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2)

。她的猶疑,逃不過他的眼睛。

【凜兒,随林師兄回去罷。常溪,到底是你的家。】

凜兒,且随林師兄回去。該離開的,是趙钰。

【公子在說什麽,蘭若聽不懂。】

趙钰聞言苦笑一聲,開口欲言,林绛的手,已探入他的衣袖中。

掌心,被落下了一個字——康。這裏,有康文王的人。那麽,算不算是百裏凜約不願暴露身份的借口他願意相信。

邁出這煙花之地,忽覺心髒一陣悶窒。右手即刻按住胸口,一股溫熱,湧入口腔,猛然,一口鮮紅嗆出。

悲,最傷心。

作者有話要說:

☆、晚晴眉

林绛驚呼一聲,疾步上前抵住少年即将跌倒的身體。突兀的骨骼刺痛了他的神經——趙钰,何時消瘦成了這般

掌心紮眼的紅,要他不知所措。明明百裏潺說這人已痊愈,緣何又嘔了紅

【钰兒,這是】

趙钰擺擺手,攬了衣袖拭淨唇邊殘跡,雲錦邊一道觸目驚心的血色,不安的躍動着。心口悶得厲害,又分毫排遣不得,着實難捱。只是再難捱,亦比不過那一記耳光。适時确氣極,那一下,沒有留任何情面。

盡管,印象中的百裏凜約,從來都不是自命清高的人,可當真,當真沒了底線嗎?還是為了逃避現實,才過活這種糜爛而卑賤日子!

【師兄,若世上無趙钰此人…凜兒,會不會快樂一些】說着,一抹心酸的笑浮上臉龐,若世上無他,百裏凜約興許還安然無恙的,在百裏家;興許日後,會結婚生子……趙十一留下的痛,總會随着時間流逝,漸漸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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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殁于弱冠,那時凜兒尚處豆蔻之際,哪裏懂得情愛之事師父不疼她,師母去的早,算來除了你便是十一最寵她,所以十一去了她才會悲痛欲絕。但若你趙钰不曾存在世上,百裏凜約,才是真正的無依無靠了。】林绛的話是安慰,他自是聽得出,強作欣慰幹笑幾聲,偏又惹出一陣嗆咳。

自回來,這副身子,一天不比一天。

二人緩步行進,右側風聲,傳來了不同尋常的急促。風速忽快,夜,不再寧靜。

【王爺好興致。】趙钰強打精神,厲聲喝到。卻教半倚着身旁人的自己,幾近脫力。

【百裏家的弟子果然名不虛傳。】康文王低沉的聲音劃破漆黑,雖是語含贊許,卻不得不令人感到恐懼。

能獨攬大權,冷落天子;能叱咤風雲,炙手可熱;能誣陷忠良,扶植奸佞……這樣的人,絕不簡單。趙十一自命行事小心謹慎,禮數周到、能言會道,終不還是落得個英年早逝天下百姓不知不怪,當朝文武百官,就連天子都明曉是誰下毒謀害了定遠将軍趙十一,但,誰,都不敢多言。

【趙钰,呵…趙無冽的侄子。】康文王背着身,語氣透着輕蔑,【不過是趙無絕和木晴眉的野種。】

【慚愧了。家父家母此等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竟能讓王爺記住名姓,榮幸之至。】林绛本還緊張,聽得趙钰如此說,又不由得笑出了聲。眼見着紅光滿面的康文王臉色霎時成了蔥心綠,心中大為得意。

趙钰擡手掩在雙唇之前,身子微微的顫抖了幾下。待到移開手掌,便連唇色都慘白賽紙。無聲無息,沒有人察覺到異樣,更沒有人知道,暗處的衣袖,浸染了觸目驚心的赤色。

【好口才!不過希望你的運氣,和你的口才一樣好。】話音剛落,數十個人影閃出,幾道強光,撕裂寂靜。林绛的眼神,倏爾淩厲,拔劍出鞘,噌然劈風。

劍柄殷紅長流蘇垂在掌心,劍尾筆直指前,寒氣,由劍身蔓延開來。犰狳,非險極不出,既出,必屠戮嗜血。唐家的兵器 ,令人聞風喪膽。唐家九少爺手中之刃,豈是尋常物件出發前,唐複百般不情願的将此劍交予他,當然,是看在賀奔的面子上。

