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分筋錯骨
在嚴小刀和淩河二人不張口說話的時候,整棟別墅就陷入令人心焦的鴉雀無聲。主子打架, 狗愛妾們都不敢喘氣。
許多兄弟其實就在樓下客廳, 所有人都呆若木雞站着, 聽着那沙發翻倒砸地的駭人聲音,不知是應該沖上去勸架, 還是應當恪守做小弟的規矩, 緘口不言莫管老大的閑事。武力值上他們絕對相信他們老大很猛的戰鬥力,反正打起來不會吃虧, 可是, 這為什麽啊……
嚴小刀自我評價極少發怒, 尤其對待淩河,能忍則忍、能放則放、能裝傻盡量裝傻,今日是忍無可忍。在他也十分要強、講求男人尊嚴的血性裏,他無法容忍這樣的耍弄和欺騙。我願意忍你, 但你不能得寸進尺就把我當傻子。
呈後滾翻姿勢躺倒的沙發前面還有一張茶幾。
趁這茶幾還沒被二人抛起來掀翻在地, 他一把将淩河按躺在長方形茶幾之上, 以身軀和一條大腿壓上。淩河仰面受制于堅硬的玻璃面茶幾上,雙腿分開被迫郎當垂挂在茶幾邊緣。
“淩河,你我相處這麽久,我待你怎樣?”
“……我這個人不配讓你對我講出一句實話?”嚴小刀一雙鋼爪捏住淩河肩膀。
淩河那姿勢很難受,但氣勢不會減,自下而上直視他雙眼:“嚴總待我一向溫存體貼,柔情蜜意,非禮勿碰,小心輕放,實在不當心把我踹了一個跟頭您自個兒心口上還先疼一疼呢!嚴總您想要哪一句實話?”
這夾槍帶棒的嘲諷生剮着嚴小刀的眸子,在那雙坦蕩清澈的眼睛裏剮出一層斑駁的紅潮。他啞聲說出他想求證的事實:“淩河,我就問你,你常來常往的起居間露臺,東北角木頭欄杆上,被鞋底磨出的倒刺痕跡是哪來的?木樁上那些攀上攀下的鞋印是誰爬出來的?露臺下面如此陡峭的亂石絕壁上一長串腳印蹭掉了綠色苔藓又是誰留下的?你別告訴我是哪只小野貓爬出來的,你別告訴我那是我家裏小二小三兒爬出來的,它們倆都爬不上來,你可真有本事!”
淩河以一雙細致尖銳的眼斜睨着他:“嚴總,您家裏養着這麽多口人,貓三狗四都有,怎麽不下樓去挨個摔打一遍問問?你親眼看見我爬牆了?”
“我沒親眼看見。”嚴小刀就知淩河不會輕易認賬,但他不打算再退讓,“你敢說那不是你的腳印?”
淩河特幹脆地翻了個白眼,扭過頭去:“不是。”
嚴小刀嘴唇抖了一下:“對着你去世的父母給我起個誓,說那不是你幹的。”
淩河冰綠色的眸子猛地針縮,突然怒不可遏,回手就是極為兇狠的一掌扇向嚴小刀的臉卻被抓住手腕。嚴小刀話一出口心裏也不是滋味,迅速收回上一句:“不必起誓了,你說不是你,那我猜猜是誰,那晚我們二人去看麥允良的演唱會而我被趙绮鳳堵在會議室裏糾纏,門外跟蹤而至幫我幹掉兩名打手的那個人,飛檐走壁敏捷得不像常人,我猜的對嗎?”
淩河被捏手腕劇痛,有些地方已呈現青紫瘀傷,讓他察覺到嚴小刀今天瘋了,絕不是跟他打情罵俏鬧着玩……
嚴小刀忍着怒意跟這人抽絲剝繭條分縷析:“淩河你背後有人,而且不止一個人,你住在我家你到底想做什麽?那個我每天一出門就跟在我車後面的尾巴也是你的人,對嗎?你在籌劃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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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河口無禁忌:“當初不是嚴先生您大發慈悲寬宏大量賞我口飯吃給我一個栖身之地?我處心積慮懇求你收留了嗎?嚴總您老人家歲數不大疑心病這麽重,還不把我卷了鋪蓋扔大街上去?留着我每天熱炒涼拌回鍋涮,是為了滿足你的變态虐待狂麽?”
若是一般人,這番羞辱就給炸暈了;若是渡邊仰山那年紀和心理素質,這時恐怕已經心髒病半死不活了。嚴小刀沒那麽弱智和不堪一擊,撥雲見日就纏住一句關鍵詞:“你就給我說句實話,是不是你的人?”
淩河是一貫死硬刁鑽:“實話,我口裏能有什麽實話?我沒一句實話能入嚴總的耳,我說什麽你會相信?”
