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單刀赴會
嚴小刀當日傍晚收到戚寶山一條普通尋常的訊息, 讓他第二天午後過來城裏。嚴小刀琢磨他幹爹可能又要盤問麥允良案的八卦, 或者吩咐他其它事情,幹爹對他耳提面命各類吩咐, 這是很平常的事。
警方也在臨近中午時分以官微發布了結案通稿, 內容大致與嚴小刀了解的信息一致。各個平臺渠道上自然又是一片悲天憫人的凄聲厲語、不依不饒的口誅筆伐, 痛哭亡者的哀聲與對警方結論的質疑各種聲音交織在一起,一時半會還壓不下去。但這些熱鬧過幾天總要消停下去, 讓一切回到正軌歸于平靜, 讓普通人面向權貴階層常年積累的怒火有一個宣洩的出口,等待斯人去後桌上那碗淡茶最終冷掉, 将來也不會再有人頻繁提起那個名字。
嚴小刀中午随便墊些食物進肚, 路過城裏老店還拎了一口袋十個包子出來。又見旁邊賣糖炒栗子的窗口飄出誘人的香氣, 他想到幹爹也很愛糖炒栗子這綿軟的一口,于是排隊又買了一包栗子。
他自己對糖炒栗子倒是一般,他愛喝一口小酒配清口的小海鮮,比如戚寶山以前常給他做的姜醋涼拌蛤蜊肉和拌海蜇皮。
喜歡栗子的不止戚寶山, 某位留洋學生也喜歡吃用土法炮制的栗子, 嚴小刀心裏想着他愛戀的淩先生, 認真地剝了幾個栗子,就當是為淩河剝的,自己替淩河吃了。
到了城裏老租界內戚寶山的宅邸,嚴小刀敲門發現沒人,自掏備用鑰匙進去的,房子裏竟然一人都沒有, 也是奇怪了。
他幹爹非常有意思,在客廳平時聽相聲時調、剝栗子肉蛏子肉的八仙小桌上,給他留了一張字條,就是尋常的鋼筆字跡,說傍晚時分回來,讓嚴小刀先把門廊底下那幾盆海鮮收拾出來,晚上幹爹準備親自掌勺開筵。
大老遠特意把我叫來,給您收拾海鮮?
嚴小刀倒不吝惜一把好力氣給幹爹勞動,然而但凡下廚相關事宜,派他做都是極沒有效率的,都不如讓寬子或者峰峰來做。
廊下太安靜了,司機保镖也都撒出去了?嚴小刀坐在小凳上跟那十幾只生龍活虎的龍蝦海蟹做艱苦卓絕的鬥争,愈發覺着今天不太對勁。戚爺把他晾在這,哪去了?
他拿出手機看,今天是個初七。
翻了翻他的手機日程,沒有任何特別标注。
龍蝦實在不知如何清洗,他無奈之下撥電話給他家裏唯一一位能湊合下廚房的兄弟:“喂,寬子?”
接起寬子手機的卻是楊喜峰:“啊……大哥。”
嚴小刀:“诶?你啊,你幹嗎呢?”
楊喜峰:“沒幹嗎,逗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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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小刀:“閑得你?寬子呢?”
楊喜峰:“哎呀……大哥……他出去啦。”
以嚴小刀的敏銳再加上峰峰這少根筋的确實不懂遮掩撒謊,他已聽出蹊跷:“寬子幹嗎去了?”
楊喜峰竟然反問他:“大哥,您今天去戚爺那裏幹嗎去了?”
“我問你話呢!”嚴小刀吐槽道,“戚爺讓我在家給他剝海鮮,這堆龍蝦怎麽弄?是要用刀背砍暈了嗎?”
楊喜峰咬了咬後槽牙,墨跡着道出緣由:“大哥,寬子就剛才被戚爺叫走了,所以我也納悶,我以為您跟老板在一起,結果您前腳剛走,他老人家後腳就來了,帶了很多人!
