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一網打盡

堂堂簡約集團董事長家的手足同胞簡銘爵先生,進了警局就如同一只掉進鹞子窩被卸了妝扒掉華麗皮毛的禿尾巴雞, 甭管往日你是何種的風流倜傥、氣定神閑, 坐進這間鐵栅排開的審訊室, 那就是要被千錘百煉煉出你的原形,錘出你的屎尿來, 不現出原形甭想跳出經驗豐富的老鹞子的爪心。

簡銘爵頭發蓬亂着, 布滿血絲的眼珠子略突出地挂在一對眼眶內,像是快挂不住了時刻就要七零八落脫到地上, 就要繳械投降了。他面前桌上, 平鋪着警方從垃圾山裏查獲的帶血的衣物鞋子。

薛大隊長沒跟簡二爺拍桌子動粗, 很客氣的。他只是派人到臨灣新區山腳下的垃圾山裏去翻了最近兩天的“新貨”,以不動刀槍的方式逼着簡二爺速速向無堅不摧的市府刑部衙門老實交代。

簡銘爵的大下巴抖動着,黔驢技窮之時伸手管薛謙要一支雪茄。

薛謙像老哥們之間吐槽一樣,湊近了坦誠道:“局裏不給我們報銷雪茄, 特別摳兒, 就沒這筆經費, 我就抽十幾塊錢一包的這種煙了,您不想抽這個,我這還有爽口耐嚼的茶葉根!我們條件艱苦,您湊合選一樣吧。”

簡銘爵兩扇腮幫子凄涼地抖動,一地寒風掃過落葉。

薛謙松一松制服領口,語重心長地開始心理恐吓:“簡先生,監獄裏條件會更艱苦,茶葉根都是隔夜的,牢頭大鋪二鋪嚼剩下從嘴裏吐出來的再給你嚼,可黑了!不管是不是您做的,您坦白,我們一定從寬。”

簡銘爵高大的身材瑟縮在襯衫下,交代過程中不斷被薛隊的廉價香煙嗆得咳嗽:“我、我就是那晚,找麥先生約一下,真的就是稀松平常的約個炮,他說一早就要回港了……

“那酒店新建的,特高級,他說床是特制的很舒服,我們就選擇了那家酒店。

“我也不知怎麽會進梁有晖那小子的房間啊,麥先生開的房他告訴我房間號碼。酒店房間總之都長一個樣子,進去都是一塵不染的,鬼知道那是誰的房間!

“我、我就跟麥先生做了……薛隊長,您說兩個大男人嘛,約會還能幹什麽,麥允良他又不是未成年,我沒有猥亵未成年啊這種事你情我願的……”簡銘爵抖着拿煙的手指為自己脫罪辯解。

“所以是麥允良開的房?”薛隊長當然知道兩個成年男人深更半夜特意去高檔酒店開房是要做什麽,肯定不是閑聊天或者鬥地主,他眯細了很有神的眼睛卻話鋒一轉,“但是,那些極富有想象力的很刺激的進口玩具,好像不是麥先生帶去的吧?”

這才是真章,簡銘爵面色遽然漲成豬肝色,卻不是因為羞恥害臊,這人懂什麽是羞恥害臊?簡銘爵是在極度緊張焦慮之下失态,快讓自己憋窒息了,赤紅色再緩緩刷上一層難看的粉白,臉變得煞白,燃着紅星的煙灰從手指間撲撲簌簌亂掉:“就是助興的一點小玩意,圈裏人也都常玩,沒什麽新鮮的,讓薛隊長您見笑……”

“助興的小玩意,卻要了麥先生的命,對嗎簡先生?”薛謙眼神一凜,上身前傾真視嫌疑人,緩緩說出的話一擊即中,“那只死死扣在麥允良頸部帶有鋒利鋸齒的狗項圈似的東西,是您的特殊癖好麽?”

