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密局審判
暗黑色海浪兇猛地拍擊在暗黑色礁石上, 四分五裂碎成白色泡沫, 礁石之上的石樓已伫立百年,巋然不動。這座別號“觀潮別墅”的石樓, 活像立在黑夜中一頭身軀高大且面目猙獰的惡鬼, 不屑世人, 不懼神佛,迎擊着天邊滾滾而來的烏雲和預料中的這場暴雨, 同時觑探着腳下一條蜿蜒公路上往來奔波的渺小蟲蟻。
這棟石樓實為老城當年飽受殖民屈辱、遭遇九國洋人劃地租界的一個見證。洋鬼子在這塊擁有海灣盛景的天朝港口重地, 生生地造出一座古羅馬拜占庭風格的沙俄貴族堡壘。
石樓由兩棟并立的鴛鴦式堡壘組成,中間有一道石廊相連, 上下共分六層, 大房間套着小房間, 路徑十分複雜,閣樓上面還有一層防禦式的雉堞城牆。外層的花崗岩讓城堡如同披了一身堅固铠甲,而內部的華麗壁畫與宏大的穹頂吊燈又讓這棟堡壘充斥神秘莊嚴的宗教洗禮氣氛。
海上逃亡之旅還沒開始,就被斷絕最後的希望。
秘密聚點讓死對頭破獲行蹤, 還抄了後路。
作惡之地最終成為審判之地, 所有這些, 随便哪一條,都是游大人脆弱的神經走向崩潰的最後一根稻草。
游景廉腰包裏有一柄手槍,這時早忘了還擊。本來就不會用槍,動武完全不成。
手邊竟然還有人為他準備了一張綢布刺繡軟椅,一只高腳茶幾,為他沏上了一壺平時最常喝的武夷山大紅袍。茶幾上擺有精致頭梳、鑲寶小鏡子和進口皮鞋擦, 提示着游書記這些年家中司機廚子保姆環繞着伺候衣食無憂的人生。這一切的款待手段,此時就是最微妙的諷刺嘲弄,都是淩總籌謀多日處心積慮要将對手一擊崩潰的心理戰術。
眼前的鐵制旋轉樓梯,看着多麽眼熟啊。
多年前荒郊野嶺的旅舍破樓內,不也有這麽一個樓梯嗎?只不過那樓梯為二十年木質,做工粗陋且年久失修,深夜踩上去就發出極為難聽的吱吱呀呀聲,像黑老鸹嚎出的喪鐘,像鬼打牆時的哀鳴,又像村子裏那些五十元就給睡一晚的中年暗娼最沒品味的叫床聲……
游景廉坐在椅子上形如泥塑木雕,事到臨頭反而鎮定得可怕,汗水在後心肆意奔流,臉上一根汗毛都沒炸,像是用黃泥糊出一張死不悔改的臉。
游景廉啞聲說:“淩先生,你……你死氣白咧糾纏我幹什麽?當初死的那個混蛋陳九,他本來也不是好人,被警察抓了也是死罪難逃。”
淩河冷笑着接口:“陳九确實死罪難逃,那麽游大人敢不敢走出這棟樓去即刻昭告天下,十五年前是你們幾人替天行道合夥做掉了劫匪,然後毫不客氣将那筆贓款鯨吞據為己有!一千五百萬你當是劃給你們的擒匪賞金嗎?您膽兒可真肥啊。”
游景廉心虛無言,移開視線。見錢誰不眼開?當初他就是部門裏最卑微無用、受人排擠的年輕職員,做事稀松無能,領導不待見,單位裏沒人緣,一輩子也攀不上一官半職,還做白日夢想走仕途?更何況,他就沒見過那麽大筆錢,巨額的誘惑……
游景廉嗫嚅道:“死的就是個光腳的泥腿子、亡命徒,那短命惡鬼又不是你爹,你費盡心機三番五次非要找我們麻煩……”
“死的僅只一個陳九麽?”淩河像随手按下靜音鍵似的打斷對方,那氣勢讓游景廉就當真一個多餘音也不敢出。淩河道:“游大人裝傻還是健忘?那可憐的旅舍老板娘如何滑胎流産,那一家子無辜如何葬身火海,化工廠房為何被夷為平地澆灌水泥,淩煌又是怎樣被你等一群宵小之徒栽贓陷害?!……為了圓一個謊言而被迫撒下更多的慌,為了掩蓋一條人命占據巨額贓款又不得不戕害更多人命,我講故事講的生動嗎,游大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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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河知道的太多了。
誰告訴這個黃齒小兒這許多細節?