“但他們都沒進屋,我在窗口遠遠瞅見那輛頭車裏應該就是老板,一共叫了寬子和咱們另外倆兄弟,跟他們車走了。
“臨走還讓把手機擱下,都不準帶,所以我就替他接您電話了麽。”
“你小子他媽的早不說?!”嚴小刀登時就怒了,頭皮上有一道血線變得猩紅。
“吩咐了不讓亂說嘛,哥我不敢說……”楊小弟又是一頭冤枉,每次遭遇夾板氣都讓他很想趴地下做五十個俯卧撐然後把牆角那兩盆狗糧吃了,真羨慕熊爺和它媳婦整日裝傻賣萌混吃混喝還不用操心的日子啊。
嚴小刀撩下電話就醒悟了,一腳踹向那盆海鮮,将半盆水潑在門廊下!
這事十分不對。
戚爺帶走了宅內全部人手和保镖,估摸還帶了集團內部人馬,甚至私自抽調他身邊的寬子。
戚爺臨時叫走的那三名兄弟,是他嚴小刀身邊最能打架的三個人。
而這一切瞞着他,故意提前将他支開,坐在這兒剝什麽海鮮,就是掐着表消磨掉他的時間。
連手機都不準攜帶,這是辦大事的路數,因為人多嘴雜帶手機容易走漏消息。
但是這麽多年了,戚爺做什麽活兒需要瞞着幹兒子?
從來不會,不僅不應當瞞,打架這種事一般直接派嚴小刀一人出馬就搞定了,至少也是駕頭車打頭炮的。
嚴小刀擦淨雙手重新穿好西裝,手指下意識摸過腰間一排刀刃。他臉沉得像從天邊浩浩蕩蕩壓下來一片雲層,那種被人刻意蒙在鼓裏隐瞞耍弄的感覺令他憤怒!
他能想到的一切情況中,只有一種可能性讓戚寶山帶這麽多人出去辦事卻隐瞞他、堅決不能帶他一人!
淩河。
嚴小刀飛車彙入天地間的茫茫車海,太陽就在他的眼前隔着一層前擋風玻璃跳入雲層,躲貓貓似的收起霞光,偏又隐隐露出一塊邊角,在他面前捉襟見肘卻仍在試圖隐藏真相。
戚爺似有意似無意地不接他電話。
嚴小刀根本不知去哪裏找,徒勞盲目地在他所能想到的一些地方兜風轉圈,恍然發覺他甚至不知淩河有可能出現在哪、身邊有沒有人能護着!
他越線靠邊,停在通往臨灣經濟新區的高架大橋緊急停車帶上,手掌狠狠砸向方向盤,爆出罵娘聲。無數車子從他左側呼嘯而過,碾壓着他因牽挂而紛亂的心情。
嚴小刀認為他的猜測判斷沒錯,卻一籌莫展。
他重新拿出手機查日歷,可惜他這人一向活得很糙,平時辦事靠腦子而并不依靠細致的行程記錄,同時也出于避免被查的保密因素,從來不把詳細日程記下來以防不利。如今實在想不出,這樣普通的日子戚寶山帶這麽多人會去哪裏?難道淩河也瞞着他向他幹爹約戰了?
嚴小刀讓車子重新彙入車流,右側車道竟然被附近村民好幾撥出殡隊伍占據。那些村民舉着幡子一路哀嚎出悲調,狂撒紙錢,在車來車往的橋上也不怕危險,從高架橋往河道裏來了一場很不講究的天女散花。嚴小刀瞟了兩眼又覺着不像出殡,就是每年清明時節本地鄉下特有的習俗,全族親戚老幼乘車擡轎去到海邊的山坡上,面朝無邊無際的大海祭掃故去的親人。
清明節了,又到了陪他母親上山祭奠那死去的兩任癱瘓丈夫和倒黴殘障弟弟的時節。
大片大片的圓形紙錢從天頂飄灑向空中,還有仿照美元式樣打造的洋冥鈔,上面寫着“冥國通寶”、“陰曹地府銀行”字樣,摞成大捆大捆地在海灘上焚燒。許多男女老幼拎着用金銀鋁箔做成的大串元寶和锞子,唱着本地流行的曲藝走在通往海灘的柏油路上。那附近有港口著名的一處景點,叫作潮頭矶,青黑色的一塊巨大礁岩伫立在淺灘上迎風碎浪……這情形如此眼熟和印象深刻,好像什麽時候見過?
海邊白幡飄舞,招魂隊伍在這一年一度的節氣裏正大光明地霸占市容焦點,一路鬼哭狼叫招搖過市。他去年就見過這樣場景,他去年差不多時節也是走這條路去海灘,當時幹什麽去了?