簡銘爵額頭生出黃豆大的汗珠滾落眼睑和腮幫,彙成溪流聚在他暴凸的下巴颏上,最終“吧嗒、吧嗒”掉落桌面,敲動着屁滾尿流坦白從寬的節奏。

他簡老二自诩器大活好、風流博愛、萬柳叢中攀花過的一名老司機,開車經驗豐富且技術高超,他也萬萬想不通,随便玩玩竟能玩出一條人命!對方偏偏還是個有名有姓的明星,任他塞錢疏通恐怕都擺不平的一條人命啊……麥允良也是身經百戰“百折不撓”的老江湖、老花瓶了,明明平時很禁折騰的一個人,怎麽會,那天怎麽就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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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銘爵是親眼瞧着那事發生的。

血。

止不住的血。

……

血從麥允良脖頸處以噴射的方式四濺了出去,濺在床上,濺在枕頭上床頭燈罩上以及牆壁上,還有驚呆了的趙绮鳳那女人的臉上裙子上。

簡銘爵那時陷入驚恐的嚎叫,撲上去想解開那可怕的從玩具變殺器的東西,但那魔鬼兇器解不開了。他想用毛巾替對方捂住傷口,然而毛巾也迅速染成血紅……

簡老二是個醫學常識上的白癡,不懂急救,極其無知。他只懂一些他這樣人所必備的生理衛生知識,上學時念的最優課程就是生理衛生課本的某幾章相關章節,整天琢磨男女下半身那點事。然而,當麥允良脖頸動脈破裂血濺三尺的時候,他徹徹底底吓懵了……

他裸着的身體上也裹了一層對方的血。

他平生最恐懼和魂飛魄散的時刻就是那時……

麥允良臨終前容顏仍然俊美,雙眼半睜,像是死都不瞑目又好像終于從恥辱痛苦的半生中解脫了。這人一只手五指還死死扣着簡銘爵的腕子,靈魂出竅似的要抓着某人一起邁上黃泉路面見地獄判官。簡老二被吓得死掙活掙,與個死人拉扯角力拽了半天,把兒時吃奶的力氣都掙出來,才不至于被逼得當場把麥允良手腕手指剁掉。

他驚跳着滾下床去,将血跡又沾到地上、沙發上。他去洗手間沖掉手上的血,粉色的血水順着下水管盤旋着流走。他然後從地上摸起一件一件衣服胡亂地穿上,西裝馬甲都系錯了扣子。

……

薛謙不想再聽那些令人不快的細節。他把筆錄本徹底丢給書記員,別過臉去,将半邊臉掩入香煙的團團煙霧中。

副手進來附耳彙報:“薛隊,我們一直在找是哪位前臺服務員接待麥允良,但現在麥允良已死,其他人互相指認都指不出個确定人來。酒店有至少兩位服務生在案發時間突然離職去向不明。”

“離職的都有問題。”薛謙抖着二郎腿,狠咬過濾嘴。

“登記信息非常不詳細,還都是假身份證,早跑沒影了,酒店管理奇爛!現在這幫人沒出事都這麽搞,出了事就留下遍地坑。”副手在外面跑了一天,郁悶地一屁股坐椅子上大喘氣。

薛大隊長手上還有一份趙绮鳳的簡短口供。

趙女士的晚妝與禮服裙交相輝映,容貌美豔風采不減當年,将他們市局的審訊室妝點得好像簡氏總部的董事會議室。這讓一貫傲慢眼高于頂的薛隊長都自覺眼前一亮,衙門裏這十年沒粉刷裝修過的破房子都跟着蓬荜生輝了,實屬榮幸啊。

趙女士點了咖啡和煙,吞雲吐霧皆維持着上流社會高雅儀态,話音委婉清晰,逆境中仍不慌不亂,鳳落泥沼但範兒不能丢。

錄個口供都像在給底下的喽啰們派活兒,“老娘心情好就賞你們一口飯吃”的架勢。

“我等我的律師,其他問題你們知道的不必再問我,不知道的我也不想說。”

“我就是開自己車來的,回去的時候不知怎麽開錯了車,開錯也是因為簡銘爵那個賤人太蠢!我的自動車鑰按響的就是那輛賓利,上了車就發覺根本不是我的車,但我的車鑰匙不見了,簡銘爵那蠢貨鬧出人命畏罪潛逃,還連累了我!”