淩煌那老家夥當真如傳言所說就沒死?
游景廉是這時額頭沁出大顆大顆汗珠,弄污了他的黃泥面具,開始流黃湯,自知逃不掉了。
他多年為官積累的口才在這時派上用場,嘶啞哽咽着向淩河求饒辯白:“我、我一不是主謀,二不是砍陳九第一刀的人,三不是砍下致命那一刀的人,四也不是最後将他剁成肉塊分屍的那個!我、我充其量就是個從犯,即便真的判刑我都罪不至死!”
辯駁得真好,把自己擇得幹淨。淩河很有風度地一笑:“對,游大人胸中有墨,但你膽子不大,你既不敢砍第一刀也沒砍致命一刀,當然更不敢分屍,但以您的聰明智慧,殺人劫財再至最終處理屍首騙過警方法眼,這一連串詭計智謀,誰的主意?”
“那是戚寶山出的主意!”游景廉面色一白,反口就是一屎盆子扣到當年結拜兄弟頭上,“戚寶山那個陰險狡詐之徒他腦子比我好使!!”
“哈哈哈哈……”淩河笑得張揚而諷刺,俊美的五官在燈下射出具有強大攝魂力的光芒,突然将那婉轉悅耳的聲音壓至深沉宏亮,“游大人真幽默啊。這時候人人都恨不得自己當年是個智障腦殘精神病,眼瞎手殘腿癱瘓,就可以将所有罪惡擇得一幹二淨置身事外。倘若現在去問戚爺,他估摸要直接指認自己從小就是個癡呆!
“好個忠肝義膽的桃園四結義,磕頭灑血的過命之交,發財越貨的時候你們講究同袍情誼個個心狠手辣,大難臨頭卻只有争相互咬各自抱頭鼠竄。你當年發的是殺人截胡的不義之財,你上位用的買官鬻爵的不入流手段,你為官做的是貪贓枉法蠅狗之私,你平日搞的是裝神弄鬼烏煙瘴氣勾當。游大人,你夠不夠膽量今天就去你老婆兒子面前揭開臉上的泥糊面具、撕下廟堂之上紅頂花翎的僞裝;你還有沒有一絲一毫的羞恥之心和為父做人的擔當,不要讓你的兒子因你的過失而代你受過!罪行敗露只會倉皇逃跑,蛇足鼠輩毫無血性,我真替你這種猥瑣的敗類感到羞恥慚愧,你後背上那根脊梁骨的密度還不如你的兒子!!”
……
游景廉被罵得渾身痙攣。他都沒去過“雲端號”,卻也嘗到渡邊仰山被罵到心髒病發那一刻的酸爽銷魂滋味。
淩河罵到這裏頓了一下,也是日夜輾轉反側被某些回憶折磨得痛苦難捱,啞聲道:“游大人能爬到今日高位,靠的只是往上送錢麽?送錢恐怕都不夠,你還送過人吧?你應當清楚自己當年昧着良心做孽,你毀了多少人家孩子的清白和一生……”
游景廉被并不嚴詞厲色的兩句話猛地敲中要害,血壓極具飙升,面色忽而變紅忽而轉白。淩河手中一杆長槍仿佛将他釘在原地一動不動,實際是他自己內心防線徹底坍塌碎成一片瓦礫。
淩河都知道。
當年燕都見過的那個傾城絕色的男孩,果然回來複仇了。
怪不得這樣對他窮追猛打,要置他全家于死地還害他兒子,因為他自己以前坑害過別人家兒子!所謂的追究陳年舊案只是個借口和引子,淩河果然不是為了惡徒陳九,甚至不是為淩煌,而是為了,為了……
“我當初也是被逼無奈我又不是始作俑者!我、我罪不至死,我是對社稷有功之臣!我怎麽也算是臨灣新區全城老百姓的大恩人!那些外商投資項目都是我拉來的,那些錢都是我生出來的!那些賺錢的金蛋都是我下出來的蛋!!……”
游景廉意識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竟然是準備跟辦案人員讨價還價、表功減刑了。
這就是一場審訊式的心理攻防戰。淩河怎會知道誰砍了幾刀、哪一刀致命、究竟多少人受到牽連?他也知之甚少,不過是虛張聲勢,營造氣氛借機“敲詐”口供。他暗暗地連蒙帶猜,連唬帶詐,游景廉身後兩只壁燈都安裝了錄音器,能詐出一句是一句。
