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莉莉斯
1.引子
灰色的玫瑰終于枯萎了。
遠方的教堂傳來嘹亮的歌聲。
我很想親手掐死唱歌人的脖子。
2.百合
“公爵夫人,陛下又給您送來白色百合了。”侍女将一束巨大的白百合放到花瓶裏,花瓣蓋住了她半邊臉。
“哦,這個蠢貨。”公爵夫人摸了摸手上的鑽石手镯,手镯在太陽折射下閃爍着奇異的光芒。
她忍不住冷笑,“送這些花做什麽,挨不過一個星期就會死得徹底,陛下就不能送些不會貶值的貴金屬麽?”
侍女從大得驚人的花瓣後探出半個腦袋,尴尬地提醒她,“可是上次陛下送您手镯時,夫人您又說陛下太俗氣,把手镯直接扔到了垃圾桶裏。陛下還是親自從一大堆魚骨頭裏找回手镯的呢。”
公爵夫人想到一手魚腥味的陛下親自為自己戴上手镯的樣子,不由笑了。
“好了,公爵該回來了,別讓他知道。”
然後,她閉上眼假寐,午後晴好的陽光從窗外斜射到她眼皮上。
侍女看着,然後忿忿想,大概公爵夫人只有在睡覺的時候才看上去最純潔無邪。
皮膚緊致,栗色長發蜷曲,睫毛翻卷,像個無公害的娃娃。
侍女喚作莉莉斯,公爵夫人第一次聽見這名字時,驚呼,“那就喊你小百合吧。哦,我的天啊,這年頭還真有人喊這麽俗氣的名字。”在公爵府邸服侍了一年以後,莉莉斯意識到,公爵夫人最讨厭的就是“俗氣”這個詞。
她痛恨一切的流行歌劇與百貨商店,說那裏販賣通俗故事與樣板服飾,永遠不懂得古典才是先鋒。莉莉斯還意識到公爵夫人才是家裏的主心骨,無論一年回家三個月的公爵多麽傲慢無禮或者大發雷霆,莉莉斯知道,這位左手勾引帝國元帥,右手勾引國王陛下的公爵夫人,才是重點。所以她一直努力學着讨好公爵夫人,跪在地上擦地板的時候,即使公爵夫人讓她字面意思上“舔幹淨”,她大概也會照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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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公爵府的第二年,莉莉斯則是無意間發現了公爵夫人一個龌龊的秘密,這個秘密可以置她于死地,也可以讓她掐緊公爵夫人的咽喉。她選擇默不作聲,面對着地下室一屋子咯咯笑着的貓咪,只是緊緊捂住了自己的嘴巴,不讓自己發出聲音來。
是的,公爵夫人養貓。她的貓咪爬滿了地下室每一個角落,顏色不一,形态不一。
可是唯一相同的是,這些貓咪都有一雙絕望的眼睛。撕心裂肺的絕情,比任何正常人的眸子都要言語豐富。而更詭異的是,貓咪的額頭都有一個符號——這個符合被平民稱為鬼符,被法律成為禁咒,被貴族圈子私下裏成為“被詛咒的”。
莉莉斯看着那些刻滿“被詛咒的”鬼符額頭,告訴自己別怕。
有一只貓咪舔了舔莉莉斯的腳踝,莉莉斯忍不住摸摸它的頭。貓咪求莉莉斯收養它,聲音只在莉莉斯腦海回蕩。
鬼使神差地,它額頭的鬼畫符消失了,樣子也從黑貓變成了白貓,就像一只正常波斯貓該有的樣子。
鬼使神差地,莉莉斯把它抱回了自己的女仆房間,偷偷養起貓咪。
來公爵府的第三年,莉莉斯與貓咪保持了一種友好關系。
貓咪每天晚上偷偷給莉莉斯講故事,關于這個國家的貴族秘聞,關于公爵夫人的醜陋行跡,貓咪反複強調自己在被公爵夫人變成只靠魚骨求食的四只爪子動物之前,他也是讀者古典詩歌聽着歌劇的優雅貴族。
莉莉斯聽了整整一年的故事,終于知道那些貓咪每一只都有一段悲慘的故事,它們或者是哪個貴族的小兒子,或者是流亡貴族尋求庇護,或者是煉金失敗的魔術師,都一一落入公爵夫人欺騙的笑容之中,他們的財産被侵吞,魔力被吞噬,只剩下骨骼化作貓咪,滿足公爵夫人的收藏癖好。
莉莉斯每天把自己飯菜中的牛奶省下來,喂給貓咪吃。
來公爵府的第四年,莉莉斯終于忍不住想殺了貓咪。她的手上全是血,貓咪在她手底掙紮,發出嗚啊的痛苦聲。
最後貓咪逃走了,莉莉斯跌坐在地上。她眼眶裏晃着的眼球十分空洞,呆呆看着窗外貓咪逃走的背影。她想她不是恨貓咪,而是恨她自己。貓咪的故事講到最後隐隐透露出對她的希望,而她對自己沒有任何希望。
百合花的香味濃郁,公爵夫人還在睡覺,這個午後煩躁而不安,陰謀詭異似乎都在太陽下發酵。她從四年前的回憶裏把自己拽回來,然後聽到公爵的腳步聲。公爵有貓一樣輕的腳步,有時候人到站到了身後,卻毫無聲息。毫無預兆地,他喚她,“小百合,你猜我給你帶來了什麽?”