“我一個指頭都沒有碰過麥先生。”

“人就是簡銘爵害死的,他是個不折不扣的變态,我沒興趣。”

“說完了,就這些。我每天這個鐘點就要休息保養了,等我的律師來再談,警官同志們散了吧。”

簡大奶奶這口吻,活像皇城裏的老佛爺眼皮一耷拉,手一擡:小謙子,你跪安吧。

“簡、趙二人可能就是當時太慌了,就方了。任憑他們是平日裏呼風喚雨興妖作怪眼都不眨的,終究也是頭一回見到死人吧?可以大致回放當時混亂的情形,兩人親眼所見麥允良死前慘狀,慌不擇路想要先離開現場,卻開錯了同顏色類似款的另一輛車,關鍵是電動鑰匙怎麽被調換的?”

薛謙在大辦公室裏,兩腿翹上那張文件亂疊的辦公桌,對着大白板不緊不慢地條分縷析。

他的副隊說:“趙绮鳳是比簡銘爵晚一步,大約十分鐘之後到,也是經大堂而走。她在酒店樓下買過幾瓶飲料和香口膠,中途手包裏東西被人調換非常有可能。”

薛謙兩眼直勾勾盯着前方虛幻的某一點,點點頭:“假若有人有心要調換,而且我猜,這人又是一張暫時查不出來的假證。”

“你覺沒覺得這事特逗,要說梁有晖,咱們是百分之百排除嫌疑了,就是財主家一個沒心沒肺的傻兒子!據說圈內口碑還不錯,挺實誠大方的一個人,這案子于他純粹就是無妄之災吧?就好像……”薛謙眯眼描摹梁有晖那張毫無城府心計可言的超級巨嬰臉,“就好像有什麽人非要把他姓梁的生拉硬拽給牽連進去,手段相當牽強生硬,但達到了預期效果。明明沒有梁家什麽事,也給他們惹一身去不掉的腥臊,是不是這感覺?”

底下小警員打岔:“好歹也是隔壁燕城首富的兒子,圈內外號散財童子,人傻錢多,不栽贓他栽贓誰?梁董事長氣壞了吧,這種事傳出去很跌面子。”

“但是,趙绮鳳是被一個莫名其妙電話叫去現場的,而簡銘爵口供明确否認那通電話是他打的,他就沒請他嫂子去玩3P,但他嫂子還是去了。這事還是得查當時兩人之間那個電話,尤其查那位嚴總有沒有涉案!”

薛謙可還沒忘他随身本子上力透紙背的一個“嚴”字,他相信自己一貫靈敏的直覺懷疑。

案情分析會中間還穿插各種富豪圈八卦,衙門裏知道的都很多,這要是再不分享交流八卦,平時上班拼死累活跟狗一樣就太沒樂趣了。大案加班期間夜生活尤其無聊,實在對不起每個月那仨瓜倆棗的工資津貼。

“趙绮鳳想動用她老公關系幫她擺平這事?她跟簡銘爵麥允良這倆男的深更半夜同處一室,什麽關系已經呼之欲出了……她即便能洗脫殺人嫌疑,也洗不幹淨那些爛事!”

“有人開始爆料了,趙女士跟咱們本地四大地産豪門每一家都有那種關系,她睡了她生意夥伴某老總才十七歲的兒子這則爆料太牛了,未成年啊,這是毀滅性的,圈內綽號趙金蓮!”