淩河最終放輕步調,道出今日之局的終極目的:“游大人,您自首吧。”
游景廉那根很不硬朗的脊梁骨猛地一顫,這是他從未想過的一條出路。他一小時前還惦記着亡命天涯,後半輩子享受維多利亞港灣的豪宅游輪,哪舍得抛卻富貴人生陷入牢獄呢。
“游書記,向調查組直接投案,或者現在去警局找鮑局長和薛隊長自首,坦白從寬。
“向他們交代陳年舊案的真相,告訴他們你的同夥都是哪個,誰先自首,誰就立功減刑。你不既不是主謀也不是主刀,你只是從犯,你只要交代就是給自己鑲一道免死金牌。”淩河引領着游景廉的思路陷入劇烈波動和掙紮,句句誘導和攻心。
游景廉神經質地搖頭不情願。堂堂一個州官,将來竟然要剃成光頭,穿着囚服,與一群粗鄙不堪的低賤的囚犯淪為同類,這讓習慣于每日吃齋拜佛品味高雅自命不凡不穿杭絲睡衣都睡不着覺的州刺史大人,情何以堪啊。
“你在懼怕什麽?你在猶豫什麽?”淩河察言觀色,侃侃而談再壓一根稻草,“游大人,今天從這棟樓出去您已經沒有退路。您發揮聰明才智想一想,我是怎麽知道你們這處密會地點?我怎會知道本月初七你們四人團夥在這觀潮別墅裏見面!是誰給我遞送消息讓我在這裏下手劫殺你們?是誰一直在出賣你們?……就是你現在逡巡猶豫首鼠兩端都不願去揭發舉報、還要替他遮掩隐瞞的那個人,你現在保護的,恰恰就是出賣你的人!”
淩河手裏确實握有一條訊息,有人提前遞消息給他,曝光了這一原本絕密的約會處,不然淩河怎會有機會提前布算、籌謀設局?
游景廉突然間全明白了,驚呼:“是、是他……一直都是他……”
“對,就是他,你們組團作案的那位‘帶頭大哥’。”淩河難得施舍兩分憐憫心,為這優柔寡斷的蠢材搖頭嘆息,“你再不去自首,就要被他滅口了。”
游景廉想得到,淩河也想得到,為他遞送密迅的人,就是當初“雲端號”上試圖殺他滅口但未能成功的人。他們所有人都在這張棋枰上,有人現在想要釜底抽薪,一掌打翻這局棋,把所有棋子都掀翻在地一個也不留!
“大哥呵呵呵哈哈哈……”游景廉懷恨在心慘笑了幾聲,“那個心腸歹毒的人一直就要把我們滅口……他自己攀上了富貴的高枝兒一只烏鴉變成鳳凰,他想要屹立不倒富貴千年讓我們替他背黑鍋……”
砰!
直通穹頂的頂樓大廳內發出一聲令人猝不及防的槍擊聲。
城堡的獨特構造讓這聲槍響回蕩在圓柱形建築空間內,恢弘而震蕩人心。
子彈是直奔游景廉去的,就在他脫口而出“大哥”并且明明已經被淩河動搖了心智、說服了情理、幾乎就要答應随淩河走出這棟別墅去警局向鮑局長薛隊長磕頭自首的時候,阻止了這人說出更多的話。
也是這千鈞一發的時候,游景廉多年神經衰弱一緊張就渾身亂抖的毛病,救了他一命。那顆子彈從斜刺裏瞄準他左胸,意在滅口,卻因為他一個劇烈後仰的姿态而錯失目标靶位,擦他胸口而過,射傷了左臂。
淩河吃驚,在陰影中迅速尋找掩體躲避,因為那持槍人随即就調轉槍口将子彈射向他所站的位置。槍子在滑石鑲嵌的牆壁上留下幾枚駭人的彈孔,殺人都不吝,更不吝惜毀壞一處古跡文物了。
游景廉痛得大聲嘶嚎,在黑暗中自己被自己的叫聲吓破了慫膽,扭頭就往樓下跑走。
他在一番諄諄善誘之下剛被激發出一絲色澤淡漠的自首念頭,就被這一槍打得煙消雲散。他以為淩家公子迫不及待要打死他報仇。
他不願投案!
他也不甘心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