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1)

冷。

少年緊緊蜷着身子,不住發抖,他知道,這是失血後的畏寒。

模糊的視野中,分辨不出所在的地方。僅隐隐約約感到,是一座寒冷而潮濕的囚牢。青灰色充斥在眼前,幾盞火焰搖曳,令人目眩。

什麽時候了

半夢半醒,将左腕揮至眼前,殷紅的曲線由腕際延伸出了四寸。那麽,第四天了嗎?還有三個日夜,他怎能逃出去右手掌心的七夜安然無恙,但,是否救回百裏凜約的性命,已是未知。

【把門打開】

【是。】小卒恭恭敬敬開了門,鑰匙插入鎖孔,發出刺耳的聲響。鐵鏽飄飄揚揚,灑落一地。

趙钰感到光線暗了一些,知道有人來了,卻依舊緊閉雙眼。任殺任打,任刑任剮,他提不起精神去理會許多。

【你是誰】

沉默。

【是誰指使你】

沉默。

男子愠怒,揚腿踢過地上人的肩膀,用力踩在後者胸膛,直要周圍的地面亦染上了血污。

一聲淺淺的□□溢出,明明痛的厲害,還要強作抑制,這人如何能做到如此隐忍他暗暗加了幾分力氣,聽到身後小卒倒吸一口冷氣,而無動于衷。

從來沒有人,膽敢挑戰尹家。即便是名動一時的常溪百裏,也不曾同他作對。而譬如趙無冽之流自視甚高者,早已身亡他劍下,當今武林,尹家獨大。

【聽說你是來盜七夜的,想必要救人。若你直言,我尚可考慮放你歸去;如若不然,只怕你送了自己的性命,七夜草也作了陪葬。】

Advertisement

【前輩可曾聽說過趙無冽】少年急促的呼吸中,擠出了一句話,右手打腰間取出一個玉環。男子聞言一怔,噌的一聲,拔劍出鞘。

劍尾在對方脖頸劃出一道血痕,鮮紅淌過,便又是驚心動魄。趙钰以為自己活不成了,孤注一擲提了趙無冽的名字,這個人,對于尹伯卿來說,太過特殊。

【趙無冽,正是家父。十一此次前來,是盜取七夜草,醫治家母的宿疾。】

果然,尹伯卿收了長劍,背過身去不再言語。墨袍掃過地面覆蓋的稻草,發出沙沙聲,叫人不由心生寒意。

趙無冽的孩子,呵。

唇角勾起一個心酸的弧度,這難道,就是報應

趙十一,原本是要姓尹的吧。元月十一日,他記得清楚。正處年關,事務最是繁忙,他回到府中時,紅绫已換了白綢。

穩婆戰戰兢兢的講述着那個女人怎樣艱辛的誕下一個男嬰,又怎樣不甘的死去。記得那一日,下了大雪,嬰孩的啼哭響徹了穹窿,充滿了他的世界。

一壺烈酒,唯以消愁。秦雪姬,他最愛的女人,終究沒能在最後 ,看他一眼。只留下了厚厚的積雪,和剛出世的孩子。

不顧一切的沖出門去,以為院中還有位佳人待他歸來,卻終抱得滿懷落雪。他恨這個孩子,帶走了他的一切。

當夜,尹府靜的怖人;十裏外的長亭,嬰兒撕心裂肺的哭喊,持續了一整晚。

直到五年前,他手刃趙無冽。後者才在垂死之際道出了那孩子的去向。秦雪姬的孩子,姓趙。而那枚玉環,是他裹在孩子襁褓之中,唯一的紀念。

滴滴答答。

指節順着牆壁滴血,他卻絲毫感覺不到疼痛。

【老爺…】小卒瞪大了眼睛,慢慢的,慢慢的滑落到地上,胸前突兀的插着一柄短刀。

【孩子,你應當知道我是誰。】

【是的。殺父仇人。】尹伯卿企圖攙扶起他的手,僵在了空中。殺父仇人……是不是在你心裏,父親,是趙無冽

