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皇帝駕崩了,斷氣時口鼻流血。

太子軒轅昕繼位後的前三道旨意,一是尊原皇太後鄧氏為太皇太後,二是尊原皇後鄧氏為皇太後,三是冊立後宮,其中太子妃李氏為皇後,良娣趙氏為貴妃。

而大行皇帝當着所有三省重臣的面,留下的最後一道旨意,便是召包括魏王軒轅晥在內的所有宗親入京拜祭。

唯有一個例外,便是肅王軒轅晦。

彌留之際的大行皇帝并未留下任何緣由,當場鄧皇後便想将一頂不忠不孝的帽子扣下來,大行皇帝便強撐着最後一口氣,連說了三遍“肅王至純至孝,在封地守孝三年,不需入京”,不知是思念遠在邊塞的愛子,還是想再說一遍,這個在位時無比窩囊的皇帝,默默無聲地又喊了聲“肅王”,便與世長辭。

鄧後,如今的鄧太後,立時便命在場諸人對天起誓——先帝遺诏命所有皇子即刻入京守孝;肅王不忠不孝,降為郡王。

鄧黨衆人,自然無有不從,而那麽多世沐皇恩、懷黃佩紫的閣老大員竟都匍匐在地,噤若寒蟬。

此時,一直默默在旁記錄的起居注官陳苪文竟高呼一聲,“此非襄公二十五年耶?”說罷,便不顧周遭全副甲胄的禦林軍,以文弱之軀向外沖去。

就在鄧太後下命要将他射殺時,一旁的守安公公,突然将藏在懷中的遺诏塞到他手裏,将他推出宮門,自己則緊緊抓住宮門,任憑箭雨落在身上。

陳苪文只愣了愣,随即瘋了一般地向外跑去,身後是無數追來的甲衛。

箭雨無情,眼看守安已是千瘡百孔,幾成一團爛泥,又有幾個宦官最後看了眼龍床上面色鐵灰的先帝,一個接一個,手拉着手地堵在門口。

在這個時刻,這些素來為人輕視的閹人,竟比那些孔武高大、手持利器的禦林軍,更像堂堂正正的男子漢。

含元殿前,在京官吏早已聽到風聲跪侯在那裏。

陳苪文用盡全身力氣讀完了遺诏,又将手中的遺诏與起居注遙遙向着太學的方向扔去。

“天子蒙冤,新帝失德,社稷落入賊手。故主有靈,必降天譴!”已見兵士從殿中追出,陳苪文虛脫地靠着桓表,指天道,“今日過後,鄧賊定不能再容我,我以命立誓,我将化作修羅惡鬼,鄧氏不滅,誓不輪回!”

說罷,他便咬斷口舌,抽搐數下便沒了聲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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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書令柳俜命禮部尚書錢勇前來探看情況,卻為殿前的景象所震懾,根本不敢邁出殿來。

群臣泾渭分明,一半人如原先一般在正殿前跪着,另一半人則盡數跪在了桓表陳苪文的屍身之後,各個面色激憤,沉默不語地擡頭直視過來。

那裏的人,大多出自翰林院、太學、禦史臺,品秩比他,不知相差合幾。

可那一雙雙眼,讓他害怕。

“成大事者,當不拘小節,”方登基的新帝已迫不及待地要樹立威信,“傳命下去,若是不肯就範的,全部廷杖!”

“這是否會激起衆怒?”柳俜遲疑道。

軒轅昕冷笑道:“衆怒?對那些食古不化的清流而言,朕再如何加恩,都是掩人耳目;再如何孝悌仁愛,都是假模假樣。既如此,還不如幹脆封住他們的口,也讓其他人看看,什麽叫做天子之怒!”

鄧後所倚賴的宦官們終于在內宮之外被委以重任,一個個就地訊問那些清高傲物的士人,若對方執迷不悟,他們便露出猙獰的爪牙。

大行皇帝還未小殓,太極殿外便已是滿地血水。

陳苪文在黃泉路上想來并不寂寞,因為有八十餘人慷慨高歌,與之同行。

最終,被随手抛擲的遺诏與起居注,并不曾被人找到。

而仍有一百餘人不肯或假意屈服,大行皇帝真正的遺命終于如同插翅一般,傳遍了整個長安。

整整十日後,禮部的傳旨官才帶着朝廷的旨意連同新帝的冊命到了肅州。

肅州城一如往常,肅州長史沈覓一身官服在城門口守候。

“怎麽不見王爺?”傳旨官端着架子。

沈覓詫異道:“禮部的旨意,怎麽,竟是傳給王爺的麽?”

看來肅王确實不曾得到任何消息,傳旨官頗為滿意,又道,“肅王殿下何在?”

沈覓誠惶誠恐,“二位殿下正在王府賞花。”

傳旨官露出些許不屑,“還不帶路?”

前呼後擁地到了肅王府,遠遠就聽有絲竹之聲,傳旨官佯怒道,“還不趕緊讓王爺停了?不知者不罪,本官便當不曾看見。”

沈覓一邊讓人前去通報,一邊往那人手中塞銀子,“上官慈悲,只是到底出了什麽事了,要禁歌舞?”

傳旨官收了銀子,從眼角擠出兩滴眼淚,“待會你便知曉了。”

他快步進了園子,就見肅王妃正焚香撫琴,肅王正枕在他腿上小憩,手中還拿着個酒杯。

前去報信的小厮話音剛落,肅王便莽莽撞撞地爬起來,還險些一個踉跄,王妃嗔怪地看他眼,扶着他手起身,二人一起迎上來。

既是代表新帝前來宣旨,傳旨官也便擺足了架勢,淡淡說了句“肅王接旨”,便逐字将旨意讀了。

一聽父皇駕崩,尚還年輕的肅王顯是懵了,随即便開始嚎啕大哭,與尋常人家失了父親的少年并無二致。

而當聽聞他竟不被允許進京拜祭時,軒轅晦幹脆兩眼一翻,暈厥過去,徒留同樣哀切的王妃六神無主地站在原地。

“旨意傳罷,下官也便告辭了,王妃還請好生照料王爺。”傳旨官自己也是出身士族,對這嫁了窩囊廢的前世子頗為同情,也不再多為難,拱手便告辭,回去寫密折如實回報了。

趙诩站在原地,遲遲不見軒轅晦動作,蹲下身去,面色一沉。

與初到肅州那回不同,此番軒轅晦當真是哀毀過度。

他心裏清楚,方才聽聞什麽,讓早已知曉消息的軒轅晦再不能自持——他的父皇,一個并不成功卻足夠偉大的皇帝,谥號懷宗。

內不能主國政,外不能禦強敵,慈仁短折、失位而死曰懷……

這就将其比作亡國之君了麽?

作者有話要說: 襄公二十五年,是左傳名篇,講的是連殺一家史官三兄弟,史官們也不肯造假歷史的故事……

不讓他進京不是不讓他祭拜 而是保護他

小肅王總是動不動暈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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