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莉莉斯4.0

“咿,你是誰?”莉莉斯戒備地再問了一次。

她雙手交疊在胸口,低聲吟誦咒語,随時準備進入戰鬥狀态。

“不用這樣,”年輕人只是随手在半空畫出一道弧形,“你的魔法都繼承于公爵府,而我剛下了禁魔咒,在這個包廂結界裏,你最好不要妄動。”

他眼神透露危險的訊息,“否則,被魔法反噬的痛苦,你可以好好嘗嘗!”

莉莉斯放棄念咒,背抵上門板,大腦輪番搜索,卻對這個青年毫無印象。

“威廉少爺麽?你盡管帶走。”

年青人啧了一聲,忽然逼近莉莉斯,挑起她臉蛋。

“真是奇怪,你到底有什麽好,我的兩個弟弟都這麽喜歡你。”

心跳慢了一拍,十年光陰褪色回去,莉莉斯被迫對上琥珀色雙瞳。

喬治一次一次淘氣,半真半假表白的模樣又跳回莉莉斯腦海。

“難道,你是大少爺?”

雖然離開公爵府十年有餘,莉莉斯還是改不了這些舊時主仆稱呼。

“今晚在月光塔頂樓,我要你親手将威廉還給我。哼,我去墓地找過他,他卻死活不肯走。說什麽,你給他第二次生命之類的廢話。”

他說着,聲音大了起來。

“而那個自小口口聲聲說要娶你的小弟呢,都換了一副容貌,卻始終不肯娶伯爵家的女兒。他大概忘了,如今他的新身份不過是子爵的私生子,居然還敢挑三揀四。”

莉莉斯深吸一口氣,她看着氣急敗壞的大少爺。他的軍裝領子因為生氣而歪到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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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随手替他整了整領子,問了一句她非常想問的話。

雖然與上下文略不搭。

青年人聽到因此愣了一下,才冷哼一聲回答。

“公爵夫人,是被處死了麽?還是僞裝假死?”

“……死了。”

莉莉斯嘆息一聲,死了。聽說事發後,公爵一直失蹤,大兒子本來就失蹤,次子與三子被大火燒死。

公爵府邸的仆人們無一幸免,不是燒死就是被拷打而死。當然,這是官方說法。

活在官方說法之外的莉莉斯,此刻打量着本該失蹤的大兒子。

她看到一雙公爵夫人的眼睛,高貴堅毅但陰險狠毒。

她很擔心他會立即撕碎自己,于是趕緊說,“大少爺,今晚塔頂見。”

他愣了一下,大概未料到她答應得如此爽氣。

莉莉斯已經指着千層餅,讓他趕緊趁熱吃了。

青年人吃着藍莓醬時,看着鑽出門的身影,才想到問,“我要搶走威廉了,為什麽你……都不猶豫?”

“呃,這是秘密。”莉莉斯俏皮一笑。

真相是,莉莉斯大聲腹诽,誰願意每天收留一個蹭飯的僞裝吸血鬼啊!

九點三十的月色很好。照在塔尖上像一個完美的淋了汁液的蛋黃。

莉莉斯指着窗外的蛋黃,催促威廉吃完了趕緊上路。

威廉瞬間懂得,為啥今晚大餐特別豐富。他整了整領結,大聲嚷嚷,“怎麽像臨刑前最後的晚餐?我才不去!”

莉莉斯一臉無奈,放下一碗奶油蘑菇湯,“喝吧。”

威廉舔着湯,刺溜刺溜發出很響的聲音。

莉莉斯提醒他,回到哥哥身邊,千萬記得把貴族禮儀撿拾起來。

不然那個兇狠的大哥一定會找她算賬的,比如教養無方什麽的。

“我說了不去!今天在墓地不是婉拒他了麽?”威廉聲音激動了些,險些打翻了湯碗。

莉莉斯趕緊扶住他,雙手壓上他肩頭,“我的好少爺,看你沒出息的,整天就知道去墓地裝吸血鬼,還是跟着你大哥去軍隊鍛煉吧。”

威廉忽然安靜了,眼神飄忽起來。

莉莉斯總覺得哪裏不對勁。

然後,威廉說了很莫名的話。莉莉斯不得不按按他額頭,看他燒着了沒。

“我可以去,但你要繼續做我的女仆。”