“鍵盤俠太可怕了,哎呀嘛,簡老二他們家各個成員關系包括祖宗三代都被人肉了,當初發家暴富那些爛事全給扒皮,扒得比咱們調查內容都多,豪門恩怨大戲啊。”

“诶,姓趙這女的性感照片被人肉出來了哈……”

“這年頭斷案還用咱們警察麽?跟着網友走就成了,都他媽覺着自己最精,這微博專題是一堂案情分析會啊,這幫鍵盤俠都是福爾摩斯還要警察幹嗎!……”

……

薛謙溜達出辦公室,一雙皮鞋在樓道裏跺得遠近一排房間都聽得到這公夜叉駕到。他手裏拿了鑒定報告,進了他們局裏的法醫化驗室。

“房間內飲具上的唾液DNA以及相關指紋,屬于簡、趙二人,這個确鑿無疑。當然也有一些是死者留下的指紋。”

“死者體內留有男性精液,初步化驗找出兩個精液樣本,其中一個樣本屬于簡銘爵,另一樣本歸屬不詳。”

“但是,死者身體上、床單、沙發上,都沒有發現趙绮鳳的生物學痕跡。”

法醫簡明扼要地彙報了要害問題。“等等,有兩個人的樣本?”薛謙眉頭緊鎖盯着那份化驗報告。

“是啊薛隊。”身材五短敦實、看起來噸位十分穩重的中年法醫說,“推測死者在死前應當在較短時間內曾與兩名男子發生過性關系。”

薛謙從牙齒縫裏“嘶”出一口氣,老子還得回去重新調查那份恩客黑名單。

“最後,麥允良體內發現這個東西,是在死者的……腸道內部……頂在非常深的地方,所以昨天查看體表我沒有找到,今天得到他們公司和家屬簽字同意,我們解剖了才發現的。”法醫用鑷子從證物儲存箱中拎出一只透明口袋。

薛謙誇張嫌惡地皺了下眉,但還是很專業地拎起那口袋擺在陽光明朗處:“……我靠,還忒麽挺貴重,翡翠。”

……

薛大隊長用文件袋裝好重要證物,風風火火地沖進樓道準備安排布置新的人手戰略,“夜叉”迎面碰到他們局子裏的“閻王”,鮑副局長。

“怎麽着?你可還只剩十一天了。”鮑正威面孔嚴肅,勾了勾手掌,将他的得力幹将拐帶到樓道拐角,“有眉目了沒?”

“死者體內發現第二名男性的生物痕跡,以及一枚翡翠戒指,推斷還有一個男的當晚跟那誰上過,我現在去查這個人。”薛謙跟鮑局長交頭接耳,聲音壓得很低,但三言兩語切中要害,快速一晃文件夾中的證物,“初步嫌疑是寶鼎集團某分公司那位嚴總。”

“……誰?”鮑正威深邃的眼角分布着一片精明老成的皺紋,眼眯了起來。

“正調查呢,嚴逍。”薛謙道。

“哦……嗯。”鮑正威有條不紊地擡了擡眉毛,“我聽說過那人,應該不會是他。”

“有許多細碎證據指向這人可能涉案。”薛謙一手撐住牆壁,特別自信地望着他的上司,“局座,我一貫相信我直覺,這個嚴總一定有問題。案發當時梁有晖就這麽碰巧跑到嚴逍家中躲藏?您可沒見到當時我去抓梁少,那位嚴總游刃有餘玉樹臨風的模樣,極其鎮定,極有派頭。就憑他那份冷靜和鎮定,這就典型那種高智商型的犯罪人格,臨陣不亂心理素質極佳,具有反測謊的天賦和反偵察能力,回答問題是滴水不漏,什麽都不沾。”

“……”鮑局長瞄着薛謙那完全沉浸在重案解密的心理滿足感之中極為興奮的表情,都不知如何反駁才不會太打擊這小子一貫膨脹的自信。他總不能說,老子了解嚴小刀底細,大風大浪他見多了還不至于見着咱們就吓破了膽手腳抽筋,他冷靜鎮定才是正常表現,你哪天看他慌了就真不正常了!

薛謙利落地一抖檔案袋:“明天就請這位嚴總過來喝茶,順便麻煩他在咱們局裏捐個精!瞧着吧,驗DNA看當晚與麥先生上過床的第二人是不是他,八成就是。”

鮑局長強忍着不動聲色,這時都忍不住了無奈地潑出一盆涼水:“沒弄錯吧?啧……我聽說那個人就不好那個,他直的吧。”

“您怎麽知道姓嚴的就不好那口他就是直的啊?”薛謙樂了,在上司面前笑出幾分葷素無忌和吊兒郎當,“您認識他?您看人準嗎局座?當初,您可也沒看出我好哪一口?”