【我倒要看看,你們手中的破銅爛鐵,能有多大本事!】

言畢,耳畔傳來幾絲類似輕蔑的笑聲。無論多麽精湛的武藝,拖着一個病秧子,終歸是施展不開,何況以一敵多,勝負已趨于明朗。只是他們低估了犰狳,亦低估了趙钰,輕敵,使他們未及反應便葬送了性命。

銷魂鎖移至身前,鑄鐵錘夾擊身側,看似狼狽,實則不然。右腕逆風起勢,劍鋒擦過鈎尾鎖鏈,立斷兩節。身形稍轉,肘擊側方小厮,暫抑左方,右臂反手力刺,只見鮮血飛濺,血落人亡。

康文王見勢不妙,陰沉的臉色,竟有了細微的變化。唇角牽動的,不知是苦是笑的弧度,讓趙钰,暗暗握緊了劍柄。林绛陷于苦戰,抽身不得,那麽,只能他,來會一會這權傾朝野的王爺。

不出所料,還是五年前的紅玉短杖。當初,若不是它,自己定能及時趕到,挽回趙十一的性命。思及此處,不覺怒火中燒,血氣上湧,右腿後撤半步,只待對手,出擊。即便,已是強弩之末……

作者有話要說:

☆、釵頭鳳

短杖橫劈向少年胸膛,血,在空中,劃出一道曲線。

男子狂妄的笑,長街蔓延開來的绛色,白衣,不甘,絕望,死亡……

呼吸急促,喪失了原有的規律,額上沁出點點冷汗,浸濕了發絲。又是噩夢。

天已大亮。她該梳妝,迎接她的客人。

不多時,門,毫無預兆的打開。門外,一名男子臨立。墨紫長褂随意的披在身上,身材不高又清瘦得緊,倒是那副容貌,比女人更有幾分俊美。

【殿下。】她起身相迎,來人也并不客氣,徑直走到榻邊落座。

【你那兩位師兄,還真是膽大,也不看看自己的斤兩,就想對抗康梁王。】男子嘲諷一般的語氣卻讓她安了心,屈身施了一記大禮:

【謝殿下搭救。】

對方見狀愈加放肆,竟是慵懶的倒在榻邊,一雙鳳眸掃過面前的女子,極富挑逗。

【罷了,本公主…額…本王不同你計較,且唱個曲子聽聽。】改口雖及時,殊不知百裏凜約心中,早已将她千刀萬剮。好在是無人監視,否則許久的精心策劃皆因這一句本公主葬送了,豈不可惜。

側目那人抱歉的神情,憤憤行至琴後。雙手搭于弦上,輕輕撩動,朱唇微啓。

月鈎風冷舞戰旗,

馬嘯沙暖映辰星。

弘關邊角催人老,

中軍烈酒鏽殘戟。

只恨當朝肉者鄙,

簧舌燦花讦忠義。

若得昭雪沉冤日,

安步當車,

為伊紅妝停百裏。

一曲唱罷,聞者已是泣淚漣漣。本教胭脂水粉塗抹得十分精致的小臉竟哭得花貓一樣,惹人發笑。百裏凜約忍住笑意遞上一塊帕子,卻發覺,這曲子,在自己心裏再激不起一絲漣漪。原來時間,真的可以洗滌,曾經的一切,都将随之遠去。有多久不敢觸碰這支曲子,她也記不清,只憶起這是趙十一離開第三天所作。

【我若是皇兄,一定會幫趙将軍平反冤情。】這一哭,襯得她僅剩的男子氣概,消失殆盡。 當朝公主,最好女扮男裝,傳出去定要淪為笑柄。只是她不在意,随心所欲的日子過慣了,才受不得那些許規矩。

