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節外生枝

又是許多人的不眠夜。

最近這段日子, 這夥人是牽一發動全身, 都被某一根看不見的惱人的細線緊緊地牽着肉,勒着脖頸要害, 哪一個都睡不好覺, 哪個都過得不消停, 都快要發瘋神經質了。

而那個牽住了細線另一頭、勒住他們要害的人,已經從嚴總的別墅離開, 在這座城市燈火搖曳的夜色中暫時消失了蹤影, 不知何時再要露頭,給予某些人以沉重致命的一擊。

盡管公安官博尚未理好通稿發布官方靠譜消息, 網絡上的傳言甚嚣塵上, 已經将這件事的始末言之鑿鑿, 說警方準備将麥允良案以“意外身亡”結案,幾名富二代豪門公子哥哪一位都不會判刑,公門勢大扭轉乾坤,最後都會以賠錢消災的方式将此案大事化小、不了了之。

這些無理取鬧式的傳聞又讓衙門裏的薛大隊長氣壞了, 手底下一幫娃兒們加班熬夜半個月, 調查出這些人物情節, 結果讓網絡傳聞中一句完全不必承擔責任的“公門勢大”,就将警方的功勞與苦勞全部抵銷,變質發酵成了僅僅存在于鍵盤俠腦海想象中的錢權交易、官大欺民。

薛謙審理在案的關鍵人物中,梁有晖是被抹一臉黑的無辜醬油黨,嚴逍是緣由莫名地特別可疑但确實找不到關聯證據,趙绮鳳是出現在場并協助主犯出逃, 但沒有與受害人發生關系的痕跡,游灏東是對受害人進行虐待淩辱但缺乏致命傷害的意圖舉動,而最終接手的簡銘爵一着不慎導致受害人死于特殊癖好人士常用的某種性愛玩具,但都沒有強暴的證據。

因此,到了警方這裏,這确實只能是一樁意外事故,哪個都判不了,簡老二的罪責也足可以拿錢買個平安。

能對這些人進行審判的,也就只有道德洗禮和輿論壓力了。

如今看來,殺傷力最為猛烈的,竟是那段曝光的視頻所帶來的連鎖反應,比以往歷次引發網絡狂歡的“豔照門”事件都更加令人發指、不忍卒睹。這是一段富豪圈內發生性淩虐的證據錄像,場面殘暴,事實确鑿,觸目驚心,令許多良知尚存的人觀後不忍。原本磕牙八卦的吃瓜群衆表現出前所未有的萬衆一心,調轉槍口集中火力,燎原的怒火鋪天蓋地快要将施暴者撕碎燒焦了。

這番證據沒有悄悄遞給警方,而是直接甩上網絡,填塞了社交平臺的各個縫隙角落,擺明就是要逼死游家,不再給對手任何斡旋轉圜和黑箱操作的餘地。

市府各機關重地,這些天都陸續接待到攜帶爛西紅柿和雞蛋的抗議示威應援團,門口被迫挂起牌子閉門謝客。這時誰也不願替游書記一家再捂這個蓋子,太丢臉了,可也絕不願在非常時期充當炮灰。

充滿正義感但找不到發洩途徑的抗議者最終襲擊了簡家大宅。

昔日富麗奢華堪比皇親國戚宅邸的簡氏豪華公館,在紅色油漆和墨汁大糞的洗禮下完全變了一副尊容,遍身斑駁灰頭土臉,最終落得個遭人唾棄門前冷落的下場,門口還被傾倒了一卡車垃圾。

附近執勤的警員也是內心正義感爆棚的,時刻準備着袖手冷眼圍觀,以“法不責衆”的理由放過了那些潑墨汁和倒垃圾的,只在最終有粉絲團開來一架大型挖掘機準備鏟了簡家大宅、将酒池肉林夷為平地時,才撸袖子上去将人攔下……

簡氏股票大跌,從一季度前的高位急速下挫,以難以挽回的頹勢跌至谷底,市值在幾夜之間蒸發數十億美元。

簡、趙兩名涉案圈內人士,那日從警局釋放回家,不知怎的走漏了消息,或者分明就是有人故意漏出消息再暗中調撥組織,這二人到家門口才剛從保姆車內下來,臉色本就晦氣不爽,在猝不及防之下遭遇兜頭蓋臉的襲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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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銘爵用風衣抱着頭試圖在人群中消聲遁形,随即被人肉黨們辨認出那原裝的大號下巴。簡老二狼狽被人追打,又慫得不敢還手,從街這邊逃到街對面,親身領略了什麽叫作老鼠過街人人喊打。