【你走吧。我會等你,來報仇。】

趙钰以手撐地翻身,不疊胸前傷口經适才重力壓迫,周圍的皮肉盡數綻裂開來,毫無防備間,一聲低吟在寂靜中格外明顯。尹伯卿忙助力他,由後心,貫入一股真氣。

拖着右腿,踉跄步上臺階。他聽到了身後的人,一聲長嘆。他錯了,只因一時的瘋狂,而欺騙了這個可憐人。趙十一,數年前便已病故,世上再無此人。那枚玉環,是十一托付給自己的東西。十一哥說,要他代為保管,說不會認尹伯卿這個父親……

十一哥,對不起。待救過凜兒,我自會言明個中真相。

作者有話要說:

☆、桃花映

【钰兒,留好這枚玉環,為父親報仇!】少年蒼白的唇角滲下幾絲鮮紅,一只手無力的搭在床沿,企圖挽留什麽。雪白的薄中衣染上了朵朵紅梅,子規啼血一般的咳聲持續了幾個月,而今竟像是要将肺都咳出來一般,讓聞者,膽戰心驚。榻邊的人接過玉環,目光堅定的,點了點頭,仿佛不言中明晰了一切。

钰兒,留好玉環,為父報仇……

為父報仇……

【十一哥!】

猛然起身,牽扯了胸前的傷口,又是一陣撕心裂肺的疼痛。額頭滲出涔涔冷汗,那道劍傷不安分的跳動着,掀拉着太陽穴。

夢,終究是夢,還好是夢。

十一哥,即便你不承認,他亦始終是你的父親。叔父的仇,我又如何報

仰首望向碧空,那片湛藍,藍的耀眼。一如那時藍衣的他,溫潤如玉。人道天妒英才,莫非這樣的人兒,也不會如是短命。何況,莫非這樣的人兒,權無法令百裏凜約愛之徹骨。思及此處,不由苦笑一聲。垂眸掌心,七夜皺巴巴的躺在那裏,葉邊已泛起了萎黃。

七夜草,你怎麽也像我一樣不堪一擊

借力樹幹起身,環顧四周,林海茫茫他已然忘了自己如何來到這裏,僅憑着緩落的夕陽辨別方向。左腕的紅線蜿蜒了五寸,留給他的時日,不多了。

此處到常溪,快馬加鞭一夜既至。而現下無車無駒,只怕……

拾了些樹枝,以布條緊緊纏綁在小腿,勉強能承受些力量。也只能是這樣,堪堪維持平衡。

路,遠比想象中漫長。淅淅瀝瀝的雨不停歇的下着,泥濘的地面變得異常濕滑。這一道不知跌了多少次,直教他遍身污跡,狼狽不堪。細石泥土嵌入傷口,拼命撕扯着,直要呼吸也成了煎熬。雙腿機械的移動,不明了走了多久,不明了還要多久。可即便全身散架一般洩了力,掌心的七夜依舊緊緊地、緊緊地被守護着,甚至沒有染上一滴雨水。

凜兒,等我回來。

常溪的雨連連下了七日,自趙钰離開,便不曾有過晴空。百裏潺端立窗前,眺望尹家的方向,他在等,那個人的身影。今天,是他,是百裏凜約,最後的期限。

從日出到日落,從黎明到深夜,百裏潺不飲不食,只定定的 ,眺向遠方。那是最後的希望,最重的賭注。

【師父!】焦急的聲音傳來,他下意識的轉身,卻撞上了椅子。原來自己,竟不知不覺的昏睡過去了。天,已大亮。

【師父,钰師兄回來了!】唐複撞開門闩,一個踉跄直直撲倒在百裏潺跟前,氣喘籲籲。他知道此時對方要的是趙钰的消息,至于禮數之類,不會多作計較。

朝陽照亮了整個院落,花鳶尾随風搖曳,散發出醉人的馨香。雨停了,唯有屋檐上的積水滴滴答答敲打着濕漉漉的地面。越來越多的人圍了上去,有的甚至衣冠不整,他們顯然知道這人為何成了這副模樣,卻不知該悲還是該喜。