【殿下說的什麽趙将軍,蘭若聽不懂。】齊胭撇撇嘴,心知是那康文王的手下又來了此處,悻悻起身。

由懷中取出兩錠紋銀摔在桌上,大聲道:

【蘭若你看着,這是本王出的價錢,誰若是出的比這低,你大可不必從他!】百裏凜約點點頭,卻是百般無奈。這公主除了刁蠻任性,還有胡作非為,若不是為了趙十一,她何苦與之共事

只是腦子少根筋的公主救了腦子缺根弦的趙钰,不失為功德一件。

【呃···痛……】

趙钰喚了痛,那該有多痛林绛住了手,容他片刻歇息。昨夜同康文王對峙,不知哪裏殺出一對人馬,生生攪了局。趙钰只顧着以劍抵住身前的紅玉短杖,怎料深淺虎口未脫,身後狼牙又至。那一記重錘落在背上,發出一聲悶響,直要他一個不穩摔上了紅玉杖端。杖端鑲有純金長刺,鋒利異常,削鐵如泥。

那駭人的刺,刺穿了鎖骨,由背貫出。

可到頭來,救他們的人,竟是那用錘的小卒。

林绛同趙钰訴說,後者亦是哭笑不得。只是這穿骨之痛,足夠兩人安靜一陣,齊胭的用意,正是如此。

作者有話要說:

☆、采桑子

咚……

一聲巨響驚醒了榻上熟睡的少年。 擡手按按刺痛的太陽穴,不料牽扯了左肩的傷口,一聲低吟躍出齒間。 右臂撐着床板起身,艱難移向牆壁,借以倚靠。

床邊兩團黑漆漆的人影,正竭力向下躲避。怎奈月色皎潔入戶,她們的身形,被勾勒得十分清晰。

【凜兒。】即便是這樣暗的光線,他亦能認得出。百裏凜約,無論何時何地,何情何景,他的眼睛,不會出錯。

一個人影倏的站起來,卻是要他一驚。

【我就直說了吧,我們要你身上那枚玉環。】

玉環趙十一的玉環。那是百裏凜約的死穴,記得一次掉落到地上,她一氣之下險些砍斷自己一條手臂。而今,難道玉環,也不珍惜了嗎?

【凜兒,你要玉環做什麽?】趙钰并未理會齊胭,只颔首望向百裏凜約。對方似是極不耐煩,直起身探手去搶。

趙钰匆忙将玉環握在手中,緊緊貼住冰冷的牆壁。現在的他,全無反擊之力。

驀的,女子眼中閃過一絲靈光。即刻收了手,道:

【這本是十一哥的東西,我為什麽不能取回何況,指望你為十一哥報仇,簡直是癡人說夢。】

心,再次瘋狂的,被撕扯,被咬噬。

凜兒,原來你眼中的我,如此不堪。

十一哥的仇,我何嘗不想報,只是,不能再讓百裏家涉險。

【這玉環,我不能給你。】一語出口,肩上的傷也跟着不安分的跳動着,刺激着神經。掌心覆住那片紅,盡管,誰都不曾發覺,他的脆弱。

【師兄,得罪了。】百裏凜約的聲音如冰錐穿透心髒,徹骨之痛,真正的徹骨之痛,比紅玉短杖,來的猛烈。

淩厲的掌風迎面而來,不出意外,這一掌将正中胸膛。右手探出,扼住對方手腕,柔力輕推開來。百裏凜約見狀并不慌亂,轉身随之躍起,一腿掃上他左邊肩膀,人體受到重擊的聲音,格外清晰。

齊胭倒吸一口冷氣,玉環,應聲砸上床板。趙钰顧不及肩上的劇痛,企圖翻身擋住玉環,哪知匕首,已刺入了胸膛。百裏凜約不想傷他,她以為,他能知難而退。她高估了趙钰對性命的珍視,亦低估了,這份感情。适才一刻,他所想,僅僅是不能讓她以身犯險,僅此而已。

淡藍的床單,綻開一朵朵紅梅。玉環握在她手中,搖搖欲墜。趙钰慘淡的一笑,擡手慢慢的,将匕首拔出體外。金屬同皮肉摩擦過,痛,愈演愈烈。然而這一切對他來說,不再重要。他錯了,又一次錯了。百裏凜約想做的事,從來都不是別人攔得住的。她想做什麽,應當由着她去;至少這樣的她,會是快樂的。他感謝這一下,痛醒了自己,因為他想要百裏凜約過得生活,才是對後者來說,最難挨的日子。他自私透頂,自私透頂!