莉莉斯回頭看到一身華麗服飾的公爵,大概他剛剛參見完國王回來,身上挂滿了各種帝國勳章與寶石,除了華麗大概還有滑稽這個詞可以形容。聽說上一次參加帝國最高級別的晚宴時,一身正式軍裝并且帶上帝國全部榮譽勳章的公爵,被財政部部長嘲笑為“會走路的裝飾櫃”。
還聽說公爵直接給了財政部長一句狠話,保證他無法參加明年的宴會。再聽說第二年財政部部長果然死因不明。當然,莉莉斯只能按照慣例,表現出雀躍的樣子,先誇了一通公爵優雅貼身的服飾裁剪,再頗為期待地問到底是帶了啥來。
公爵雖然一年才回來兩次,但是每一次都十分努力擺出“對莉莉斯特別上心”的樣子。這種樣子當然是背着夫人私底下挑逗,讓別的女仆都對莉莉斯十分羨慕嫉妒但還算不上恨。
對于莉莉斯本人而言,她對着鏡子反複照了很久,除了可以看到鼻尖上再明顯不過的雀斑,她沒有發現任何值得公爵“驚豔”或者“刺激”的地方。但是乖巧的莉莉斯知道,她最好能表現出被誘惑又不好意思表白的樣子,這樣半推半就才能讓她在公爵府裏好好活下去。
“你看,這是什麽?”公爵從袖子裏掏出一個銀色的項圈,“聽說你偷偷養了只貓,我就給你買了一個帶有魔法鑲嵌的項圈,裏面無限魅力等你和貓一起慢慢發掘了哦。”
莉莉斯驚訝,“可是公爵,貓咪已經被我吓走了。”
公爵搖搖頭,硬生生塞給她項圈,“諾,只要按了這個機關,貓咪會自己回來的。對了,你記得給貓取個名字。”
莉莉斯覺得公爵真是無所不知,又偷偷看一眼公爵夫人,她還是睡得這麽香甜。
2.夜玫瑰
皇宮。夜色溫柔地吞噬了皇宮。
公爵夫人在如此溫柔的夜色中也顯得十分嬌柔純真,她指着一朵豔麗的玫瑰,對國王說。
“哦,陛下,看到美好的事物我總是想掐死它。這個毛病我改不了了怎麽辦?”
國王于是從荊棘之中把玫瑰采摘下來,手上冒出血多血泡。
公爵夫人心疼地替他吸血,唇上全是濕漉漉的血腥味。
“說到玫瑰,我想到那個有着愚蠢名字的帝國,他們的女王更是蠢到了家。可是她卻如此強大,我們已經第四年輸給他們的軍隊了。我不想再割地了,看在神的份上。”
國王提到的是帝國常年不安分的鄰居,原名是柔絲帝國,但邊境諸國都私底下稱之為夜玫瑰。這個國家的女主人有着天賦軍事才能,幾乎無往不勝。帝國的疆土被吞噬了十分之三,戰火把民怨燒得很高。國王擔心,如果有哪個大臣乘現在謀反,他将焦頭爛額,內外交困。
這個時候,他就需要公爵夫人了,“說起來,你家裏的那些貓咪到底能不能煉成魔法藥水?”
公爵夫人嘆息一聲,“哦,那些貓咪是我最好的寵物,我寂寞空虛的時候,你和公爵可都不在我身邊。”
“夠了,我只想知道能大幅度提升戰士魔法屬性的藥水,我都替你找了那麽你落魄貴族和流亡王子了,你也該回報我一下吧。還是……”國王眉宇間暗藏一個嘲笑,“殺戮他們的快感已經不能滿足你了?”