【钰兒,钰兒……趙钰!】賀奔一遍一遍喚着他的名字,一手支撐他的肩膀,一手托住他的下颌。溫熱,由賀奔的指縫淌向大地,貫出的暗紅,仿佛要将少年單薄的身體榨幹。少年緊閉雙眼,慘白的兩片唇瓣一張一合,似是要說什麽,脫口而出的卻只有鮮血。

【钰兒,放手!】林绛竭力想由趙钰手中取出七夜,無奈後者用力太甚,将七夜緊緊锢住,無法撥開半分。一衆人喊的喊,叫的叫,哭的哭,任憑趙钰躺在賀奔臂彎掙紮,無能為力。

林绛放棄了努力,擡手以袖拭去了臉上的汗水,長長舒了一口氣。他本以為趙钰傷重,沒有多大力氣,哪知這人将七夜草護得死死,倒是累甚了他。

【師父。】衆人齊道。百裏潺快步行至賀奔身旁,俯下身去探看。第八天,桃花映已深入血脈,重創內裏。以趙钰的功力,斷挨不住此等劇毒。探手搭于對方腕間,頓覺大驚,指下一股真氣躍動,這樣深厚的內力,怎會出現在自家弟子身上!

眉峰微微蹙起,冷聲道:

【钰兒,七夜草現在何處】聞聽百裏潺的聲音,趙钰竟恢複了幾分清醒。右手五指漸漸張開,半棵七夜草便出現在衆人眼前。他抵命換來的,不過是這半棵草。

命人取了七夜碾磨,百裏潺卻絲毫不提醫治趙钰。賀奔的半邊衣袖已沾染了些許绛紅,那種顏色,正帶着趙钰的性命一點一點的流逝。

【師父,钰兒的七夜草為誰而去,他身上的桃花映,又是誰種下,您應當比我清楚。難道,您當真如此……無情嗎?】百裏潺聞言頓了腳步,雙手暗暗握成了拳。

賀奔說的不錯,趙钰為的是百裏凜約,是他百裏潺的女兒。難道僅僅因為一股莫名的真氣,他便能放棄了一名弟子的性命不知是謹慎,或是當真無情,适才的自己竟如此偏執。

【将他帶到我房裏去,賀奔,将回天取來罷。】

作者有話要說:

☆、胭脂淚

世事多變,歲月無痕,起始亦終,莫道絕情。

常溪的天氣,一如既往的怪異。晌午烈日當頭,傍晚卻雷雨交加。百裏家,那座荒涼的院落,幾乎成了人間煉獄。

細雨蒙蒙,模糊了亭榭。紅,豔紅如血,穿梭在雨滴中,似一株盛開的曼珠沙華,迎風而舞。翩翩然若素罂擺首,搔首弄姿,好不風流;漾漾态如火狐立尾,妖氣盡顯,嬌媚冶豔。獨步涼亭,但未執傘,卻是這雨季最清閑的時候。

人道常溪的雨極陰冷,淋久了,寒氣便會入骨,故而這一帶風濕病多發。只是她從不在意,也不需在意,一切,自會有人替她安排妥當。若擱平日,此時那人定會前來為她披上一件長衫,撐起一把折傘;而今沒了這些許繁複,倒是自由的令人欣喜。

發絲間滴滴點點的水珠淌過脖頸,手背,長裙,直至落地。沖散了臉上的紅妝,溶開了心底的結。不知從什麽時候起,面對雨天,她亦能安然的悉數雨滴,再平靜不過的生活。不再想念那個人,不再回憶他離開的那場大雨。

淅淅瀝瀝。

雨,如此磨人的下着。她便躲在亭中,靜靜的看着。

看着,也會笑,癡笑。探手去觸碰,突如其來的冰冷教她放棄了嘗試。沒人了解,她有多希望雨簾中出現一抹湛藍,一如當初。三年,等這片湛藍,三年。更沒人了解,趙十一走後的每一日,對于百裏凜約來說都是陰雨綿綿——她的藍天,離開了三年。那是種無法改變的依戀,找不到另一個寄托的情感。