十一哥的仇,是時候了。

凜兒,但願師兄,還能助你一次,最後一次。

百裏凜約離開,沒有留下一個字。趙钰的眸子,失了神,俄而,又起了笑意,笑得如此凄涼,如此凄涼……

作者有話要說:

☆、滿庭芳

凜兒,最後一次了……

天邊泛亮,陽光透過雲層,熹微而明媚。深秋的樹,金裝加身,稀稀落落的枯葉,随風翩跹,落地。又是晴朗的一天,趙钰暗贊,卻不禁,長嘆一聲。連夜啓程,一封書信也未留下,尚不知此時的林绛,如何焦頭爛額的尋找自己。

可是,當真來不及。

不遠處,一角飛檐探出枝桠,似是在迎接他的到來。抑缰下馬,只見曾緊閉的大門虛掩着,遍階落紅,無人清掃。一座院落,像是廢棄了很久。

仰首得見一塊斜置的匾額,上書二字‘趙府’,失了光華。如今的趙府,風光不再了,此等落魄,意料之中。

推開蛛網塵封的漆門,蕩起一片埃土,直教他連聲嗆咳起來。院中沒了相迎的侍婢家丁,徒留黃沙戚戚,雜草叢生。

心中莫名一緊,轉而疾步向後院行進。後院,母親的住所,竟是這般荒涼。

熟悉的檀木小案,雕花窗棂,蜀錦繡榻,蒙上了厚厚的灰土。銅鏡破碎,每一片,都映出他的影子。牆壁上,黯淡的四個字,因風雨侵蝕,不甚清晰。他湊近觀瞧,卻又跌靠在了一旁。

恩斷義絕。

連母親,都放棄了,趙家,又何必要堅守也許當他看到那塊匾額時就該猜到,沒有人會天真的守護着這裏,即便是曾經不可一世的女主人。

父親,钰兒回來了。

屈膝跪倒在趙無絕靈位前,三叩首以祭奠。香爐中折零的幾支香火,類似嘲諷,類似控訴。定遠将軍,世代忠良,趙十一故,後繼無人。

他早該回來,接手父親的家業。趙無冽,趙十一相繼離世,趙家的香火,理應他趙钰來延續。只是他不懂經商,不懂為官,自幼送去百裏家習武,家裏的事,極鮮過問。只是他不明白,母親離開,為何不曾去常溪見他一面,為何不願接他回來或是,母親的抛棄,不止趙家,還有他這個不成器的兒子。

罷。

仔細清掃過每一個角落,将匾額重新挂回遠處。而後對着趙家,深深的,俯身行禮。

上馬,勒缰,揚長而去,不做半刻停留。

是時候,有個交待了。

湛藍的征袍,高挺的戰馬,銀槍一柄,綢帶一條。後,無雙鎮;前,望江亭。翠環火穗,垂然腰際;劍眉星目,傲然風霜。

快了。

十一哥,凜兒,就要為你報仇了。

馬蹄聲急促,在身後頓住。數百兵馬,沓至紛來。

【王爺真是守時。只是擒末将一人,何必擺出如此架勢】

【你若怕了,大可以一走了之。但你這如花似玉的小師妹,可就是本王的人了。】康梁王臂彎中,搔首弄姿的少女,同自己相像至極。她佯作緊張,雙眉緊皺,道:

【挾持女人,恐怕不是君子所為。】

康梁王聞言仰天大笑,一手推開懷中人,道:

【小野種,你何時聽過本王自稱君子你若想救回她,且問問本王的軍隊。】

話音剛落,數百人群起而攻之。

百裏凜約并不慌張,反手立銀槍于背後,足尖點地,一躍而起。沿途借力小卒頭頂,槍端直指康梁王要害。只是這一刺,并未用多少氣力,僅虛幌一招,落至女子旁側。

【師兄。】那女子雙目含着水霧,一颦一動,煞是惹人憐愛。百裏凜約擁緊那人,餘光瞥過康梁王,一槍未及貫出,小腹,赫然插着一把匕首。眼神中的難以置信,令康梁王越加得意,繞到她身後将女子牽回身邊。

鮮紅,順着刀鋒滴落,在地面,繪出一個個花紋。藍甲染了血色,卻更顯風節,唇間溢出的腥甜,流過護心鏡,流過腰帶,流過長衫。

【凜兒,為什麽】她猜,昨夜的趙钰,亦想要問自己。為什麽這等絕情,這等殘忍!

【凜兒呵…蘭若,你且讓他看看,你是不是他的凜兒。】言畢,擡手狠命扯下了女子臉上的面具。面具背後的人,令他,令數百将士皆是一驚。

只是他來不及反應,匕首,适才傷了百裏凜約的匕首,已深深刺入他的心髒。瞳孔驟然放大,定格在了,倒下的那一刻。

無論多麽顯赫的地位,多麽至高無上的權力,死的時候,不還是爛泥一般惡心。百裏凜約冷哼一聲,任由齊胭攙扶起身。

驀然一股清香入鼻,沁人心脾,她聞得出,是百裏家的迷香,但香已入體,內力封存。

【師兄,有勞了。】趙钰向林绛抱拳施禮,對方卻是愁容滿面,一拳揮在他身上:

【定遠将軍,多加小心。】

馬車消逝在路天交際處,他用力,向天邊揮揮手,作為告別。

那些人,該醒了。

拾起地上的匕首,仔細擦拭幹淨。百裏凜約的血,是至毒之物,否則內力深厚如康梁王,尚不至于即刻斃命。

冰冷的利器刺穿小腹,竟是如此磨人。

【定遠将軍趙钰,服罪。】趙十一的令牌握在手中,憑将士庶卒用麻繩将自己捆綁。齊胭眼中的疑惑,他沒有理會。

父親兄長未竟的事,由趙钰代為完成。

作者有話要說:

☆、畫堂春

【你确定是公主殺死了康文王?】

【是。公主易容後,夥同趙钰設計謀害了王爺。】黃袍男子聞言,沉思半晌。俄而回身,擡手扼住了對方的咽喉,【你的任務…達到了。】

輕揮衣袖,端坐于雕龍椅上,君臨天下。帝子的威嚴,只能與生俱來。

初陽落入朝堂,點亮了滿滿一樓宇的金碧輝煌。他俯視群臣的朝拜,驕傲且張揚。

【帶罪臣趙钰】宦官尖細的嗓音入耳,幾名侍衛便拖着一人步上臺階。行至殿中,似是嫌惡,将那人狠狠撂在地上。他的眼神,倏爾淩厲起來。

【趙钰,朕問你……】

【皇上不必問了,康文王确是臣所殺。】那人一手掩着小腹,指縫間泛着幹涸的血色;若非極度失血,臉色也不會這般蒼白。那眉眼,聲音,氣宇,當真像極了年輕時的趙無絕。只他號令,三軍莫敢不從。到頭來卻不知進退,功高蓋主,遲早要亡的。父皇如此,他齊峰,亦如此。趙十一,便是第二個趙無絕。

趙十一與康文王,本是朝中相互牽制的兩股力量。後者扳倒了前者,猖獗一時,但終究鬥不過帝王。齊峰對康文王百般容忍,只待一刻斬草除根,殺雞儆猴。而今趙钰耐不住性子先動了手,尚算了了帝王一樁心事。