“威廉少爺,您大概忘了。”莉莉斯湊到他耳際,聲音變得鬼魅,“我早就不是您的女仆了。您現在是逃犯,而我是頂尖酒店的大廚。對了,他們說以後酒店收益會有我的一部分利潤呢。”

威廉愣了下,他本能縮回腦袋,怔怔看着這個給自己燒了十年鵝肝醬的少女。

十年裏,她總是歡樂無比地打掃屋子,燒各種精致美食給貓咪或者給自己。

她擦洗浴缸的時候會唱起走音的歌,她對着破裂的鏡子會喃喃祈禱,她神經質但她活得元氣十足。

威廉想,他喜歡這樣的生活。但此時此刻,他第一次看到少女用一種陌生的口吻在反駁自己。

香濃的蘑菇湯滞留在喉嚨口,威廉卻覺得難以下咽。

“你說——什麽?”

逃犯。利潤。頂尖大廚。信息量太大,每天日常任務就是躺在墓地修煉魔法的威廉,覺得大腦遲鈍。

“我說啊,時代變了。”莉莉斯微微笑着。

惡魔瞬間換回了少女的臉孔,莉莉斯收拾着碗碟刀叉,溫柔地勸說他趕緊準備新生活。

威廉透過廚房隔層,看着莉莉斯滿手肥皂泡的身影,他忽然顫栗。

他第一次強烈地希望父親沒死,還能突然出現在自己面前,告訴他,他還是整個帝國最榮耀的貴族——

公爵的二子。

貓咪正手腳并用,開始啃魚骨頭湯。它不動聲色看着二人争執,只是懶懶打了個哈欠。

莉莉斯揉揉它的頭,貓咪給了她一個眼色。

千萬別去。

莉莉斯想了想十年前的教訓,決定相信貓咪一次。

二十五分鐘後,莉莉斯終于說服威廉自己去月光塔赴約。

他走的時候穿着深黑的披風,三次推開莉莉斯要鎖門的手。

莉莉斯拍拍他的臉,輕聲呵氣,去吧,我會來軍隊看你的。

“有一天等我成為了軍官,你會——”威廉被鼓舞了,開始豪言壯語。

“你問我會嫁給你麽?應該不會吧。等你成了美食家也許會。”莉莉斯截斷他話頭。

“不是,我想問你會再做我女仆麽?”

莉莉斯果斷鎖上門。

月光塔塔尖。風很大,說話聲音卻聽得清晰。

威廉站在大哥身邊,手插在風衣口袋裏。

“愛德華,我必須得到莉莉斯。即使親手殺了她也行!”威廉低聲嘶吼,仿佛受傷野獸。

“她居然沒有挽留我,一句也沒有!”

愛德華伸出食指,輕輕撫摸下巴。

殺了她,這倒是個好主意。但公爵的計劃會被打亂呢。

“威廉,你愛我們的母親麽?”他忽然毫無上下文地提問。

威廉倒是回答得極快,“我不愛公爵夫人。她不配做一個母親。”

愛德華拍拍他的肩,但威廉胸口起伏,似乎克制憤怒。

“她以我的身體為靈力來源,每天肆無忌憚索取我的精神層面。直到我快死了,還假惺惺找一個女仆來陪葬,其實只是為了讓女仆的魔力與我的魔力在死後融合,讓她徹底榨幹我最後的靈魂。而你呢,哥哥,若不是你自己制造失蹤,躲到了軍隊去,你強大的靈力也早就被母親吞噬光了。”

愛德華不語,只是用力拍他的肩膀。

風很冷,威廉冰涼的指尖抓緊欄杆。

“如果不是那一場災難處死了公爵夫人,我根本不可能像今天這樣——愛德華你看,像個正常男子一樣活着。哼,我早知道她與國王有染,但沒料到連國王也想殺了她。”

“說到這個,”愛德華冷哼一聲,嘴角滿是嘲笑,“十三歲的國王在國立大教堂對着十三歲的小公爵夫人求婚的事,可是名滿都城的。天曉得她為什麽當衆給國王難堪,直接說了一句我不願意。”