那一年,喪鐘一般的咳聲帶着趙十一遠去了。只給她留下一座矮矮的墳茔,和一塊不知如何撰寫銘文的墓碑。而它們,終究帶着百裏凜約的喜怒哀樂,一并去了。

【凜兒,】背上一陣溫暖,熟悉的聲音響起,卻教她感到厭煩,【天冷……】

【閉嘴!】她将對方搭在自己身上的披風,狠狠抛開,猛地轉過身。但那些言辭,終沒能說出口。

這樣的他,是她不曾見過的。

不知為什麽,他右手邊多了一個拐杖。木制的拐杖,已全部淋濕。今天的他,沒有執傘,但披風,一如既往的溫暖幹燥。

【師兄,容我自己靜一靜。】

【好。】他綻出一個微笑,艱難的俯身拾了披風,生疏的架起拐杖,步入雨中。

又一次讓步。他似乎從來沒有違背過她,即便她的冷嘲熱諷和蠻橫跋扈。

寒風凜冽。他的身形,好像較以前更單薄了些。白衣依舊勝雪,也依舊令她感到厭惡。或許因為 ,她沒見過何人能将白衣穿的如是俊美;或許因為,除了屬于趙十一的湛藍,她心中再容不下其他色彩。

白影遠了,被雨水沖刷得,什麽也沒能剩下。他的妥協,太過明顯。

【钰兒!】林绛驚訝的望向眼前淋得通透的少年,【你瘋了!】

【托師兄的福,還沒有。】趙钰企圖邁進一步,不料拐杖忽的傾斜,他便重重跌在地上。若擱別人,林绛興許還裝模作樣的關心幾句,而趙钰,他且只顧了大笑。

笑便笑罷。他自嘲般的搖了搖頭,重新架起拐杖,眼前,驀的一片黑暗。

作者有話要說:

☆、相留醉

雨滴零落,花藤交錯。前方的小蹊,一片漆黑。秉着昏暗的燭火,步步向前,步步逼近。

暗紅蔓延到足下,似要将她糾纏住。不受控制的繼續前行,沿着一路的血跡,加快了步伐。她開始恐懼這種顏色,壓抑而哀傷,像極了趙十一離開時,殘喘出的幾滴血液。

努力屏住呼吸,卻見一處雪白,安詳的卧在花藤中央。

趙钰,她認得出。此時的趙钰,像極了睡着的孩子,眉眼間少了一抹苦澀。她俯下身,探出手去,然而一切,灰飛煙滅。花藤還是花藤,閃着妖異的光。

師兄。

她喃喃道,卻沒有回應。黑暗已将她環繞,那是種令人絕望的境地。跑,逃,于事無補。

四周的一切,拼命向她靠攏,仿佛要生生将其吞沒。呼喊,消逝在黑暗中……

猛然起身,房間依然是房間,沒有任何改變。

雨勢絲毫沒有減小的兆頭,風,繼續敲打着窗紙。臨睡前,聞聽趙钰突發高熱,這些時辰過去了,亦不知如何了。

俄而,一道閃電劃破天際,緊接着一聲驚雷,粉碎了寂靜。

披了件外衣,步到窗前。雨水傾盆,随風紛飛,旋轉成光暈。

天冷了。

不由長嘆一聲,擡手緊了緊衣領。

十一哥,你冷嗎?