鮑正威一聽面色就不自在,迅速撤開一步以示避嫌,不耐煩地一揮手,特嫌棄:“行了行了你,你那點破事甭在老子面前擺譜!……你那個,就你那個前任,最後真分手了?”

嫌棄完了鮑局長又忍不住打探下屬的情感隐私,這顆八卦之心與年齡職位都無關。薛謙淡着面皮滿不在乎道:“分了呗,他劈腿,我還不分?”

“咳,別給我影響工作。”鮑正威體恤地一點頭,“成,你查吧,按你思路查,我不幹涉。總之限期半個月,你看着辦!”

鮑局長察覺自己為嚴小刀講太多話了,總是忍不住想罩着小刀,難免要惹人懷疑。他不應當讓旁人瞧出二人關系,那樣不是在幫對方,反而會給嚴小刀惹來更多麻煩……查就查呗,只要不是你做的,刑警隊不會無緣無故栽贓清白無辜。

……

那一個小時,好像是嚴小刀有強烈印象的記憶裏最漫長難捱的一小時。

在這一小時裏,前院園丁動用割草機割了十八分鐘的草坪,後院一株大山茶娴靜地落掉最後三朵開敗的殘紅,海邊掠過十二聲嘹亮的鴿哨,螫手螫腳的楊喜峰偷摸上樓四趟在門口張望,腳步聲蠢笨得讓人無法忽略……而他的心口一共抽疼七百多下,這個數字實在數不清了,放棄去數。

嚴小刀沒等來淩河喊他,更沒聽見有人喊疼。他已經捏碎三只玻璃杯,捏爛了樓下和樓上兩個躺椅的扶手,自己手指戳了木屑倒刺劃出裂口。

最後是寬子實在忍不住:“大哥,算了,您也別在這自殘,能有多大矛盾?哥,上樓哄哄人家,今天這事就過去了。”

能有多大矛盾?楊喜峰給寬子使眼色打暗語:“兩口子吵這麽兇,難道他倆誰出軌啦?”

寬子搖頭:“肯定不是咱們大哥。”

峰峰點頭:“對哦,咱老大最靠得住,可是那位都沒出過門,咱們天天盯着,你說他咋出軌?”

……

這種事,最終還是嚴小刀妥協。

因為他心軟。

他也有點後悔了,折騰淩河就是拿刀削自己肉一樣。

他面對淩河,永遠都比對方心軟,他舍不得心裏美好的形象再被自己親手給打碎。他這輩子,只有別人對不起他,他沒對不起任何人,負心薄幸之事他不做。

嚴小刀鐵青着臉重新上樓,手一指,只用含着刀鋒的視線就将熊二和三娘那倆狗腿子逼退到樓梯之下,任何活物不準上來煩他。他輕輕打開卧室房門,眼風囫囵地一掃,眼前一切足以讓他一顆心猛地縮成一團,感受到尖銳的疼痛。

淩河就靜止地躺在床上,沒有動,沒挪窩,仍然保持他一小時前離開時的位置和姿勢,只是,床上和這人身上,到處都留下強忍過疼痛的痕跡……

淩河是從下唇正中流下一道細長的蜿蜒的血線,血線淌過下巴流至脖頸、喉結處。淡淡的一根紅絲在流動中緩緩傾向一側,最終滑入鎖骨的溝壑,看着并不覺可怕殘酷,反而有種獨特的冷冽的美感,非常美。