嚴小刀終于想起來了。
去年曾在差不多時節專程陪戚爺去海邊山坡,好像也是初七,而且行程相當保密,只帶了他和一名司機。當日他将車停在潮頭矶附近的隧道出口,而戚爺去了潮頭矶之上一棟老樓,據說與極其重要的客人會面,甚至不準他随從陪酒。戚寶山在那樓內待了足足四個小時,深夜才離開……
嚴小刀以往從未琢磨算計過他幹爹,因此對許多事不疑有他,只做忠實的跟班,從不多管閑事。這也是在大老板身旁做事最基本的操守,你閑事管多了嘴巴太碎,以後甭想幹了。
只是現在很多事不一樣了,他也開始敏感多疑,心有所屬之後終究也開始提防戚爺。戚寶山其實每年差不多這日子都來海邊見人,但每年只帶貼身保镖,不會拉大旗扯虎皮似的帶着全副家當,這架勢簡直像要去打一場平津戰役!
嚴小刀飛車駛過高架橋,抄近路直奔海邊潮頭矶景點的方向。
今日陰天多雲,想必将是一個月黑風高漫天星鬥被遮的夜晚。烏雲翻滾着湧向海天一線,洋面上的波濤卷出令人窒息的暗黑顏色。
嚴小刀是在隧道入口附近截住了戚寶山的車隊。
他單人單車開得飛快,而戚爺大約是帶人在其它地點集結商議事情耽擱了,竟然在這兒被他堵了,也是沒想到。
嚴小刀一路追車,自家集團下屬那些車子他一眼都認得,哪個都甭想瞞着他踩着他過去!
他的一部車像一匹撒瘋脫缰的野馬,尾氣夾雜着暴躁的火星,瞅準了直沖戚爺座駕,以車頭別住車頭,做出了一件要挨板子抽耳光的膽大妄為之事,把他幹爹的車給別了。
随行幾名保镖手伸進西裝內兜準備掏家夥了,車窗內是戚寶山繃成一塊黑色礁石的震驚面孔,而車外是嚴小刀冷峻着臉雙手按住車門的搏命架勢。
戚寶山用眼神制止有所動作的保镖。對他幹兒子,他疼愛有加不願使用武力雙方動手。
“怎麽啦這是?”戚寶山自己下車了,“你想幹什麽你直說,小刀?”
嚴小刀自知理虧,但絕不退讓:“幹爹,您今天想要去哪?您能不能不去?”
戚寶山驚異地瞅着他,那時心裏也在左右搖擺:小刀難道知道些什麽?究竟知道多少?淩河背棄雙方約定洩露了多少真相?
戚寶山不漏聲色地道:“我去海邊會見幾個人,你撒瘋似的攔我幹什麽?”
嚴小刀追問:“您想要見誰?”
戚寶山臉冷下去:“小刀,你太放肆了。”
嚴小刀:“我替您去見您要見的人,成嗎?”
戚寶山:“……”
嚴小刀今日的架勢和氣勢,就是攔住他幹爹堅決不讓開路。他也懂得,只要攔住戚寶山,其他手下人自然也就做不成事。
他擋在車前,順手指着某輛車裏坐的寬子等三位兄弟,還有其他人,含意十分明顯:沒我允許今天你們誰都別動!
衆人面面相觑,确實不敢違抗嚴小刀,卻又不好違逆了大老板。
戚寶山眼眶突然凹陷下去眼珠略凸,細膩溫和的面目隐約露出猙獰:“小刀你他媽今天是要造反嗎?!”
嚴小刀近日經常失眠十分缺覺,眼下透出兩塊黑圈,在身心深度疲憊狀态下硬扛着。隧道入口處一股強風刮過,他的身軀堅強地伫立風中巋然不動。他搖搖頭:“幹爹,我怕您今天出去會有危險,我不想讓任何人出事……您要做的事,我替您去;您要見什麽人,我替您見。”
戚寶山詫異地打量嚴小刀,琢磨這話是真情還是假意,小刀這番剖白,是真心替他着想還是為了……誰?
戚爺确實預料到今天情勢危險,絕不涉險吃虧,因此拉開大隊人馬,只是連他自己都不确認危險會最終來自何方神聖,難道嚴小刀知道?