那座孤獨的荒山,孤獨的墳冢,如何不冷只怕除了冷,還有寂寞罷。指間撫上發端,手背不經意蹭過臉頰,一片濕潤。不知不覺,落淚;她還以為,再不會有淚水。

烽火連城闕,紗帳祝風月,桃花紅,柳色依,大漠雪。

邊關的雪,是否依然那樣白大漠沙漫天,湮沒了蕭蕭車馬。曾記他鐵甲加身,立于城上,指點江山,意氣風發。邊角驟起,都護馳騁,相挽于高牆。狼煙四起,零落的折戟殘槍,她不怕,因為身邊就是他。

長嘆一聲,任由外衣從雙肩滑落,不去拾起。

雨中稀稀落落幾個身影,疾步穿梭,似是有極為要緊的事。睫羽微微閃動,幾滴晶瑩栖在上面,流光波轉。

【唐複,】推開左邊那一扇,探出頭去,【何事如此慌張】

【钰師兄…他…哎,一時也說不清!】語罷,便匆匆離去。

趙钰。

心中莫名一緊。水滴吹入室內,打在臉上,一陣不安。

轉身拎了衣服,忙步出門去。

雨,愈發沉重。

【林绛,按住他!】賀奔的聲音破門而出,直要她不由後撤一步,撞上牆壁。

【钰兒,钰兒你聽我說,喝下去,快……】 百裏凜約悄步移近,緊緊貼着門框。裏面的一舉一動,一聲一息,都驚心動魄。她不敢再聽,那個夢魇,又糾纏不休……

【師姐】方岳驚呼一聲,手中的托盤亦顫了三顫,【師姐,林師兄去通知你,你為什麽不來】

原來林绛口中,都是真的。她竟還,篤定說,那人死活,與己無關。無關,如何能無關若不是為了那可憐兮兮的七夜草,他如何會這等狼狽只是先前不覺,不覺難過,更不覺愧疚。

【方才唐複說師姐睡了,我便不信,師姐怎會無動于衷何況師兄他興許…興許……】方岳不知是慶幸還是感動,聲音明顯含着哽咽。百裏凜約知道,那生吞下的半句話,是趙钰可能撐不過今晚。可她的反應,到底不比無動于衷;那一刻的狠毒有多恐怖,她甚至想趙钰就此殒命也好。

寒意由脊背貫穿心髒,她還不曾見識過如是絕情的自己,從來沒有。她不知道為什麽要這樣對待趙钰,難道只因為趙十一臨終前,那人的遲到難道只因為,他自創心脈,亦救不回趙十一性命或是因為他沒有底線的容忍,讓她心安理得的索取,心安理得的決絕……

是從她口中嬌嗔的钰哥哥,變成冷漠的師兄時起,趙钰,幾乎還不如陌生人。

趙十一離開的那天,他在湖邊買醉,從傍晚酣飲至深夜,卻叫自己揚腿踢落了水中。後來他為百裏家試藥,硬是讓自己将藥換掉,險些送了命。她記得趙钰的身子向來硬朗,即便是挨了百裏潺毒打,尚不至于徘徊生死。但,這一回不過是些皮外傷,怎就這般嚴重

方岳見她沉默不語,便補充道:

【想來師兄也是大意了。此次不同往日,師父都叮囑他卧床靜養,他偏偏要去淋雨。且不要廢了一身輕功,再搭上性命便好。】語氣雖輕松,卻一字一句重重刺在聞者心尖。她對他,向來不聞不問,自然不知道個中兇險。只是聽賀奔言,僅僅是挨了岩石剮蹭。而他那日來送披風,亦只字不提。

不在意的人,百裏凜約不會過多的關注,趙钰便是例子。這驚心動魄的一切,是師兄弟們的輕描淡寫,也是她的嗤之以鼻。

作者有話要說:

☆、金屋柳

南方的天氣必然潮濕,雨停了,但天空仍陰沉得厲害。寒氣糾纏着常溪,不願離去。

賀奔早早侯在了朱漆回廊,墨衣翻飛,襯出幾分君臨天下之感。百裏家的弟子,數他最像年輕時的百裏潺,那樣的冷傲與不懼一切。他在等,百裏凜約的到來,給他一個答案。

【師兄】來人輕聲道,一雙眸子剪水動人。

【钰兒的情況,很不好。】他攬過對方身子,雙眉皺起,語氣,遠比想象中沉重。百裏凜約的心,終究不會是冰封的,他一直這樣認為。

那日遠遠眺望涼亭,被水滴打濕的披風,被大雨淋透少年,和女子冷漠的目光,盡收眼底。趙钰的落寞,讓寒冷侵襲的如此破碎不堪,而百裏凜約,不曾看到。她沒給過他,哪怕一個轉身。