【你,為何要殺康梁王】齊峰正色道。殺康梁王的理由有千百種,但他堅信,趙钰手中全無證據,否則也不會拉齊胭下水。

【臣以百官嗤之以鼻為證,其封地民不聊生為據,殺之以正法度、敬社稷。證據确鑿!】

好一個證據确鑿!這一席話要文武群臣無不贊嘆稱快,齊峰卻是一笑,緩緩開口:

【空口無憑。】四個字,僅僅四個字,适才議論紛紛的朝堂頓時鴉雀無聲。

齊氏稱王,本是武将篡權。而這定遠将軍,是齊家天下,唯一的世襲爵位。趙無絕殁,傳予其弟趙無冽之子趙十一;三年前趙十一暴斃,理應趙钰接符受封。在康梁王百般阻撓下,此事一直沒個結果。朝廷,得以短暫的安寧。而今,康文王遇害,齊峰不會允許又一個定遠将軍,擾亂他的統治。

趙钰料到了,既只是幹笑幾聲:

【臣百口莫辯,只求一死。】

【皇上,】此時,打武官之列步出一魁梧男子,聲若洪鐘,【邊關戰事吃緊,不如讓少将軍趕往前線,戴罪立功。】

此人趙钰識得,乃是趙十一麾下猛将梁準。掠城守關,戰無不勝。只是幼年未曾念過書,不識字,成不了氣候。趙十一死後,軍內之事皆由他代為掌管。

【皇上,梁将軍所言極是!】

【臣等叩請皇上許少将軍待罪立功,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群臣請命,該是怎樣壯觀他無力環顧這些官員,只在模糊的意識中,聽到了齊峰的應允。

【臣趙钰叩謝吾皇恩典,臣必當…必當…唔…】話未講完,腥甜之氣已翻滾着到了口腔。唇角滲下幾道血絲,帶着五髒六腑都跟着撕裂一般的痛着。

殿前失儀,又該當何罪呢?

常溪的秋天,異常喜人。紅楓似血,點綴着樹梢枝頭。女子漫步院中,輕摘下一片收入水袖。

【師兄,你想知道什麽】看似漫不經心的問話,卻要林绛不由一驚。一路跟過來,他且以為,她不會發覺。

【那天晚上,還有刺殺康文王。】女子轉過身,徑自走到石凳邊坐下。一雙眸子微微眯起,打量過對方,不放過一個細小的表情變化。

【那天深夜,我和公主潛入你們的驿館,拿到了十一哥的玉環。之後…】

【如何拿到!】林绛十分确定,趙钰絕不會輕易交出玉環。尤其是,交給百裏凜約。

【我傷了他,搶到玉環。】百裏凜約的輕描淡寫,仿佛她傷的只是一個陌路人。甚至,不如陌路人。言者無心,聽者有意。林绛慶幸,趙钰遠在都城,聽不到這冷漠的言語。

百裏凜約見他低頭沉默,繼續道:

【之後,我易容成他模樣潛入康梁王行館,天亮之時,引其至望江亭。公主與我分開後,假扮康文王侍妾蘭若,伴其身邊作為接應。而後我假意中計,蓄意令公主刺中,趁康文王得意,殺之。】

再後,趙钰趕到。

林绛倒吸一口冷氣,這計劃看似天衣無縫,實則漏洞百出。百裏凜約涉世不深,自然不知個中難測。雖自殘身體,但康文王是否當真挨不住她血液中的劇毒,誰又說得準铤而走險,非智者所為。況且當今君主能容康文王到現在,不過是為了等待時機,她動了手,以趙钰的身份動了手,難保不收監受罰。

如此說來,趙钰一去,兇多吉少。

遍體鱗傷了,若再遭什麽牢獄之災,他怕,那人會支持不住。

也罷!路,到底是自己選的。別人,何必多事

【少将軍有心事】梁準望着若有所思的趙钰,輕聲問道。這人傷得如是嚴重,僅卧床半月便奉命出征,他擔心會出什麽差子。趙家世代忠良,卻屢遭奸臣陷害,他也是敢怒不敢言。唯今之計,也只能為趙家守住這條血脈,尚算報答趙十一的知遇之恩。