兩人都未再說話,空氣中醞釀着褪色畫面。

回憶被令人窒息的公爵府占領,威廉知道自己的父親并不是十一年前去了戰場後才杳無音訊的。很小的時候開始,

父親就一直鬧失蹤,又會毫無緣故出現。現在想來是被公爵夫人的探測魔法,強行逼回來的。

十年。威廉倒是感激莉莉斯,雖然少了公爵夫人吸食自己靈力,但奄奄一息的自己根本無力逃出火海。

他更感激莉莉斯帶給他的生活。美食,甜點,走音的歌,光與熱。

但大哥讓他離開。

威廉從小多病,接觸的世界狹窄。可這并不意味着他一無所知。

他看了一眼身邊突然出現的大哥,覺得這個時間節點并非偶然。

“大哥,你是要帶我參軍麽?”

“這個麽,”愛德華目光冷峻,閃爍着刀鋒般冰冷的光,“你可以選擇僞造身份,成為低等軍官,也可以像喬治一樣,以某個貴族的私生子身份,改換顏貌,出現在上流交際圈。”

言下之意,上流交際圈如此狹窄,誰不認識誰。威廉你的選擇很窄。

威廉聳聳肩,毫不在意接口,“那就去軍隊吧。莉莉斯也希望我去那。”

“對了,”愛德華生硬裝過頭,目光仿佛刺痛他頭顱,“你最好徹底忘了這個女人。給你一年時間,夠了麽?”