“淩河你!……”斑駁的紅潮覆蓋住嚴小刀的眼,“你腿到底能不能動?你壓根就沒癱瘓對嗎你為什麽從頭至尾欺騙我?!”
他那時覺着淩河簡直又狠又毒又無賴,軟硬都不吃,無藥可救,就應該把這人順着窗口扔大街上去,誰想要誰撿走。
可他偏偏就喜歡上這個又狠、又毒、又無賴、軟硬都不吃、無藥可救的淩公子,他還是僅存一線希望地想要留住對方……
嚴小刀為什麽往複糾結刨根問底淩河兩腿到底是真殘假殘?
個中道理邏輯已很清晰,假若淩河的腿明明就是完好的,那麽這個人,這些日子以來,兩人之間的一切,甚至從一開始的相遇,全部都是假的,就是做了一個局。
“淩河,淩河你看着我你眼神別躲!……你的腿其實沒有殘廢,你每日完全來去自由,你根本就沒必要寄人籬下住在我這棟樓裏。你每天憋我家裏也憋壞了,以至于想要判斷我行蹤特意派人跟我的車,對嗎?
“你并不需要被人照顧、要人服侍,也是難為你了,淩河,你這麽……這麽‘不願意’跟我有那樣的親密關系,還要委屈自己讓我給你洗澡、洗頭,你受這麽大委屈委身在我身邊做你不願意的事,你每天在我身邊都很受煎熬,生不如死巴不得早點甩開我,對吧……”嚴小刀摞在淩河之上胸膛起伏發抖,嘶啞的聲音終究向身下貼合的人暴露了他鋼鐵軀殼包裹着的脆弱。
淩河很薄的嘴唇快速嗫嚅了片刻,眼底好似冰川融化時從罅隙裏透出一道光芒,試圖解釋,十分想要解釋什麽,卻最終在這劍拔弩張的時刻被小刀極為強勢的壓迫逼出他更為強勢的叛逆和傲骨,什麽也沒有解釋。
我怎樣做人你懂就是懂,你不懂我不屑解釋。
淩河仍然高昂着頭,他沒對任何人低過頭:“我現在就巴不得趕緊被你甩開,嚴老板你今天夠了?滾下去離我遠點。”
嚴小刀:“……”
嚴小刀難受得說不下去,想到那時他沉醉在這段甜美鐘情的虛幻感情裏一廂情願親近對方的時候,每晚在浴室裏強忍着欲念碰觸對方的身體可望而不可及的時候,卻恰恰是淩河最嫌棄、最不情願、最厭惡他的時刻……假若所有的溫存都是虛情假意,一切的珍惜皆是自作多情,那種徹骨的心寒,太傷他了。
……
嚴小刀自幼命運坎坷,大風大浪都經過,以為自己可以看破人情冷暖與世間生死,從小到大都沒受過這麽重的傷,果然最傷人就是情關。
淩河這樣的冷傲要強,這樣一身逆鱗從不服軟毫不妥協,這人得是有多麽強大的心理素質和忍功,才能這麽長時間裏纡尊降貴做小伏低,蟄伏在他身邊?
如果再往前倒敘,‘雲端號’那條船上又是怎麽樣的一場戲?假若淩河的腿根本就是好的,這人就不會毫無自保能力不得不依附與他,紅磨坊劇場內的謀殺原本都不該發生,淩河就不會毫無反抗還手能力地被殺手拖入包廂,就不會被強行注射尼古丁差點挂了,也就根本不需要某個癡傻的呆子發瘋似的為他做什麽人工呼吸。
紅磨坊的包廂內,淩河臉色呈現淡青色氣若游絲地橫躺在地,脖頸插着一截斷針。
尼古丁注射量不多不少,恰好讓這人陷入窒息危險但又不會致命,或者說,恰好需要嚴總危難關頭英雄救美,但又讓淩河的身體無傷大雅,總之死不了……那根針頭又是被誰掰斷的?
可惜倆黃毛殺手全都跳海穿越了,總不能是殺手自己将兇器掰斷。
而伊露島賭場之內,淩河假若沒有瘸,這人根本不需假作禁脔之态奄奄一息躺在賭桌上做人肉籌碼,淩河一拍桌子就能翻身躍起,或許身形姿态比在場那一群蠢貨都更矯健靈活。看這人手指功夫不弱,拳打游灏東、腳踹簡銘爵、再用兩根指頭捏死渡邊仰山都應當不在話下,還需要他嚴小刀挖空心思賭那些牌嗎?
甚至那段驚險又美好的海上萍水相逢也是海市蜃樓。淩河無比聰明一個人,怎麽會被仇家擒住?渡邊仰山那老人渣是既貪婪又愚蠢,他有多少本事能抓住淩河?以渡邊仰山的頭腦智商,他給你淩公子提鞋都不配!
