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士族子弟門風嚴苛,如颍川趙氏這般驕矜自持的,大多子弟到了成親都還是童男子。頭次與旁人同床共枕,趙诩只覺十萬分的怪異,下意識地往榻邊靠靠,不想擾了他人好眠。

軒轅晦倒是體貼的很,往裏躺了躺,給他騰出一大片地方,“自光烈帝以降,古來便有君臣抵足而眠的美談。如今想想,咱們成親也就這點方便,白日裏不便詳談的,晚上還可商議商議。“趙诩舒展了身子,感慨道:“酒池肉林、高床暖枕,臣如今也算是一步登天,都是沾了王爺的光啊。”

“高床暖枕或許,至于酒池肉林,”軒轅晦嗤笑,“你當肅州是什麽了不得的去處?恐怕日後光沒沾到,還得跟着本王一道忍饑挨餓、吃苦受累。”

趙诩打了個哈欠,“嫁雞随雞嫁狗随狗,王爺勿憂,臣賢惠得很。”

軒轅晦剛想回嘴,就發現身旁人呼吸聲平穩下來,竟是睡熟了。

将一個清高傲物、目下無塵的世家子強娶進門,他是會怨怼仇恨,還是會陽奉陰違;是會自怨自艾,還是會自保為上,拒人于千裏之外?

他之前預想過種種情形,卻料錯了眼前這人。

軒轅晦遲疑了下,還是側過身去,面對趙诩。

本王期待着,能将背心托付給你的那日。

天光一亮,他們就又浩浩蕩蕩地上路了。

軒轅晦閉目養神,趙诩則精神抖擻地捧着本話本在讀,時不時笑出聲來。

“昨晚睡得不好麽?”半個時辰後,趙诩将話本放到一邊。

軒轅晦睜開眼,不置可否,“尚可。”

微光透過竹制車簾,在軒轅晦面上映出一道道印跡,那張還有幾分少年圓潤的臉龐顯得晦暗不明。

趙诩伸手将簾子全部挂起來,陽光一下子傾瀉進車裏。

軒轅晦一驚:“你!”

“王爺也未出過京城吧?”趙诩托腮看着外面,“你看,雖不似春光,可夏時景致不也很美。”

軒轅晦順着他的目光看出去,不過一條黃土夯成的筆直官道,道邊偶有叢生雜草,不禁挑眉看他。

“臣雖一介布衣,可也有幸進宮過幾次,不錯,這景致确是比不得太液池,更不要說那幾千間的蓬萊閣。”趙诩緩緩道,“而這野草比起那禦苑裏的牡丹桃李,可謂卑賤以及。但臣還是覺得沿途風貌之美,簡直平生未見,王爺知道為何麽?”

天邊有不知名的禽鳥翺翔而過,啼聲悠揚。

“若是有日王爺得償所願,回到長安四方宮牆之內,不知會否想起今日的天空海闊?”

軒轅晦似乎是笑了笑,吩咐守寧将自己那側的簾子也懸了起來,“我軒轅家的兒郎,但凡不是養于婦人之手,被磨平了性子的,誰不想着征戰八荒,蕩平天下?可就算有日注定困于深宮之內,只要胸中有天下,何愁眼裏看不見天下?”

趙诩意味深長,“最重要的……還是手裏有天下。”

二人對視一眼,齊齊笑了出來。

再好的景致也有看膩的時候,旅途漫漫也只能談天說地。

不知不覺間,兩人已談的頗為投契,話題也從不痛不癢的試探變為共商大計。

到了岐州的時候,軒轅晦提出就地修整兩日,将大隊人馬安置在驿站,便和趙诩微服出去閑逛。

啓朝雖一直奉行以農為本,但對商賈也無太多壓制,故而這一路商路不絕,越往西北,來往客商越是雲集,其中不乏紅發綠眼的胡商。

“四郎這副形容,咱們說是行商,也無人不信的了。”

軒轅晦本就是半個回纥人,今日又穿了一身胡服,混在滿城胡商中間顯得意外的和諧。

“不如十九郎說說,”既是微服,軒轅晦也未再端起那王爺架子,“咱們賣些什麽,才能賺些大錢?”

趙诩知他近來一直在愁到了肅州後的生計,也不點破,“胭脂水粉?笄簪釵钿?绫羅綢緞?妾突然想起成親時祖母賞了不少,不如就将那景福長綿簪和金八方镯變賣了?”

軒轅晦頗為無奈地看了他一眼,人多眼雜時,趙诩總是一副溫潤如玉的模樣,京中甚至有人贊他是霞姿月韻。誰能想到,私底下他卻是談笑無忌,甚至興致上來時沒羞沒躁、沒臉沒皮?

“若單單是這百十號人,這買賣足以糊口。”軒轅晦蹙眉,“但若是萬人,乃至十萬人呢?”

趙诩突然眼睛一亮,興致勃勃地向一蹲在地上的販夫走去,邊含糊道:“真到了那日,妾自有良方。大不了便如蠻夷般邊打邊搶,總不會誤了郎君的大事。”

軒轅晦跟在身後,沒好氣道:“人多時不見你給我什麽體面,如今只有你我,倒是一口一個‘妾’、‘郎君’的拿我打趣,虧你還比我虛長兩歲,有你這般做兄長的麽?”

“哦?郎君是要重振夫綱了?”趙诩似乎看中了把破劍,對那販夫道:“五十兩黃金,你賣是不賣?”

五十兩黃金,相當于一個三品官一年的俸祿!

軒轅晦先是一驚,但估摸着趙诩必有後招,便只在一旁冷眼看着。

“本以為有幾分見識,竟又是個有眼無珠的。”那販夫擡頭,相貌極其冷峻,眼角下竟還有一條猙獰疤痕。

趙诩微微搖頭,“一年五十金,你跟我走。”

販夫斜睨他一眼,“僅此而已?”

趙诩俯身與他對視,輕聲道:“要人要銀兩我都給你,甚至……給我點時間,我能搞到安息鋼。”

販夫已有幾分動容,趙诩退後一步,作了個長揖。見軒轅晦傻愣在一旁,趕緊拽了拽他,後者這才如夢初醒般跟着行禮。

“也罷,”販夫将那破劍扛在肩上,拍拍身上的塵土,“歐懸。”

趙诩狡黠一笑,“那這把劍算是送咱們的?”

歐懸很有點嫌棄地看他一眼,哼了一聲,也不知應允與否。

“守安,你引這位歐兄去官驿。”軒轅晦目送歐懸遠去,蹙眉看趙诩,“你知道他的來歷?”

趙诩打哈哈,“天機不可洩露。”

軒轅晦一看他神情便知他也只是誤打誤撞,并無十足把握,不由指着他鼻子,恨恨道:“敗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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