【我想,在常溪停一日。不知…】

【少将軍多慮了,此去邊關路途遙遠,鮮有歇息之地。在常溪停歇,正好能整合軍隊,養精蓄銳。】聽得對方如此說,趙钰方長舒一口氣。他想再見百裏凜約一面,只遠遠的看是一眼。這樣,即便戰死沙場,亦無憾矣。

常溪,很久沒有經過這樣浩蕩的軍隊了。人們自覺讓到街巷邊緣,指指點點,像是見了什麽新鮮物件一般。明眼人認出将帥之列,一襲湛甲的趙钰;認出了,卻不敢有所交集。因為曾經的趙钰,已騎上高馬,一舉成了将軍。

待到驿館,衆人或飲酒作樂,或酣酣入睡,他則獨自去了百裏家。這半月時間,沒有百裏家的消息,他的事,林绛一定如實告知了百裏潺。這半月時間,百裏家的宅院,沒有任何變化。

只是哀涼,比他在的時候更加哀涼。興許是因為天寒了,将入冬了,心境不同罷。

縱身越過高牆,輕盈落地,他不想讓任何人知道,他的歸來。

前院,幼時習武、玩耍、受罰的地方。那時百裏潺,總握着一根蟒鞭,在一衆孩童中閑步。看誰的姿勢不正确,便是毫不猶豫的一鞭落下。被打過的孩子都知道,師父從不會真的下狠手,只是紅腫兩日,便消褪結痂。

鐵架上排列整齊的刀槍劍戟、斧钺鈎叉,大多數,鏽跡斑駁。它們,和百裏家一樣,随着時間流逝,慢慢老去。

指尖觸過每一寸圍牆,撫過每一片落葉,那麽沉重,滿滿的,都是回憶。

長亭觀湖湖映柳,湖望長亭亭自涼。百裏凜約題給長亭的詩句,他銘記于心。而那抹紅,此時正在涼亭之中,望着清漣蕩漾的湖面出神。一個背影,僅僅是背影,足矣。

不由蹭出一小步,卻驚得他冷汗淋漓。他怎麽能,讓她發覺這樣的距離,最好,能看見她,也不覺壓抑。

凜兒,從今以後,再也沒有人來惹你厭煩。記得下雨天,撐傘;天寒了,加衣……

女子起身,向他走來。倉皇躲在樹後,屏住呼吸。

醉人的香氣漸濃郁,那是百裏凜約身上香料畫屏幽的味道,初聞甜膩,習慣了便覺着迷。

【師兄來了,為何不願見我】

他不答話,只偏頭,仔細打量着她。他要将她,看進心底。

【弘關是十一哥打下來的地方,我不希望它失守。】

凜兒,我答應你,弘關絕不失守。

【你的命是我救回來的,不要在弘關,把它丢掉……凜兒會難過……】

女子颔首,聲若游絲,在耳中,卻是莫名的震撼。

他清楚,百裏凜約的僞裝是愧疚,更是憐憫。

【師兄凱旋之日,凜兒着紅裝,于百裏金門等候。】

安步當車,為伊紅妝停百裏。師兄,百裏凜約的孽債,無以償還。此去兇多吉少,只求命夕多福,保你無恙歸來。

作者有話要說:

☆、破陣子

茫茫大漠,蒼蒼狼煙,徐徐車馬,聲聲駝鈴。将近城門,這一切,仿佛咫尺,又像在天涯。從前聽聞趙十一說,邊關的風,最是狠辣,體輕者定要跌下馬去。他知那是誇張,卻配合着笑了幾聲,因為邊關真正磨人的,遠不止是風。

【籲……】梁準停了馬,即刻飛身下了坐騎,跪倒在地。

原是一路喪葬隊伍。雪白,綿延了将近一裏,哭聲震天,隊中棺椁亦是十分講究。如此大禮,定當是王侯将相一類。算來今日裏離世的高官,只有康文王一人。半個月了,也該下葬了。