賀奔清楚,留給趙钰的時間不多了。天若有情,興許,能寬恕一年時間。桃花映是種怎樣可怕的東西,他現下才了解。趙钰中毒八日,即便服下回天,亦難清除。此後日日要承受萬蟻噬心之痛,也要日日飲下半兩砒霜延長壽命。然後,任由這毒物,将他一天一點,撕咬幹淨。

百裏潺,容許了趙钰的存在,已是最大的施舍。他不敢奢求,前者能以其自己的內力救人;只能盡量保證,一年,百裏凜約憐憫一般的表演。

【我知道,不過…又能怎樣】不知是寒冷還是什麽,百裏凜約言畢,竟是一股涼意由背及心,要呼吸,都止不住的顫抖。本聽方岳說,這女子昨夜侯在房門前一夜,他甚至以為,那個莫名奇妙的誤會,能就此化解。人之将死,他本以為,性善生悲,一切都會逆轉。

不過,好一個不過。

百裏凜約,你不會知道,他只身去闖幻蝶谷,不惜服下桃花映,只為一棵七夜草;也不會知道他拖着摔得粉碎的小腿骨走了兩天一夜才回到常溪,胸前那道刀傷直砍斷了肋骨,刺到了肺葉;更不會知道他有意支走林绛,一路跌跌撞撞,摔了多少次才到了涼亭。那件披風,被護在胸口,一滴雨水都不曾沾上。在你眼中,只有白衣翩然,不見累累傷痕。

趙钰昏迷的幾日,不聞不問,像是忘記了,有這樣一個人。他日夜守在榻邊,聞聽那人呓語,一字一句,全是凜兒。口中一遍一遍的對不起,他不知道在對不起什麽,因為趙十一的死,于誰有瓜葛,都不會是趙钰的責任。百裏凜約的偏執,已經到了可怕的地步;而趙钰的堅持,從來都是瘋狂。

他搭在對方肩上的手臂,不着痕跡的移開。背過身,沉默着。

【師兄,你當知道,這并非我絕情。只是除了十一哥,百裏凜約心中再也沒有第二個人,即便是僞裝。】女子低垂下頭,一縷發絲落下玉釵,掃過右頰,偏偏狐媚生姿。她的苦,又有誰會懂。皆知趙钰癡情,趙钰可憐,但這些可憐又同她有何幹系難道因為這些可憐,她便要接受一份并不需要也不想接受的情感何況,當年趙钰信誓旦旦能就回趙十一的諾言,到底沒有實現。

【凜兒,你就那麽容不下他!】

【是。容不下。】

賀奔立在原地,聽身後的腳步聲遠去,不作更多回應。

昨夜,就在昨夜。隐忍如趙钰,竟顫抖着倚在自己懷中,說他很累、很痛。那一屋子的人,沉默了。

昨夜,他沒能睡安穩。

以後的日日夜夜,趙钰,不再有安穩。

作者有話要說:

☆、長相思

日升,日落,再普通不過。但于他來說,這樣一個循環,預示着又向死亡,邁進一步。斜枕在床上,目送夕陽的餘晖,黯淡下來。

是不是那時的十一哥,也是這種心境

他即刻搖了搖頭,甩開了這惱人的想法。趙十一,是在希望中離去的;而他的承諾,終究成了泡影。

少一樣東西,只少一樣東西,親人之血。

趙十一曾掌掴了他,在距離尹家,不足三裏的地方。那人有多倔強,他終于領教,領教了,便只得無能為力。

長嘆一聲,妄圖起身,卻瞥見門口,一個人影,若即若離。陽光灑過,在門上留下點點紅光。那是百裏凜約。他認得出,那件血紅的長衫。

趙十一稱贊百裏凜約的紅裝——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自那以後,百裏凜約的所有衣服,都是紮眼的赤色。而今,徒留笑春風的桃花。

