,就脫他身上一件衣服,怎麽樣?呵呵……”

……

麥允良聽見這話時,比淩河反應還大,眼神迅速陰暗下去,發紅的眼珠讓一張俊臉陷入一種旁人說不清道不明的難過與悲憤。只是這道悲憤的情緒被強行吞咽、壓抑在喉嚨下面,導致胸膛不安地起伏,像很不請願參與這樣的場面,又像是與眼前的淩公子“同病相憐”心有戚戚,或者更像是自慚形穢無法自處。

游灏東又往淩河身上碼出一張牌,快要碼到肚臍,這時突然煩躁了一句:“簡總你快出牌,還想不想和牌?!”

“好好好……”簡銘爵很沒臉皮地笑,“不耽誤工夫啦,這局誰拿下了,就痛痛快快給淩公子‘喂’一張麻将牌嘗一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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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河冷笑一聲,自帶煙熏效果的眼尾以餘光掃過簡銘爵:“說得好像你拿得下?”

麥允良額前汗都快下來了,被某些十分不快的記憶擊中神經中樞,表情十分難受,止不住想當桌幹嘔。

簡銘爵說這話是因為手裏牌上了停,和五八萬還握了個杠。

嚴小刀聽得懂人話和鬼話,知道簡老二在琢磨什麽下三濫的下流把戲,也知道對方這把憋着手氣要和牌!

他手指頭真的很想捏碎手裏的牌,這圈牌玩得已經夠久,差不多該收攤結束了。

淩河含着笑意的臉向他這邊轉過來,玉石色的眼生出一股盤旋的磁力吸住他的視線,沒有出聲,卻把什麽都說了,無聲地對他唇語:嚴小刀,我能不能出得去這間屋,就看你手裏這副牌了。

……

嚴小刀突然垂下眼睫,若無其事地從褲兜掏了手機。

這動作在賭場并不尋常,旁人一下子就都注意到了,游灏東冷冷道:“搞鬼出千麽?”

嚴小刀擡眼無辜地說:“怎麽會啊?沒人能瞧見你的牌。”

游灏東身後只站着他自己的貼身保镖,屋內也沒一兩個閑雜人等了。

嚴小刀随手發了一條帶彩圖的信息,然後就把手機收起了:“給外邊我的朋友梁有晖吱個聲安撫一下,不然還以為老子被砍了出不了聲。”

游灏東狠狠瞪了一眼,分明就不信,又不能上去搶手機。

簡銘爵發覺自己西裝內兜輕輕振動了兩下,他于是也下意識拿出手機。

游灏東簡直無語了,煩躁地一擲牌,這兩人他媽的都在搞鬼,臉皮太厚了!

簡銘爵低頭讀到一條短信:【本月十五日夜22點05分佰悅中庭酒店1608號房進去的這兩人看相十分面熟,麻煩簡總幫我認一認。】

緊跟着是黏成雙棒的一男一女背影的配圖,照片上日期時間人物場景與門牌號碼俱全,簡直絕了。

簡銘爵猛擡頭盯着嚴小刀。

他嘴角亂顫,這回下颌關節真的兜不住他的大長下巴,要掉到腳邊地板上了!

足足盯了一分鐘吭不出聲。

簡銘爵的臉色由黃變白,又變紫紅,最後變回原來的黃色,這副臉皮也如變色龍一般,早就百折不撓、百煉成鋼了,“呵呵呵呵”地徑自笑出了聲。

成,很好。

嚴小刀你有種。

簡銘爵無聲地指了嚴小刀,自己把下巴颏子又給安了回去,投牌繳械。嚴小刀則投桃報李送給對方一個化敵為友的單純友好笑容,一聳肩。

也是豁出去了。

這件事真不在嚴小刀計劃之內,他覺得沒必要的。他根本不想攙和簡家的一堆爛虱子事,他跟簡銘爵無冤無仇,還與簡銘勳董事長頗有交情,他不應該這樣的。

他為什麽這麽做?