而趙绮鳳這位簡家姑奶奶,曾經在圈裏也是呼風喚雨不可一世的人物,她趙大奶奶想要得到的男人還沒有得不到的!然而今天卻就這麽陰溝裏栽了,栽得很慘,極其醜陋丢臉。她精致的盤發被扯散扯脫,發髻上郎當地挂着某些禽類卵蛋濺出的黏稠液體,她的眼線妝容在混亂厮打中潰敗抹花,裙裝被扯出一根內衣肩帶,名牌高跟鞋飛到馬路牙子下面的陰溝裏……

趙绮鳳被随從保镖解救出來,兩人架着她邁過門口一堆垃圾,逃進大宅。這女人平生從未受此折辱,噙在黑色斑駁眼線內的濕氣強忍着沒有滾落,咬緊牙關一聲不吭,任憑門外山呼海嘯般的一聲聲“賤婦”痛罵。

趙女士一定感到很冤,她怎麽着麥先生了?人死也不由她啊。

一輛黑色轎車慢悠悠駛過簡宅門前的林蔭道,被湧動的抗議人群和狗仔團隊裹在其間。黑車似乎有意放緩了車速,頗有興致地欣賞沿途連綿不絕的熱鬧場面,車頭還不慌不忙地急剎車讓過了一筐臭雞蛋,沒有讓禽卵液體濺上車窗。

茶色玻璃後面一動不動坐着梳馬尾辮的男子,如歌如畫的翡翠色瞳仁如果落在人群中就太奪目了,這時恰到好處地被車窗保護色悄悄遮擋住,沒有露出行跡。車上人一手搭在後座靠背邊緣,将眼前一派狗血風景愣是瞧出來了某種清新雅趣,唇邊浮出諷刺的笑。

副駕位坐的随從跟班身形纖薄但面容俊俏,回過頭來話音清脆:“我說老板,趙金蓮當初偷腥吃了窩邊草,引誘生意合夥人的未成年兒子,這樁爛事在網上曝光那家集團老總都氣瘋了,據說昨天在商會上體面都不顧,當場揪着簡家人打起來,合同撤銷生意一拍兩散……老板,您也太狠啦。”

美男薄唇一撇,哼了倆字:“活該。”

豔光四射的年輕大美男,只是略顯形單影吊,有意讓身旁寬敞的車座虛位以待,也不知将來要留給誰的……

地下室密談時,戚寶山也問過他,猜出你也會對簡家人一并下手,簡氏在本地經營多年,與游家有千絲萬縷生意聯系,那兩夥人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只要被查都跑不掉。簡家可惜養出那麽一個浪蕩不肖子,千裏之堤毀于蟻穴早晚毀他一家的名節,自作自受,但趙绮鳳是怎麽回事?

淩河對此懶得回應解釋,不屑與外人道。

名門貴婦趙女士在他眼中就是卑賤蝼蟻一般的不入流。只是,這不入流的賤人觊觎他的小刀,還設下圈套欺侮小刀,就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讓這婦人以她最娴熟擅長的方式身敗名裂吧!

嚴小刀就是他一個人的,旁人企圖染指,全部該撕。

……

與此同時,嚴小刀步入位于臨灣新區的私立海濱療養院,電控自動轉門為他優雅而緩慢地開啓,從一面光潔明亮的玻璃門之後将嚴總西裝革履嚴正挺拔的身影讓進門來。

嚴小刀手裏還拎着禮品和果籃,這是來療養院看望病號的。

他其實并不想來,對于簡家人這是個多事之春,剛開春就流年不利,見了面能說什麽?難道安慰人家最近接踵而至的倒黴事麽?但戚爺提點幾家分公司頭目組團過來瞧瞧簡董事長,嚴小刀不露面問候就不合适,簡氏畢竟還沒垮臺,以後還要生意往來。

療養院是個僻靜清幽之所,牆壁顏色略顯低調冷感但設施極其整潔,樓道安靜無人喧嘩,護理人員輕手輕腳規規矩矩,沿着每日既定路線推着療養病號穿梭于病房餐廳娛樂室和花園之間。四周的極致清靜幽雅顯示着這裏與魚街菜巷普通民衆深遠的距離和疏離感。

他們在病房門口被攔,病人推托體弱抑郁,不見人。

不願見人才是情理之中,嚴小刀利落地将慰問卡片與自己名片夾在花籃中,一同遞給護士:“麻煩您轉交簡董事長,就說寶鼎集團公司晚輩嚴逍敬上,祝他貴體早日恢複健康。”

他們還沒轉至電梯間,又被追過來的護士叫住:“哪位是嚴先生?簡總請嚴先生留步進去談話!”