心髒忽的,傳來一陣劇痛。他不及反應,一只手已壓向了胸膛。喉嚨生生咽回了所有宣洩,他只是,不想讓百裏凜約的心裏再多一分厭惡。

凜兒,為什麽還不走

狠命将被角塞入口中,淚,先奪了眼眶。

什麽時候,學會了矯情得像個孩子

擡手拭去了雙頰的濕潤,盡管這一切除了自己,不會有第二個人知道。

門,吱呀一聲,被推開。連忙背過身去,死死的,死死的掩住口鼻。來人尋了個地方坐下,也不講話,就這樣定定的望着他。

【你為什麽,一定要讓我欠你人情】百裏凜約無奈的語氣,道出了,壓抑許久的言語。他聽見,卻不回應。

【你應當讓百裏凜約随趙十一去了,也免了你現在,挨她折磨得如此狼狽。】語罷,女子起身上前,探身靠在對方肩膀。這樣冰冷的溫度,讓她不由打了個寒顫。雙臂慢慢收緊,那片冰冷,也許就會被她的體溫,融化。

【我知道,你醒着。百裏凜約是個畜生,那能不能,忘了她】

忘了你,談何容易。

趙钰任她緊緊擁着,只當是睡熟了,一動不動。只是這時的自己異常貪婪,溫暖,或者她的聲音。

不知過了多久,隐隐感到肩上的重量輕了,眼皮卻十分沉重。他想轉身回望,又疲憊得厲害。

半夢半醒中,一股暖流,由脊背湧向心脈。

這會是誰已容不得他猜測。

天空,奢侈的放晴。無垠的湛藍,眷顧了常溪。 百裏家,從安靜,變成了死寂。這裏的人,寡言少語得可怖。

淡藍外衫飄然随風,湖面,倒映着他和風的影子。

【師兄,師父已經派人去打探了。】唐複試探性的拍了拍少年,那人卻徑自架起拐杖走開。

多少日,一直是這樣。

百裏凜約離開,但他的沉默,接踵而來。每天守着涼亭,看日升,看日落,看水燕嬉戲,看幼魚躍空。一言不發,像一尊雕塑,一站,就是七八個時辰。

凜兒,還清了一切,你便不想再見到我了嗎?

心中的洞,被苦澀注滿了。寧願不要這救命的內力,寧願就那樣死去。如果他的存在,是百裏凜約最大的不安,他願意,不待過,一年之期。

大抵,好過如今這樣,望斷天涯,亦覓不到她的蹤跡。

作者有話要說:

☆、留戀處

七月流火,常溪冷了,百裏家,恢複了最初的熱鬧。

趙钰棄了拐杖,回到了之前的活蹦亂跳與無憂無慮。

會在賀奔煉藥時有意熄滅爐火,将房間搞得烏煙瘴氣;會在唐複練那套被百裏潺喻為"削梨"的劍法時,擲一只梨子過去,然後一面啃梨,一面逃避前者追殺……晚膳一如既往的哄笑滿堂,世界,似乎不曾因為百裏凜約的離開而改變。

派去尋找百裏凜約的弟子,皆無功而返,百裏潺,仍锲而不舍。只是,沒有人告訴趙钰,他們以為,他不知道。

将入秋了,院子裏那棵橘樹,終于結了果。橘肉味甘,橘皮味苦,橘絲味澀,所以百裏凜約每每品食橘子,都要去皮去絲,留下甜的發膩的果肉。又是一年采橘時,滿滿一筐的金黃,擺在門邊。

他只是瞥見了,瞥見了就定定的看着,直到有人經過,叫醒他。之後的一個晌午,他一個人,吃掉了全部。直到胃部反酸,喉嚨沙啞,不曾停歇。倚着樹,幹嘔了許久,卻要淚水一并淌出。別人問起,便說是今年的橘子格外甜,一時貪嘴。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今年的橘子,有多酸澀。