初七這一天,是戚寶山與他那幾位窮家筚路上一道發財、曾經磕過頭灑過血的異性兄弟老相識之間,每年約定會面的日子。他們四人,每年都會租用這一晚的觀潮別墅密會相談,不透露外人,堅不帶随從,互相之間往來低調,行程詭秘,大家見一面确認安好,順便敘談當初交情。
已經十五年了。
年複一年,日征月邁,兄弟之間當初為利益相交、同流合污結成的所謂“情誼”,早就抵不住歲月的侵蝕,扛不住陳年舊案一夜之間突如其來的曝光和發酵。如今個個富貴發達、家財萬貫、妻妾子孫環繞膝下,早就沒有了當初的義氣血性和果敢,性格裏那些奸詐晦澀、敏感多疑的暗黑因子在微火慢炖的狀态下逐漸冒出頭來,割裂了彼此的情誼,動搖了他們的心智。
戚寶山與游景廉之間,就是在這樣彼此牽制忌憚猜疑對方的心态下,面和心不和,被一個淩河就攪得徹底亂了方寸。
戚寶山半輩子做事謹慎,絕不铤而走險或将自己置于險境,今日赴會十有八成有詐遇襲,他原本就不想赴約。他誰都不信任,既不信淩河的承諾,也不信任互相保守着秘密的另外仨人。
戚寶山伸開手臂,恢複往常柔和面色:“小刀,來,跟我回去,咱爺倆今天哪也不去了。”
嚴小刀仍然戳着不動:“我替您去,潮頭矶上的觀潮別墅對嗎?”
戚寶山突然擰起眉頭:“都不去了!小刀,你過來,跟我回家!”
戚寶山對他伸出一只大手,嚴小刀卻大步往後退,扭頭上車。
他突然又想起什麽,回身打開戚寶山座駕車門,從後座拿走他幹爹最常穿的那件寶藍色棉布中式對襟外套,脫掉自己黑色西裝,換上這件藍色外套。
戚寶山大驚,他是真心愛護疼惜小刀的。私心他有,忌憚他也有,但這輩子親兒子和幹兒子合在一起,也就剩嚴小刀這麽一個貼心可靠的人。
戚寶山沖上去要攔,吼了一句:“小刀你回來你發什麽瘋!”
嚴小刀上車發動了引擎,眼神絕決,按住車窗邊緣對戚爺道:“幹爹您放心!您屋裏桌上,有一包您最愛吃的醉香園糖炒栗子,是我剛買的,扔進烤箱烤烤還能回軟,您快回去吧……”
戚寶山心裏一顫,目瞪口呆看着嚴小刀飛車離去,随即原地轉圈狠狠一腳踹上隧道口的花崗岩牆。他恐懼幹兒子有一天知曉全部真相,但也絕不願眼睜睜看着小刀陷入困局。
……
在嚴小刀內心深處,有兩個人他這輩子牽挂不下,一定要護着。對戚爺和對淩河,無論講求忠孝仁義還是訴說兒女情長,都是他背負的感情債。他無論如何就不希望這兩人今天有機會見面,他一定要從中“作梗”。
他随即就給淩河的號碼撥去電話,果不出所料,淩河拒絕接聽。
他發去一條短信,直截了當地質問:【你今天打算怎麽對付戚爺?你要幹什麽!】
他緊接着再發:【你能停手嗎?】
這是兩句嚴詞厲色的試探。假若他猜錯了,淩河那不吃虧的脾氣一定劈頭蓋臉罵回來。
但淩河沒有回複,只言片語都不給他,嚴小刀認為他猜的就沒有錯。
不管戚爺往日每年去觀潮別墅會見的神秘貴客是誰,他今天在潮頭矶上将要見到的人,一定是淩河!而這些人一定具有某種他尚不清楚的關聯。
在嚴小刀看不到的地方,手持尚方寶劍的巡視組也在當日下午開始了雷厲風行的收網行動。
幾名在當地完全臉生的正裝人士,面目嚴肅地突然出現在市府的內部例會上,堵住大門往來的通道。會場內即将帶稿發言的領導和底下喝茶睡覺的辦事員們全部僵坐在現場,大氣不敢哼,人心惶惶。巡視組無視會場保安的阻攔,走了一圈卻沒有發現游副官的蹤影。
調查組人員問:“他今天請假了?”