沒有籌謀,或許就是那時心裏一軟,不忍,或許就是簡銘爵的某一句下流話刺激到他……再或許,就是淩河深深看他那一眼,像傳說中的穿花拂柳手戳到他的軟肋。

簡銘爵将自己摸到的八萬丢了出來,一臉牙疼的悲催表情。

嚴小刀再次推牌,拿過同壕戰友點炮給他的八萬。

“等等啊嚴總!”簡銘爵突然拽住嚴小刀的胳膊,壓住他攥着那張八萬的手,“剛才說好的,彩頭吶?這局誰贏了牌,誰就給淩公子把這張牌‘喂’進去,讓他‘吃’了。”

這是浪蕩富家公子哥們在風月場所聚衆消遣時,最常玩的無聊性游戲,至于塞進去的是網球,還是高爾夫球,還是一張麻将牌,那就看當時手邊是有一枚網球、一枚高爾夫球、還是一張麻将牌了。

對于這些人來說,塞個小巧玲珑的麻将牌那就是親哥哥疼愛你、寵溺你、擡舉你,比高爾夫球小多了吧?

嚴小刀拿回這張八萬,在手裏摩挲把玩,站起身,整個人俯身到桌上。

麥允良這時低垂着頭,不願擡眼看那樣以折磨猥亵來取樂的場景。

嚴小刀視線一路循着淩河的胸口、脖頸最終對上彼此視線,扳過這張絕色的臉,輕輕捏了淩河的下巴讓他張嘴,将這顆牌墊在淩河下嘴唇上,咬了。

……

麥允良失魂落魄地擡起視線時都愣住了,在一屋嘈雜聲中默默化為石像,只忍不住又看了嚴小刀好幾眼。

“哈哈哈……”簡銘爵無奈地大笑三聲,“嚴總真是情聖高手,這一手憐香惜玉邀買人心,再毒的一條蛇這毒牙也被你拔光了……哈哈哈,佩服,佩服!哥哥我今天服了!”

簡銘爵是一棵左右逢源的牆頭草,兩邊人物都沒必要得罪,這時再對氣炸了肺的游灏東一攤手:“哎呀——游總,游老弟,勝敗乃賭桌常事麽,您想要各色人物,我手裏一副撲克牌……”

游灏東知道嚴小刀與簡老二之間一定有鬼,牌桌之下暗通款曲狼狽為奸,但是能怎麽辦?

一圈牌還沒摸完,但後面的局數已經不必耍了,嚴小刀贏定了。

游灏東心知肚明他今天一敗塗地大勢已去,再糾纏更丢他老子的臉。“雲端號”他以前也常來常往,他是熟客,但這趟旅行确實是他爸爸差遣他來的,不然他才不知曉有什麽“大魚”。

是他爸讓他帶人上船,探探這淩公子虛實,能抓就抓到手,抓不到也別落到別人手裏,誰料到如此棘手難搞,平白碰一鼻子晦氣。

如今肯定拿不着淩河了,但自家這公子王孫的範兒不能丢,不然說出去讓人笑話,他堂堂市裏二把手家的正派嫡系,還幹不過戚爺手底下哪個婊子養的打手嗎?游灏東戴上茶色墨鏡,陰着臉從桌邊一撤,帶着身後的保镖,但同時來了一招陰的,猛地從下面翻臺,掀了這張麻将大桌!

桌上躺着的人猝不及防。

淩河沒有絲毫招架的機會,在桌板突然豎直起來他被摔向地面時,仍頑強地試圖用手去支撐。

這四方實木大桌相當重,是上好的蘇門答臘島桃花芯木,游灏東也不怕把自己肩關節和腰抻了,這一下使了十足力氣,用力過猛,掀翻的桌子直接向淩河拍下去。

嚴小刀就在五步之內,根本也沒猶豫,躬身一上,在淩河落地之前一肩膀就将這人接住了。淩河像沒骨頭的皮影人,挺高的身材每分每毫全部落到他肩上,兩條腿最後才掉下來,重錘般砸在地上,砸出“砰”的一聲,聽着都疼。

嚴小刀另一條胳膊擋住了重重砸下來的方桌,純吃力的右肘明顯抖了一下,但撐住了。零星巴腦的木屑四處迸濺,在暗室光線中飛舞,一堆骨牌“稀裏嘩啦”從天而降砸在兩人身上……

嚴小刀這時察覺不對,其實早就察覺了,淩河被人喂藥了?像半身癱瘓了一樣。

淩河扒他胳膊的兩手很用力,指甲快摳到他肉裏,也是使足了力氣想要挪動身體,但紋絲未動。

簡銘爵瞟了一眼,疼惜地說:“可惜啊,嚴總,你怎麽還沒看出來?”