“哦,陛下,別這麽說,我可是在替你清理貴族圈的垃圾呢。你看,年年都有不懂事的侯爵或者伯爵搞出私生子來,我替他們把財産保住,他們該贊美我才對。”公爵夫人忽然毫無上下文地嘆息,“說到夜玫瑰,聽說她提出要和陛下您聯姻?”
國王大概想到某個女王冷如冰山的臉,不由打個哆嗦,“她該改名叫夜罂粟的,而不是夜玫瑰。”
“你會娶她麽?”公爵夫人吸夠了血,終于把嘴巴拿開。
國王把玫瑰揉碎在手心,說,他會的。
公爵夫人有一瞬間失落,她大概忘了自己也是有家室的人了。她只是看着這張年青又英俊的臉,她從三歲開始認識他,到十三歲時驕傲地拒絕國王的求婚,到二十三歲時正式與國王偷情,到三十三歲的今天,他說他快結婚了。
今晚月亮太暗了,公爵夫人擡頭盯着月光。液體于是倒流回眼眶,她沒有哭。
國王說了很多動聽的情話之後,終于與公爵夫人依依惜別。那個時候月亮突然從雲層後徹底露了臉,月光白得恐怖,像在揭發不為人知的秘密。國王随手挑出公爵夫人栗色頭發裏的一絲銀發,他說,我的露絲小姐終于老了。公爵夫人順勢倒在他的臂彎中,提醒他,三歲的時候他曾經說過一句玩笑話。國王只說,送客。
二十三歲的國王對着鏡子裏的自己,他覺得自己還很年青。還有大把國土等他占領,還有大片海域等他征服,數不盡的財富與美女。他對自己說,你看,還有自己送上門來的‘夜玫瑰’。
所以,你為什麽要執着于三十年前的陳芝麻爛谷子的關系呢?三十年算什麽。
他對自己輕聲說,吓到了身後的侍女。
侍女小心翼翼為國王梳頭,但在鏡子裏,她看見的是另一個女人的臉。看裝束也像女仆。
這個女人鼻子上全是雀斑,但眼睛卻比任何一個貴夫人都要野心勃勃——那是為了生存可以做一切事的眼睛。
她聽見國王對着鏡子裏的女人喃喃自語,誰能替你贖罪呢?連神都不能。
夜玫瑰女王與國王的訂婚宴十分盛大。到處都是玫瑰,火紅的,雪白的,湛藍的,橙黃的,玫紅的,淡紫的。
香槟與花瓣散漫教堂,教堂的鐘聲嘹亮。精挑細選的女孩子們打扮成聖潔的樣子,唱起美好的贊歌。
鴿子盤旋在教堂門口,新人們緩緩步入。客人們毫不留情竊竊私語,他們總預感國王陛下這輩子會有很多次訂婚。他們都記得十三歲的小國王曾經拉着十三的小公爵夫人的手,在教堂裏也是這麽當衆宣誓訂婚,可是驕傲的小女孩揚起臉來,一臉戲谑仿佛開玩笑地說,我不願意。
于是二十年前的教堂滿滿回蕩着一連串的“我”與許多“不”,“願意”說得太多,反而聽不真切。
這個畫面被貴族們唾沫橫飛私底下拿來嘲諷過很多次,但是當着帝國最有權利的兩個男子面前,誰也不敢提這個茬,他們只說,都忘了公爵夫人的真名,即使記憶拉回到了二十年前,他們也只管喊她小公爵夫人。
女王長得實在太過高挑,踩了一雙水晶玻璃鞋,能看到擠壓的腳趾,還能看到她明顯比國外高出半個頭。
努力挺直身高的國王,大聲回答神父一句,他願意。
女王頗為微妙地接了一句,既然他願意。
後面半句硬生生留白,讓神父尴尬了好一會兒,才繼續祝福新人訂婚成功。
戒指于是被套在彼此手上,賓客們紛紛道喜,喝着香槟說,誰都在等半年後訂婚戒指變成結婚戒指。
女王湊在國王耳邊低語,“誰都在等,除了我們。”
國王微微色變,又仍然談笑自如,與信任財政部長說了個不好笑的笑話,然後把杯子中的液體一飲而盡。
但他知道,女王并沒有說錯,所謂訂婚儀式只是兩國休戰的變相契約。半年如果真的結婚,也不過是兩國聯姻的戲碼。政治婚姻大抵如此。國王無意間撇到人群中的公爵夫人,她玩着公爵的手,一副小鳥依人的樣子。
國王想,他此生唯一的遺憾大概是公爵夫人與公爵居然不是政治婚姻。他三十年的癡情連決堤的突破口也無處可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