一把手的大官颔首答話,都不敢正眼回看:“沒有請假,本來應該來參會的。”
調查人員追問:“人呢?在家嗎?”
大官轉了轉眼珠子心下一合計,附耳低聲告密:“郊外有一座香火很旺的潭居寺,聽說他在那租了一間居所,還起了僧名法號,您幾位去那找找?”
巡視組控制了市府各個衙門,封鎖資料進行調查,黑白無常們随即撒開大網,迅速又直奔位于荒僻市郊的潭居寺。然而追到寺院中,将俗家子弟們的起居室搜了個底朝天,暫時拘留審查了數人,愣是沒找到游景廉的下落——這人跑了!
淩亂散置的木魚袈裟、生活用品和摔成碎片的觀音白瓷造像,都昭示了這人臨走時的倉皇,如喪家之狗。
……
與此同時,臨灣深水港附近的客運碼頭,傍晚時分照常吞吐收納着熙熙攘攘的各路旅客。棧道兩旁高聳入雲的路燈的頂端燃起燈火,照亮了通往蒼茫海面的前路。至少兩艘客輪正在往下卸人,經過簡單清掃之後就要裝滿乘客再次啓航,目的地就是大洋對面的橫濱港。
天空中尚未飄雨,在某些逃亡人士如驚弓之鳥的內心世界,卻已是一片凄風冷雨,盡管表面仍然強做鎮定堅強。
通往客輪碼頭的這段長路上,有個人沒有開車,不惜倚靠雙腿長途跋涉以避人耳目。因多年長坐辦公室缺乏鍛煉落下一身神經衰弱和動脈硬化的富貴病,拜佛求神改行吃素都治不好這一身沾染銅臭氣的毛病,這段路走得相當艱辛,一路氣喘籲籲,這些年積攢下來的行頭和資本,全被他這一跑而毀于一旦。
然而此時不跑,他們家也完蛋了。
這人裹着長款雨披,遮住頭臉和身材,拎個民工式的編織袋,打扮寒酸低調如同碼頭随處可見的清潔工人,手裏卻攥着頭等艙卧鋪的一張船票。
前方人群逐漸密集,以特有的天朝排隊方式在一條檢票入口附近擁堵成至少三條開叉的隊伍,旅客前呼後擁。躲在雨披下的頭等艙客人略顯遲疑,嫌惡地皺了皺眉,卻又不得不放任自己的身軀也彙入湧來湧去的人流中。他多少年都沒排過隊,他在當地随便做什麽事就從來不需要排隊,每次都是專車司機接送,領導通道直達,他哪見過排隊啊?
這麽些年拼命上下鑽營,撈財斂錢,為了什麽?不就為了有朝一日飛黃騰達成為人上人嗎!
不甘心,真的不甘心。
明明尚未排到窗口,突然有檢票工打扮的男子一搭他肩膀,攔住他去路:“這位先生,您船票呢?”
雨披下的人手指才摸到口袋,就被人掏兜直接野蠻地搶走了證件船票。
檢票工冷笑:“先生,您這張身份證,照片是你自己,姓名籍貫出生日期家庭住址都不對吧,哪家派出所的內勤收了好處幫你做的假證?”
雨披下的手指僵住,寒涼之氣從腳心路過尾椎骨一路竄上頭頂。
檢票工道:“游書記,您要去哪啊?您要去的不是橫濱,是溫哥華維多利亞橡樹灣高地某富人街區某排某棟獨立屋別墅,我說的對嗎?”
游景廉那時驚異地瞪大雙眼,嘴唇抖索徹底失聲,沒想到自己還未逃出邊境,對方連他海外房産落腳之處都一清二楚,歐洲銀行賬戶的存款想必也早被人摸清底細?!銀子和房産都保不住了,他還逃什麽逃?出去了也要迅速成為海外通緝貪污嫌犯名單上一條跳不出漁網的大肥魚啊!