淩河,你是為了上船,就是為制造一個機會與我們這些人狹路相逢,對嗎?
……
所有這一切,就是一局策劃完美的攻心戰。
步步為營,處處心機,攻的就是你嚴小刀的心。
而他對淩河無法割舍的情感,有多少就是由來于對方那副任性軀殼之下偶爾流露的脆弱無助,激起他強烈的保護欲和疼惜之情,好一個滴水穿石潤物無聲,讓他在朝夕相處耳鬓厮磨中動了真心,讓他牽腸挂肚,欲罷不能……
你到底站不站起來?
嚴小刀突然将淩河兩條大腿掀起來,以全副分量将人壓成屈分姿勢。茶幾上瞬間風起雲湧雙方陷入肢體的對壘和糾纏,撕扯開的衣物下面露出一大片誘人的蜜色胸膛,充滿雄性張力的粗喘聲音令門外蹲守的熊爺一雙黑玻璃眼都露出驚懼,不斷撓牆以排解緊張氣氛,沒聽過這樣可怕的兩只公妖精掐架。
嚴小刀五指扒住淩河腹肌下已扯到最低的褲腰,露出股溝隐秘地帶,低聲問:“我要是今天強了你,逼你做你不願意做的事,你還能舒舒服服躺在這裝死嗎?你能不能直接從這玻璃板上蹦起來?”
淩河是那一刻陷入震驚。
在這一秒之前他都沒有将今天的龃龉放在心上,隔三差五來一場舌戰之于他是信手拈來安之若素,他以為小刀的爆脾氣也如一陣龍卷風,撒個野就過去了。
兩人手指和肘關節都磕得生疼,淩河在反抗中暴怒:“嚴小刀你卑鄙無恥!!”
冰綠色的瞳仁被逼出一片鵝掌楓葉的血紅色,帶着淋漓破碎的微光和嘶啞的掙紮,手肘可能都磕成紅腫……淩河那時被壓成個極其羞辱難堪的姿勢。本就身高腿長絕不嬌弱的一副男性身軀被另一個強悍的男人壓着,那種昭然分明的受迫姿态對在場兩個人都是極具感官沖擊力的景象,血脈偾張。
淩河全身肌肉都繃成棱角堅硬的岩石,難以置信地盯着眼前的衣冠禽獸,眸子裏原本蒙着一層很好看的光膜,碎裂坍塌掉了。
“你放開,你敢。”話音從牙縫裏撕磨出來,淩河眼神寒冰徹骨盯着近在咫尺之人,渾身蓄勢待發像下一刻就要一躍而起了。
……
……
嚴小刀還是下不去手。
他做不出那種禽獸卑鄙之事。那不是他能幹出的事。淩河不願意,難道他願意?
他不愛好那些變态的趣味,人生在世難得求一知己,求到這個地步,已是近乎卑微地懇求對方一句坦白、一聲慰藉、一點愛惜。
淩河在反抗中脫出他的壓迫,自殘一般直接将自己從茶幾抛到地上,家具的尖銳棱角和地板的冷硬平面一定弄疼了身體,有一絲黑發咬在唇齒之間,額頭和後心全部被汗水浸透。
茶幾上呈現一道長龍般蜿蜒的碎裂痕跡,半扇玻璃板搖搖欲墜,淩河的後背透過襯衫洇出血點,流血了,流血都不肯說一句求饒的軟話。
嚴小刀不願意讓淩河倒在碎玻璃堆裏。他拖着那修長的身軀,将人扔進主卧大床柔軟的床褥中。
他雙手捧着淩河的頭:“淩河,你可以一輩子就癱這床上不用下地那是你的事,我就在乎最後一個問題……麥允良怎麽死的?”
淩河眉頭緩緩擰起:“我害死的?”
嚴小刀:“跟你無關?”
“你是為麥允良?……”淩河終于領悟,後背流血手肘青腫都顧不上了,血色即刻湧上綠眸,“嚴小刀,你今天就為他才跟我動手?”