一頭黑發全部濕透,洋洋灑灑帶着汗水鋪在床單上,而幾層床單上上下下也已全部浸透。汗水将蜜色皮膚滋養得略微發白,更顯出人間盛景般的骨瓷質地,美在骨相。

這也就是淩河,能将受刑的一副凄慘相都拿捏得如此動人。只是在平靜安詳的神态中,更令人震撼心痛于那與外表決然迥異的堅忍與烈性。

嚴小刀大步走上前去,躬身彎下腰瞅着這個人,想抱都不知從何處下手,淩河的眼神疲倦而冰冷,甚至連怨怒也瞧不出,忍疼也是忍得累壞了。嚴小刀只與對方對視一眼,彼此都無話可說。他轉向這人的腳,坐到床邊輕輕擡起淩河一條腿,不得不再捏住腳骨,用力将脫臼的位置再掰回來。

他背身聽到身後是從胸腔子裏撕咬出的“嗯”的一聲,然後是漫長綿長的一口氣。他知道特別的疼。

他幹這事手法确實不熟練,剛才下手太糙太重。這事要是由姓裴的來做,一定極為擅長,裴逸那個神經病大變态拆分人骨将人大卸八塊卻還能讓表面都皮肉相連,不僅完全看不出拆卸痕跡,而且精準地拿捏力道。從1至100的一套刻度尺表上,你想要感受哪道刻度線的疼痛尺度他就能讓你疼出什麽尺度來。嚴小刀沒這個功力,他動了動手指一下子就拆大勁兒了,只能寄希望于複原後腳踝不要留下永久性損傷。

他又将另一只腳複位,兩條骨相很美的小腿已腫得不成樣子。

他又樓上樓下跑了兩趟,取了冰袋紗布和骨傷藥膏。冰敷過後,淩河終于從深度疼痛中得到緩解,之前都快要虛脫昏厥了。

淩河唇上那道血線,是為強忍劇痛不喊出聲,自己将下唇咬破。嚴小刀突然俯身下去,難受地快速在對方出血的嘴唇上吻了一下,吻得很輕,再将嘴唇重重落在淩河汗水淋漓的額頭上。

淩河沒再發飙,打嘴炮的力氣都耗光了,眼底行雲布雨,齒間輕吐出血沫:“嚴小刀,你混蛋。”

“是,我混蛋。”嚴小刀與這人鼻尖相抵,輕聲認了個錯。

嚴小刀覺着今天這事他也是自作自受,他動手了,完後他又心疼,最後還得跑前跑後給淩先生敷藥療傷。熊二和三娘那一對哼哈二将溜上門來,一左一右守在門口狂吐舌頭,嘲笑這愚蠢的人類主子,家暴是好玩的嗎?打完了還不是你自個兒收拾一地狼藉,然後床頭下跪認錯!

淩河将疲憊渙散的眼神調出焦點,盯着他的臉意味深長道:“嚴小刀,今天這件事,是你我之間私事,與任何旁人和死人都無關,麥允良算什麽他不配我放在心上……但我絕不饒恕你。

“嚴先生,你等着,我今天受的罪,改日一定全數奉還給你。”

“成,我等着。”嚴小刀幫淩河理好一頭潮濕亂發,面無表情地抽身而起。

……

屋裏家具還翻倒着沒人扶,嚴小刀将破裂欲碎的茶幾挪至門口,準備找人擡下樓去賣廢品。他然後用力扶起後仰的長沙發,一顆啞光的牙白色小物件終于尋到沙發折個跟頭的機會從縫隙裏掉出,叽裏咕嚕滾向牆邊,滾了好遠才停下。

嚴小刀微愣,過了一會才反應到,那是淩河剛才試圖“藏”的東西麽?

他撿起那只骨牌,在手裏反複摩挲,甚至摸出骨牌棱角與衆不同的渾圓度,已被誰磨鈍了八個邊角。許多重回憶掠過腦海,淩河那時無助地躺在賭桌上對他笑得妖媚,那場景新鮮得如同昨日。

這個人,這些日子,其實變化相當大,潛移默化,與當初已判若兩人,只是二人朝夕相處,反而忽略了許許多多本該重視起的細節……萬般複雜的心思那一刻風起雲湧,嚴小刀猛地站起來盯着床上一動不動的人。

淩河。

對我說句實話成嗎?

你一直留着這張牌還時常拿出來偷看的“心情”,與我以為的那種“心情”,是一樣的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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