他身上的深綠色雨披,原本是公衆視線中刻意隐身遁形的保護色,如今卻讓他叫天叫地都沒人回應。碼頭匆忙檢票趕路的旅客根本沒人注意到,前方隊伍裏突然少了一人。游景廉被幾個不明身份人士捂住了口鼻,架起來拖着,神不知鬼不覺地消失在開始飄灑零星雨滴的港口……
完了。
是巡視組神兵天降奇襲臨灣港了嗎?是那群吃人不吐骨頭準備直接将他生吞活剝不惜掘地三尺也要挖出猛料口供的綠臉夜叉和黑臉包公嗎?……
游景廉頭戴黑色頭套,身上濕淋淋的,被人猛地擲在發出沉香木氣的舊地板上。他還處于兩眼一抹黑的混沌狀态,沒弄明白自己身在何處,以為進了調查組的審訊室。
他頭發支棱得像一叢可笑的雞窩,肩上全無大佬的氣焰,驚恐地四處一掃,頭頂的黃銅俄式吊燈突然點亮光芒,将一束射穿人心的光束打在他頭頂,讓躲藏在陰暗旮旯的小鬼無所遁形。
游景廉終于瞧明白了,不對啊,這并不是調查組或者刑部衙門的地盤,這不就是潮頭矶上那座民國舊宅觀潮別墅的頂樓嗎?
今天是某月初七,他清楚得很,今晚原本是他們幾個老鬼一年一度私下密會的日子,但他哪還敢露面?
是誰将他綁架到這裏?是戚寶山?還是……
閣樓上閑庭信步走出一位長身玉立的男子,半邊身子隐在旋轉樓梯頂端的陰影下看不清面孔,但能看出這人将一頭黑色長發利落地綁于腦後,氣度絕佳,穿一身麂皮馬甲、馬褲與長靴。
風度翩翩的捕獵者,開口并不兇惡或者張牙舞爪,反而優雅深沉,那些話音聚攏在羅馬古堡式的巨石穹頂之下,自帶一陣足以振聾發聩的回音。
美男娓娓道來:“游大人,多年不見,沒想到今日在這座觀潮別墅裏舊人重逢,呵呵。您四位見過大風大浪的老江湖,可真會挑地方,這麽些年,原來就是在這座面朝大海風景優美的潮頭矶上你來我往暗度陳倉,暗中密會陰謀籌算,蛇鼠一窩同流合污!今日機關算盡被我抄了你們老巢,游大人打算怎麽把那些陳年往事揭開蓋子,和我這故人之子擺一壺茶敘敘舊呢?”
身形挺拔的男子微微壓低下巴,雙手擎着金屬槍管,居高臨下俯視游景廉,槍口瞄準着他的眉心。
游景廉牙黃色的臉在槍口之下霎那間泛白,兩頰以肉眼可辨的速度迅速凹陷垮塌,變了形貌,他卻順利認出了眼前人,淩河。
淩河從陰影中走出時容貌十分俊美,混血的眉眼精致俊逸,頭發一絲都不亂,半側面在輕輕曳動的吊燈光線下現出文藝複興時代雕塑才可能擁有的完美線條。一雙鳳眼擁有煙視媚行之色,然而此時并無任何媚骨之态,反而自上而下射出淩厲的氣勢,鼻梁和嘴角的鋒利刻線讓這個人整張臉迸發出逼迫與讨伐的氣勢。
游景廉恐怕到現在還沒弄明白,淩公子怎麽提前知曉他逃亡的日程路線,掐得如此準點将他從碼頭截獲?他跟他兒子一前一後分乘兩條客船,自認為掩人耳目萬無一失。
船票是一位生意上的“老板”幾天前悄悄上供給他的。游景廉卻也不想想,他游家落到這步田地,別人躲都躲不及,以前給你打點送錢是利益交換,你這棵大樹都垮臺了,誰還供着你這尊自身都難保的泥菩薩!
送他船票的幕後之人,就是今夜舉槍将他堵在觀潮別墅中進行審判的人。
淩總假若想要放過這人逃亡,今晚就能放他逃了;想要截住他,随時都能截住。游景廉的行蹤,也包括他那獨苗寶貝兒子的下落,一直都掌握在淩河手中。
“游大人,這樓梯看着是不是有點滲人?別害怕,咱們來聊聊您這些年是怎麽加官進爵,步步高升,呼風喚雨,最後竟然落到這樣滿門抄沒無路可逃的落魄境地吧?”淩河目睹游景廉臉變煞白心驚肉跳的尊容,唇角浮出直中對方要害暢快淋漓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