嚴小刀是為了誰呢。
嚴小刀是無法承受腦海裏哪怕僅有一絲些微對淩河做局害命的懷疑,這一絲懷疑如今已擴大成一片無法回避的巨大陰霾梗在二人中間:“淩河,我知道你厭惡他,但麥允良畢竟無辜,他賣身又不害人,那好歹也是一條人命。”
“麥允良算什麽東西。”淩河眼底光芒之冷淡,人如其名,如北極寒地流過一道冰河,他對那三字組成的名字絕不會施舍一絲同情,冷笑道,“他是死是活關我什麽事?嚴先生懷疑我,就現在報警,拎着我去警局,你或許還能領到一份舉報嫌疑人有功的盒飯。”
“淩河,你……”
“你還算是人嗎?”嚴小刀輕聲哽咽,腦海中想象的是酒店房間裏滿屋牆壁上飛濺的血跡和無助慘叫的身軀。
“我不算人?他算什麽人?!”淩河氣得幾乎吐血,深刻的嫉妒澆注在無邊的醋火上在頃刻間燃起了燎原的暴怒,“麥先生傾國絕色豔冠群芳,活着的時候就得嚴總愛護疼惜青眼有加,如今命都沒了還能讓你朝夕不舍念念不忘,你的心肝寶貝不知廉恥死在別的男人床上你就對我發瘋撒野——”
只可惜他的聽衆在混亂燒腦的一刻,沒能理解那十分明顯的吃醋意味。
下一秒是肌肉掙紮扭結之後骨骼被拆分開的極為細微卻極其駭人的聲音。
聲音越小,事兒越大。
淩河話音未落,最後若幹個字被卡在喉管中。
撕心裂肺的劇痛從他腳踝猛地直蹿上小腿骨,持續不斷且愈發強烈如同電擊一般,劇痛攪動着鑽入他尾椎與中樞神經,像一道利鑽切割撕裂他的腿。一條右腿一下子在那排山倒海劇痛中快要失去知覺,他感覺不到右腳的存在。
從那疼痛襲來的位置他判斷嚴小刀拆了他右腳腳踝。
淩河的冰綠色瞳孔緩緩擴大,呆怔的視線緩緩穿透天花板,三魂六魄飛出天外。
他的視線越過了眼前人與他同樣痛楚的臉,越過碧海藍天之間染着金光的雲端,越過四手聯彈悠揚暢快的鋼琴聲,越過一地火紅色的山茶和杜鵑……過了很久,很久,才艱難地将魂魄收回七竅,讓嚴小刀的身影重新映上他幹澀的眼。
他整個人陷入無法控制的戰栗,卻仍死咬着唇,沒有哼出一聲。下唇綻出粉色傷口,洇出一大顆血珠。
折磨與反抗皆是無聲,屋內一片死寂能聽見那快要斷掉的腳踝無意識進行神經性抖動時腳骨摩擦出的聲音。
“麥允良是不是你害的?”嚴小刀用粗糙的手指輕輕摸過淩河的頭發,淩河的臉,再摸過淩河的嘴唇,眼眶突然紅了,比淩河所受的肉體之傷更痛十倍百倍,“下一個是游灏東,對嗎?”
“再下一個,該輪到我了,你原本計劃什麽時候對我動手?
“條子就快扒皮扒到這了,戚爺後天就到,你以為他看不出來你都幹了什麽?
“就算為了我們兩個,你給我說句實話,你準備怎麽‘處理’我這個罪人?你又讓我應該把你怎麽辦?”
嚴小刀是那個對淩河下手的,卻也是低聲下氣懇求的。
淩河沒有應答,汗水從這人發根、額頭、鼻尖發散式的奔流,一顆一顆汗滴劃過脖頸上青色筋脈,然後他聽見另一側腳踝被分筋錯骨的聲響,骨骼尖銳的疼痛鑽入他的心,翻江倒海将他撕裂。
“淩河,你說過你的腿已經沒有知覺了。”
“如果沒有知覺,你就不會感到多少疼痛,你為什麽還會發抖流汗?”
嚴小刀的聲音也不像自己的。
兩人對一切已心知肚明,說出的話,以及沒說出口的話。
有那麽一刻,嚴小刀今天頭一遭似乎辨出淩河掩藏在面具下的真實情緒。
這樣冷酷乖張的淩河,有那麽一個瞬間,臉上也曾暴露出防線坍塌時的心碎和崩潰。對于淩河這樣一個人,這已經算是很大的失态。
“小刀,你害我。”
“麥允良那樣的人算什麽?我弄死他又怎樣。嚴小刀,我害過許多人,但我沒有害過你,我傷過你嗎,我害過你嗎……”
“我從來沒有害過你,你卻這樣害我,你竟然下手害我。”
……
只是這種真情流露式的崩潰轉瞬即止,重新收斂化作一層堅不可摧的軀殼。淩河仍然是那個裹一身尖銳戾刺的淩河,高昂着頭,即便身陷絕境也毫無孱弱之态,絕不哼出一聲,絕不會對眼前人求饒。
示弱、跪舔、求饒等等這些詞彙,就不在他的字典裏,從小就沒學過。
“你什麽時候打算對我說實話,就喊我一聲,或者喊疼也成,我聽得懂。”嚴小刀眼含痛苦面色鐵青,起身而走時發僵的脊背仍然挺直,大步邁入走廊,重重地拍合上卧室的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