唐複來傳話,百裏潺命他過去。佯作一無所知的去了,一共這些弟子,輪也該輪到了。

次日,趙钰同林绛,啓程前往無雙鎮。那是埋葬趙十一的地方。

趙钰沒有十分的把握,但他相信,百裏凜約一定到過這裏,甚至現在這裏。

快馬加鞭,三天三夜。趙钰不覺,卻是累慘了林绛。素日裏養尊處優,又極會偷懶,哪裏有過這樣風餐露宿的日子。抵達後,總算尋了個像樣的驿館住下。

無雙鎮不似常溪,有官道經過,自是繁華。從街市到人家,區區三年,卻是徹頭徹尾的變化。時至傍晚,歌舞升平,一座城池開始彌漫胭脂味和錦瑟曲。

林绛睡了一天,偏偏現下醒來,登時按捺不住了。好話說盡,趙钰不情不願被推到了青館門前。他第一次來這種地方,只覺香料混合在一起的味道甚是惡心。

門前的匾額書三鎏金大字——疊鴦樓。燈火通明,襯得愈發耀眼。有詩雲:覆雨梨花惹春色,翻雲江水疊鴛鴦,這匾額,大抵取義如此。

故弄玄虛。趙钰冷哼一聲,任由林绛牽着衣袖,步過門檻。

老鸨滿臉堆笑迎上來,許是看二人着裝像是有些底子的,故而格外熱情。林绛輕笑着,滑開折扇,直要滿樓女子的目光,都固定在了自己身上。見怪不怪,趙钰并未有太大反應。他那風流倜傥的林師兄,向來百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何況又生的委實俊美,哪家姑娘若是遇見這人,尚不知是福是禍了。

【公子想要什麽樣的姑娘琴棋書畫對我……】

【且慢,】林绛以扇骨掃了掃衣袖,便又驚起一陣低呼,【清高的本公子玩膩了,你們這裏,可有別樣的】那老鸨沉思片刻,道:

【疊鴦樓什麽樣的姑娘沒有我們這兒還當真有個狐仙轉世的,只是價錢……】

林绛聞言回首意味深長的看了一眼趙钰,直看得後者紅了雙頰(尼瑪這是bg文!)。繼而遞出一錠黃金,悠悠道:

【令她好生準備着,今夜我們,戲狐仙。】老鸨接了黃金,連聲應下。只差眼珠貼上了那一錠金子,教水粉塗抹得煞白的臉,泛起了點點紅光。

趙钰搖搖頭,以袖遮面跟在林绛後面,好不滑稽。

水氣氤氲的石室,異常燥熱。身後的門驀的落下,發出一聲悶響。不遠處,濃重的白霧缭繞,隐約得見一個人形。從頭部到腰際,曲線已甚是勾人,加之空氣中的野玫瑰香氣,竟是讓人欲罷不能。

狐仙,有意思。

那女子應是聞聽了這動靜,緩緩起身,轉過身來。一步一步,若蜻蜓點水,盈盈行進。

待到面前,二人皆怔住當場。

對方奪目的紅衣,盡被水打濕,正滴滴答答,淌着水珠。那樣狐媚生姿,那樣不可一世,那樣的野性和不容亵渎,百裏凜約!除了她,還會是誰

呵,好一個狐仙轉世!

趙钰繞開身前的人,揚手一個耳光打在女子臉頰,力量之狠,要林绛都頭皮發麻。他沒見過,趙钰,如此怒不可遏。

女子挨了這一下,卻并不還手,只是後退了三步,默不作聲。一雙眸子盯着地面,雙手,暗暗攥成了拳。

【為什麽不還手】趙钰略帶顫抖的聲音,突兀的響起。封閉的石室中聽來,格外清晰。這不是質問,更不是責備,語間只有深深的抱歉,深深的,負罪感。

他以為,離開了常溪的百裏凜約會尋個清靜的地方安定下來,或者守在趙十一生前居住的小木屋,過一輩子。也許他想過更壞的結果,但是這樣的境況,太出乎意料。

【公子是蘭若的客人。】蘭若,何時成了蘭若他擡手撫上女子青紫的唇角,依然,遭到了躲閃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