嚴小刀:“什麽?”

簡銘爵又當了一回先知:“這個人是個癱子,腿都廢了。”

“……”嚴小刀頓住,即便早有疑心,還是心裏狠揪了一下又陷入茫然的一片汪洋——腿廢了?

這位淩公子性情乖僻,不講話時薄唇緊阖,渾身就像裹了一層紮手的獠牙與橫刺,與下半身羸弱廢柴的手感實在太違和了,讓人無法聯想到一起。

淩河的臉與嚴小刀就在咫尺之間,審視端詳着他的情緒變化。淩河似乎有那麽半刻隐隐流露出屈辱、悲涼和蒼白,但那種示弱的神情轉瞬即逝隐入眉間,低吟似的聲音送入他耳膜:“失望了?是不是想罵人?覺着今晚上白折騰了,弄了個貨不對板的廢物……嚴總。”

簡銘爵自作聰明地嘆道:“唉,世間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一塊看似完美無瑕的大鑽石,嘛玩意兒,它竟然缺了一個邊角,底下是個窟窿!看正臉迷死你,看背臉吓死你!嚴總,我也是聽人說的,他早就殘廢了。”

氧氣罩歪掉在一旁的渡邊仰山在最後關頭總算找回一絲強大的心理慰藉,附和了簡老二的信息:“對,他就是個沒用的殘廢……他再厲害,也是個廢人,呵呵呵……”

游灏東趕緊也自找臺階下,甩了甩驕傲的公雞尾巴:“嚴總費勁心機就弄了個廢物?誰他媽稀罕個癱子,你帶走吧。”

嚴小刀半扇肩膀扛着淩河,他是真單槍匹馬,周圍人團團注視着他,不進也不退,站滿了房間。

一貫知心達意雪中送炭的梁有晖梁大少,這時大概是剛吃完夜宵,不放心又跑回來了,推門而入:“小刀,你摸完牌了?”

嚴小刀可算見着一個幫手,迅速派活兒:“有晖,幫我把這個人背出去!”

他又回頭對賭場老板道:“渡邊先生,今天這事多謝您成全,咱們說好的事還算數的,一分都不少給您,有空找您詳談港口艦船的買賣。”

梁有晖是頭一回見淩公子,還沒看清楚鼻子眼,就被嚴小刀的吩咐吓住了:“我、我背他?”

嚴小刀認為理所當然:“他不能走,當然你背。”

梁有晖:“我……啊?為什麽要讓我背他?!”

梁大少覺着這種無理要求簡直是無稽之談。并非他不夠熱心俠義,也并非他不願扶危濟困,讓他甩一沓錢可以,讓他開支票本可以,讓他背個大活人,不、可、以!因為出身豪門嬌生慣養文弱風流的梁大少他就沒有背過人。

而且,梁有晖個子不算很高,大約177公分。

地上仰着的淩先生,雖然沒有跟誰并排對比過,目測至少183公分。梁有晖認為,這個家夥長得再漂亮,也是一巨型麻袋的土豆,體積蠢笨,他絕對背不動。

嚴小刀為什麽讓梁有晖背人?

從這間私客賭牌室出去,要過好幾道門,經過曲裏拐彎很長一條通道才能走出賭場。眼前兩側站滿了人,不明的黑衣人晃動,面目身份難測。

渡邊仰山想留下淩河。

游灏東想留下淩河。

其實簡銘爵也很想留下淩河。

四周擋路礙事的這些人,個個居心叵測,各懷鬼胎。

嚴小刀如果只是一個人,有把握從這間賭場閑庭信步地直接走出去,周圍絕對沒人找死敢上來與他拼刀。

但他帶着一個一步都走不了完全依賴于他護衛周全的淩公子,怎麽從這地方全身而退?

嚴小刀扭頭盯住了渡邊仰山。他想把那老家夥從輪椅上拽下去扔沙發上,他需要那個輪椅。

偏這時候,淩河用手肘撐起上身,一把抓住嚴小刀的西褲,擡眼真切地望着他。這人仿佛就知道嚴小刀在琢磨什麽,不容置喙地說:“我不坐那個老棺材瓤子的輪椅。

“我不用別人背,蠢手蠢腳,蠍蠍螫螫地,別人我都信不過。

“嚴先生,我要你背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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