其餘幾名随行老總和經理再次被攔,正主要求只見嚴小刀,毫不賞面子地将旁人一概拒之門外。

嚴小刀自認與簡董事長還算有些交情,因此不疑有他。他要見的這位簡銘勳先生,與那浪蕩公子簡老二完全不是一路貨色,是一位極富能力和威望的地産企業家。話說回來,這一家子若都一路貨色,當初也建不起這份豐厚的家業。但凡豪門富戶大家族內,必然有筚路藍縷白手起家的創業者,有昌明盛世長袖善舞的繼業者,還有廣廈将頃時再添一把柴的纨绔敗家子弟。

嚴小刀從前被戚爺有意推出去,作為他們集團的形象代言人和“公關先生”,與簡總吃過幾次飯還打過網球高爾夫,頗為投緣,相談甚歡。雙方其實差十幾歲,簡銘勳年紀比戚寶山還長兩歲。

然而此時,靠在病床上身着睡服的簡董事長,這氣色和氣質,比先前可就差太多了,仿佛迅速又衰老了十幾歲,面相可以當戚寶山的叔叔了!原先看起來飽滿敦厚、頗有人緣福相的面頰和厚鼻頭,肉都掉了,微耷的眼皮将郁悶憤然的心情毫不掩飾地嵌進每一道皺紋中,對剛進門的嚴小刀幽怨地白了一眼。

聽說簡氏股票被某些公司抄底狂購,像是商量好了危難時刻聯起手來落井下石,而且趁火打劫坐地分贓,專門擠兌躲在療養院不想見人的簡董事長。這人心情能好?

客套寒暄的廢話且不講了,嚴小刀剛把禮品盒放下,簡銘勳那張冷臉板了半晌,終歸還是不忍也不習慣如此怠慢訪客,開口道:“讓嚴總費心,特意過來對我這個老沒用的噓寒問暖!我這腿小兒麻痹瘸了很多年,心也糊塗了許多年,不懂識人,知人知面難知心,今天算是受教了!”

一聲“嚴總”就讓嚴小刀心裏不是味,明白這話不善。兩人有年齡差,簡董事長一般熱情地稱呼他“小刀”,直呼名字反而顯得坦率親熱。

嚴小刀客氣道:“簡董,聽說您身體抱恙有一陣了,才過來看望,是我招呼不周,很抱歉。您有什麽用得着我的,您盡管直說。”

簡銘勳眼底寒涼調開視線,被子下起伏的胸口昭示這人分明憋了一肚子話。

二人顧左右言他又是幾句不鹹不淡的廢話,簡銘勳那時好像突然忍耐不住,抛卻平日風度,男人硬朗的脊梁骨徒然就從靠墊上戳起來了。只有殘疾多年的一條腿還蓋在被窩裏不甘心的抖動,假若不是殘的,估摸已經一腳踹向嚴小刀心窩了!

“嚴逍,我跟你算有點交情,待你不薄,沒想到今天這樣。我就納悶了私底下一定要問問你,案發那晚給我內人一個電話将她騙到酒店,那電話到底是不是你搞的?!”

嚴小刀當真是一愣:“……簡董。”

他其實并不确切知曉趙绮鳳接那電話的內容,薛隊長審訊是以各種套路威逼恐吓連帶使詐挖坑,唯獨不告知他實情。但他也并不呆傻,迅速回道:“簡董,我當日沒有給您夫人打過任何電話。”

“是嗎?那是鬼打的電話?然後她就心急火燎地去找你私會!”簡銘勳眼底泛出紅斑,那是遭遇信任親近之人背後捅刀時被逼出來的氣急敗壞。

嚴小刀着實尴尬,但也沒有遲疑,不卑不亢沉聲說道:“我跟趙總原本也不熟,她應該不會特意去見我,我也沒有打電話诳她。”

簡銘勳看透了世态炎涼,冷哼一聲:“你跟绮鳳不熟啊?那麽紅場酒會當晚去私人會議室跟她見面幽會的人,不是嚴老板你嗎?”

嚴小刀真是被噎住了,臉色發青,就知這麻煩事要惹自己一身腥。

他強忍着喉嚨發癢作嘔的情緒,腦海中回想當晚場景,恍然大悟:“當時躲在門外拍照的兩人,是簡總您的心腹?”

他算是瞧明白了,這一家子又是一筆爛賬。簡董事長腿部有疾,雖然人物勤勞敦厚、腰裏多金,無奈做爺們的男子氣概先天不足,無法滿足自己老婆床笫之間的強盛欲望。夫妻二人定然面和心不和,各懷心思,趙氏在外面養小白臉那些事,簡大老板怎麽可能真瞎?糟糠夫妻在表面上和諧恩愛共同發財打下江山,背後指不定有多少聲東擊西和爾虞我詐。當晚将他約至會議室的那位“經理”,八成就是受兩口子的分別指使,先過來诳嚴小刀,然後又給大老板賣眼線偷拍他們幽會照片,趙绮鳳怎麽可能雇人偷拍自己淫亂出軌的證據,顯然又是黃雀在後!