一年,照愛德華的性格,24小時已經是過分。威廉意識到事情的嚴峻性,抿緊嘴唇,不吱聲。

他蒼白、被吸取靈力的童年,與他好吃好喝充滿陽光的青年。分水嶺是一個女人。

不過,他想一年的軍隊生涯應該足夠讓自己忘了這個名字。莉莉斯。

于是他點頭。

愛德華滿意了,輕輕扯扯他立領,說,風太大了,我們走吧。

奢華的裙擺,輕柔的音樂。

皇宮招待貴客時,從來不惜血本。最昂貴的吊燈,最昂貴的食物,最昂貴的廚師長。

去配最昂貴的女人。夜玫瑰帝國的女王。

國王私底下與弄臣抱怨,這個女人簡直貴得離譜。她的來訪以犧牲三座城池為代價,而她在途徑海域時,找了個借口又順手屠城。

弄臣不得不小心翼翼提醒國王,夜玫瑰是整個大陸上空的隐形惡魔,帝國的鐵蹄踐踏了幾乎所有鄰國,作為唯一幸存的王國,陛下您應該感激。

“感激什麽?”國王問。

“感激她主動提出聯姻。”弄臣俯身。

國王因此在參加舞會前的最後一個小時,不停盯着鏡子看。

鏡子不知為何裂開很長的一道縫隙,他俊俏的臉龐被生生割裂成兩半。左邊大,右邊小。他透過狹小的左邊,能瞥見一個女孩子忙碌的身影。

看不見背景,但能看到她的眼眸,大得驚人。

女孩子透過鏡子,對自己禱告過很多次。

他給過各式各樣的建議,靠譜的,不靠譜的。

他很想透過鏡子,緊緊抱住這個女孩子。照前任教皇的說法,這個女孩子凝結了他所有的罪孽。

聽說前任教皇曾對着尚是三歲的國王施淨化咒,讓他罪孽的一部分脫離他靈魂,凝結成另一個胚胎。

罪孽嬰兒被侍衛帶走處死,而國王從此變得純潔無垢。

每每回憶到這一段“聽說”,國王就忍不住毫無教養地啐了一口。

【哔——】純潔無垢。他缺失的罪惡讓他寝食難安。

國王覺得自己和帝國一樣活在一個虛構的暖房裏,不溫不火的國策,不溫不火的人生。

而夜玫瑰的到來,徹底撕裂這種僞造的盛世。

當大陸上大多國家都處于冷兵器魔法時代,夜玫瑰帝國卻研發出了

大規模的殺傷性機甲。侵略者與被侵略者的距離,瞬間被拉大。

偏偏女王提出兩個字,聯姻。

國王很有一種自己出賣.色.相的感覺。

他想女王一定不知道,自己十三歲時被年少的小公爵夫人在大教堂婉拒時,并不覺得遺憾。

對着教堂的神像,他只覺得命運的份量沉重。

他自小知道,自己此生尋找的只是這個罪孽的分.身。

他靈魂深處的缺陷,連他摯愛的幼年玩伴公爵夫人都不能彌補。

當他站在寒風瑟瑟的絞刑架前,看着士兵親手絞殺公爵夫人時,他眼神都沒有眨一下。

他只是緊緊盯着公爵夫人的眼睛。

那眼睛與三歲時一樣,純真無邪、沾滿淚水。

三歲的公爵夫人會光着腳丫,拉着小國王的手,問他玩不玩新娘的游戲。

三歲的國王撇撇嘴說,那游戲可真無聊。

最後一刻,他們的眼神彼此膠着,蛇一樣彼此纏繞,不可分割。

她仿佛在問他,這游戲還無聊麽?你謊稱公爵府謀反的游戲?

國王則是無聲回答,以後你會懂的。

繩子勒上鎖骨,然後是脖子。公爵夫人甚至來不及再扔給國王一個欲語還休的眼神,就被折斷了脖子。

沒有以後了。

國王估計她最後大概想說的是這個。

最後半個小時,記憶輪番滾過。國王捏緊手中的鏡子,鏡框冰冷刺骨。

他望着鏡子,像在望着最後與最初的希望。如果能透過模糊的背景,知道那個女孩在哪。

他深吸了一口氣,這想法令他顫栗——

與自己的罪孽合二為一之後,他堅信完整的自己才是無所不敵。

弄臣在他耳邊輕喚,“陛下,趕緊讓侍女替您梳洗吧,最高貴的客人就要來了。”

國王不耐煩揮手,似乎即将接見的不是夜玫瑰女王,而是死神。

國宴餐廳廚房,莉莉斯忙碌得大汗淋漓。

她不停指揮幫廚切菜搗蒜泥,又讓小工看看蘑菇湯的溫度。

小工低頭哈腰,一臉崇拜地仰望莉莉斯。他覺得這個女人簡直是傳說。

禦用廚師居然被罷免,只為了請到頂尖飯店的大廚。

每個能擠入禦廚到小工的人都知道,層層考核下是多少考生的冤魂。

而能擠入禦廚行列的女人更是少之又少。

他試了下煲湯的溫度,差點燙到了舌頭。莉莉斯輕輕吹氣,随手加了些薄荷粉。

煲湯立即變味,清香撲面而來。

小工就差沒跪下來向莉莉斯拜師了。

莉莉斯目不轉睛,看着一道一道主菜被送出幕簾。

她擦了下汗,心跳快得不行。她想只剩下甜點了,只要今天的國宴能奪得每一個嘉賓的滿意,她說不定能正式被國王聘請為禦廚。

這可是她職業生涯的一個轉折。

昨晚貓咪都興奮得睡不好,誇莉莉斯有能耐。

它蜷縮在莉莉斯懷裏,不停許諾明天莉莉斯的人生一定會有轉機。

然後說了些十分燃的話,比如“把握命運吧,少女!”

莉莉斯笑得十分開懷。她緊緊抱住貓咪,十年前的恐懼再次襲來,但這次莉莉斯接受地十分得體。

明天,一旦被國王聘請為禦用頂尖大廚,她就不需要那些幻想了。

她與十年前一樣,一直懷疑所謂與貓咪對話,與鏡子對話都是自己臆想出來的自我安慰。

就像是硬生生分裂出一個人格,以類似于直覺的第六感來告誡自己。

普通的貓,普通的鏡子,普通的自己。

但莉莉斯想,騙局就快結束了。

此刻的莉莉斯,在灑滿陽光的廚房挑來挑去,找最飽滿的藍莓制作最後一道冰激淩點心。

幫廚們都不吭氣,忙得不亦樂乎。小工們十分積極,小聲議論今晚的慶功宴。

聽說,讓國王與夜玫瑰的晚宴進行得順利,帝國能換來一次聯姻與百年和平。

真是歷史性的一刻呢。

莉莉斯滿心愉悅,雖然失蹤了的愛德華突然冒出頭來,但她覺得十年前的女仆記憶是如此遙遠。

時代變了,貴族必将沒落,商人們才是新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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