趙钰身為定遠将軍,不必施大禮,人群中突兀的一記藍甲高馬,煞是刺目。

行在喪葬隊伍前段的,是一位婦人。雖年逾四十,卻絲毫不見半點滄桑。仿佛歲月,都不忍雕琢那張精致的臉蛋。身旁跟着一名少年,應是十五六歲的年紀,眉眼間與之幾分相似,生的委實好看。

趙钰只一瞥,目光再無法從那婦人身上移開。黛眉尾部上挑,雙眼靈動可人,鼻梁不高卻很勻稱,櫻唇不畫自紅……右眼下那顆淚痣……

許是離得近,婦人的容貌,他看得異常清楚;這容貌,也異常熟悉。

翻身下馬,趕在那人之前,攔住了隊伍。

【母親。】婦人聞聲一驚,旋即擡眼觀瞧。見來人一襲湛甲,年紀不大卻英氣逼人,不由心中一顫。未及開口,身旁的少年已是百般惱怒:

【哪裏來的小将!如何敢喚王妃為母親!】小小年紀學的牙尖嘴利,趙钰本是滿面欣喜,聞聽王妃二字,笑容即刻僵住。原來母親離開,是去做了康梁王妃,他終于明白為何母親不辭而別——若他知曉,此事必定要被攔下。

母親改嫁,他不是不願意。日益衰敗的趙家,已滿足不了武林第一美人木晴眉的要求。只是沒想到,會是康文王。

【小将軍若是來送王爺,賤妾感激萬分;倘若有意不讓我等送王爺最後一程,那麽休怪我府中之人無情!】言罷,一衆壯漢行上前來,站在趙钰身後。梁準見勢不妙,喚了幾名小卒亦是圍了上來。趙钰擡手示意無妨,偏身閃開一條路。

【母親不願認钰兒無妨,但康梁王妃與定遠将軍趙無絕之妻木晴眉生的如此相像,怕是……】

【你這小将真是奇怪,滿大街的亂認娘親還扯上趙無絕了!本公子告訴你,我康梁王府的人不是好惹的,識相就快滾!】那少年盛氣淩人,趙钰卻似沒聽見一般,目光緊鎖着木晴眉。他想要,一個答案。

【木晴眉…趙家害她害得還不夠嗎?小将軍,我勸你還是盡快出關吧,天晚了是要遇到狼的。】語畢,婦人挽着少年前行,雲淡風輕,不斷告訴自己,木晴眉的兒子,她不認識。

母親,當真,不肯認我了嗎?

雙膝倏的一軟,跪倒着,目送向着隊伍遠去的方向。

母親,钰兒不孝。

回到将士中間,見衆人皆是一臉錯愕望向自己,自知解釋不清,便沉默着,只顧驅馬行進。

【少将軍,大漠天氣涼。】梁準手裏提着一件披風,遞向趙钰。後者一怔,緩擡手接過。接過了,只顧颔首觀瞧,并不穿上。梁準搖搖頭,反正這人一直是心緒不寧,問也問不出個所以然,他何必多事軍中将士只當新将軍寡言少語,哪裏知曉從前的趙钰是怎樣開朗的一個人。不是不想開口,是不知道說什麽。總不能提百裏家的橘子樹,和對百裏凜約的挂牽罷這些,他只能一個讓慢慢消化,任由其攻心穿腸。

【少将軍,還有十裏就到弘關了。數年以來,我軍屢戰屢敗,這蠻荒之地只怕讓突厥占了大半。不如此刻令衆軍原地休整,以做好戰鬥的準備。】趙钰不懂兵法,聽得梁準如是說,也只得默許。

小卒們一片怨聲載道,又是抱怨水糧不足,又是記挂家鄉嬌娥,一時沸騰起來。梁準見怪不怪,徑自來到趙钰身邊坐下。

【少将軍從前在哪裏居卓

【常溪。】

【不怪您想在常溪停下。那可真是個好地方,我就沒有少将軍的福氣,打小就生在了弘關……】趙钰聞言,擡起頭,像是聽得仔細了些。梁準描述着自己的經歷,仿佛講着別人的故事。從七歲那年遭突厥滅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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