但凡心思正常的男人,常年戴綠帽子終歸都沉不住氣,尤其這種事以如此寒碜現眼的方式昭告了天下,堪稱奇恥大辱。昨日集團各位董事齊聚在簡銘勳的療養病房,逼宮一樣,逼着他先将趙绮鳳清出董事局和公司實權部門,下一步還指不定要如何翻江作浪。

簡董事長此時歪靠在病床上,就是一副剛被人輪了的哀怨表情,怒怼嚴小刀。

簡銘勳給嚴小刀放出一段只有短短幾十秒的錄音,原來警方調查的這段錄音,簡老板早就從辦公室電話設備中截獲了,因此暗壞怨憤耿耿于心。

錄音中的那人以十分暧昧的口吻道:“寶貝兒,約了你最想睡的那個男人,嚴逍現在就過來某酒店某房間等你,上次他沒答應,估摸是犯傻後悔了還是想約你,想抱上你這個大金主啊!你今晚不露面,将來可別後悔錯失機會呦呵呵呵!……”

那聲音模仿得真像簡老二,但仔細聽又不是。嚴小刀認臉和聽音有些天賦,那男人聲音比纨绔子弟簡銘爵更帶幾分市井小民出身的痞氣和不羁,且故意混淆在背景嘈雜的車流聲中,當日就欺騙了色迷心竅身癢難耐的趙女士。

簡董事長抛出微型錄音設備時嚴小刀緊張了,以為會聽到淩河的聲音。那聲音不是淩河,想必也是淩河派人做的手腳,現在各種電訊黑客技術發達,一個僞基站就能劫持簡趙二人的電話號碼。

簡銘勳看似念着昔日與嚴小刀的交情,才格外憋悶難受:“有這麽個公司趁着簡氏危機在背後興風作浪抛售擠兌,從中抄走大量現金,趁我有難劫我的財,嚴總想必也跟這種公司無關了?”

嚴小刀被質問得不爽,正色道:“我不是背後動手腳趁火打劫的人,什麽公司您說出來?”

簡銘勳啞聲道:“我也查了查,那公司就是個空殼幌子,背後的投資靠山好像叫做‘瀚海集團’,你聽說過嗎?”

這名十分耳熟,但又不是直接打過交道的本地任何一家企業,嚴小刀一時腦子想進岔路,沒想出來從哪聽過這麽個名字?

……

就在二人密談對峙的當口上,房門突然開了,專職護理員淩亂匆忙地彙報“簡總有客人找那位……”。這話随即被後面的人劈頭蓋臉地擋掉,訪客一步直接跨進門來。

這種高級療養病房是規矩嚴謹的,伺候老板的底下人假若辦事都這麽不成體統,早就被扣光月俸開除別幹了。簡董事長與嚴小刀同時擡頭皺眉表示不滿,奪門而入撞破視線的卻是衙門裏那位公夜叉,薛大隊長。

出人意料的訪客,身着便裝行動幹練,一路闖入簡董事長病房且目的明确,好像生怕這屋裏哪位重要人物還能有機會跳窗跑了。

簡銘勳憋着情緒但維持禮貌風度問道:“薛警官不是前兩天來過,還有什麽需要我幫忙?”

薛謙見着正主心下一放,氣定神閑地還捋了幾下頭發耍帥,對簡銘勳一點頭:“抱歉打擾簡先生,我是來請這位嚴總。”

見嚴小刀神色一緊,薛謙冷笑着補充一句:“路上給嚴總您公司打過電話,秘書說您在這兒,我專程過來請您配合調查,跟我去局裏走一趟。”

簡銘勳一聽這夜叉是來找嚴小刀麻煩的,立時斂心屏氣不吭聲了,不關他事。

嚴小刀緊抿着嘴角,鋒利的眼神與薛謙那不懷善意昭然若揭的視線在半空中短兵相接,針尖對麥芒互相用眼角餘光掐了兩個回合。也幸虧嚴小刀對男人沒那些心思琢磨,不然這會兒一定尋思薛大隊長是不是他媽的看上他了,死氣白咧糾纏你丫是有病嗎?

薛謙嘴角擎出揶揄之意,下巴一擡:“又耽誤您生意了,不好意思,嚴總請吧?”

嚴小刀在薛謙與簡老板一前一後含意不明的視線夾擊下,冷面緘默着走出去。薛謙截殺到此處來找他,這得是多麽迫不及待心急火燎要找他麻煩?這人又要盤問什麽?

嚴小刀此時不怕薛謙抓他錯處,他在麥案上就沒有把柄可抓。他怕的是被問到淩河,他刻意隐瞞的細枝末節太多了,卻又無論如何不能把他對淩河的懷疑供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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