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景和十九年,五月初四夜,大雨。
涼州安西都護府。
軒轅晥正翻閱着兵書,那只被命名為破軍的小虎正在他腳邊打盹,兩個小厮跪坐在小虎邊上,一人為其梳毛,一人捧着肉幹,就等它醒了“用膳”。
“王爺,八百裏加急!”
軒轅晥接過草草一看,那竹筒便掉落在地,一聲脆響。
涼州城北,原宣王宅邸,現安陽侯府。
鄧翻雲正在亭內賞花。
此處比長安偏北些許,故而早已芳菲落盡的牡丹亦能盛放在風沙漫漫的邊陲王府,又有亭臺遮蓋,縱是大雨傾盆,也依舊開得爛漫如錦。
有傾城之花,亦有傾城之人——眉散眼開的柔娘端坐萬花叢中,素手燃香。
鄧翻雲懶懶地擺了擺手,柔娘便徐徐起身,就着身旁婢女獻上的銀盆淨手。
“天下無雙豔,人間第一香,名副其實否?”
柔娘瞥了他一眼,巧笑道,“是也不是。”
“哦?”
“既是花王,香豔乃是一定的,”柔娘在鄧翻雲身旁坐定,為他手中玉盞添上葡萄酒,“可牡丹啊,天下無雙、人間第一的,何止其形之美,其味之芳?妾以為,那國士之風、雍容之氣,才當真稱得上一個無雙。”
鄧翻雲笑道:“柔娘所言正合我意,好一朵解語花。”
有一小厮快步上前,遞上加急文書,便退在一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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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翻雲接過那文書,露出個極淺淡的微笑,将柔娘攬入懷中,點點她額頭,“還是個福星!”
柔娘用餘光瞥見文書一角,面色霎時變得雪白,見鄧翻雲徑自欣喜,便将頭埋在鄧翻雲衣襟裏,強忍戰栗。
千裏之外的肅州,軒轅晦練兵去了,趙诩留在府內查看賬簿。
“白芷做的不錯,”翻了幾本,他便淡淡點頭,将那些古董珠寶、酒肆當鋪的簿子放到一邊,“我現在只關心布行和米行,還未有消息?”
白蘇為難道:“如今朝廷對米、鹽、糧、油均把控的極嚴……”
趙诩揉揉眉心,“不錯,白芷已很是不易,是我太急躁了。”
“對了,看這天色,今明兩日皆是大雨,你待會便派人去各大人府上挨個傳話,尤其是讓司農轉告田正們,若是秋糧出了什麽岔子,讓他們提頭來見!”趙诩氣都不喘,“還有雅魯克那邊的屯田,也讓人留意着。還有,你把長安和各州的邸報呈上來。”
白蘇領命,剛準備退下,又聽趙诩道,“王爺今日在做什麽?”
“啊?”趙诩很少直接開口過問軒轅晦行蹤,故而白蘇愣了愣,“王爺早間在傾蓋堂見了幾位大人,随即便去練兵了,今日正巧有幾個雅魯克的胡人将軍要見王爺,王爺與他們聊得投契,午膳時便飲多了,現下怕是在小憩呢。”
趙诩點頭,“在秾李樓?”
不待白蘇答話,他便起身,徑自先往後院去了。
推開房門,果見軒轅晦仰躺在榻上,衣裳早已除了幹淨,只餘條錦被覆在小腹上,露出半截精瘦腰身。
趙诩喉間一緊,趕緊移開視線,快步過去将錦被扯開,整個将他蓋住。
軒轅晦勾唇一笑,傾身摟住他肩,将他也拽上榻去。
“何時醒的?”趙诩向後挪了挪,卻掙脫無果,只好認命地被他抱着。
軒轅晦如同灘爛泥般趴在他身上,“聽見你足音時便醒了。”
“那還裝睡?”趙诩伸手掐他臉,卻忍不住輕撫上去,只覺指尖滾燙。
軒窗外大雨如瀑,先是雷聲轟鳴,又有一條長蛇般的閃電從滾滾烏雲間劃過,說不出的鬼魅可怖。
趙诩燥熱的心跳的愈發急促,軒轅晦的胸腔貼着他的,竟也是不分上下的怦怦作響。
狂風暴雨中,兩人均是一片沉默,沉默得卻有幾分旖旎。
“王爺為何焦躁不安?”趙诩終究開口打破這一片閑情。
軒轅晦蹙眉,“不知為何,今日起身後,便覺得心慌意亂,哪怕是喝醉了酒,仍覺得陣陣寒意,仿佛有什麽事要發生似的。”
趙诩心下一凜,這等天人感應之說,時人最是信服,一時間竟也有幾分惶然。
軒轅晦忽而起身,向案邊八寶格走去。
懷中一輕,卻也難免冷卻下來,趙诩竟有幾分失落。
軒轅晦從其中一紫檀盒中,将皇帝親賜的佛珠取出,恭恭敬敬地繞了三圈戴在手上。
見趙诩神色莫辨地看着自己,軒轅晦便道,“父皇乃真龍天子,當下也只好求他老人家的龍氣護佑了。”
軒轅晦走回去,在趙诩身邊端端正正地坐定,開始念趙诩先前教過他的常清靜經。
“觀空亦空,空無所空;所空既無,無無亦無;無無既無,湛然常寂;寂無所寂,欲豈能生……”
恰在此時,系的極牢的繩索竟瞬間崩斷,一百零八顆念珠散落一地。
軒轅晦猝然變色,還未來得及起身,就聽遠方馬蹄之聲。
王府嚴令,除去他二人,無人可縱馬王府。
唯二的例外則是——十萬火急的軍情和天崩地裂的大事。
這達達馬蹄在雷聲、雨聲中竟也如此清晰,一陣陣地往人耳朵裏傳過來。
一道驚雷過去,電光映着軒轅晦慘白面孔,趙诩心中一凜,幹脆彎下腰來,一粒粒将那佛珠拾起。
馬蹄聲漸近,趙诩撿了五十餘個,放到紫檀盒子裏,複又躬身下去。
馬停在秾李樓下時,趙诩正好撿到一百零六個,正眯着眼找那滄海遺珠,仿佛這樣便可逃避一些事,一些逃無可逃之事。
軒轅晦看着趙诩又撿了一個放在紫檀盒子裏,不知為何,只覺周身血液都仿佛凝結般冰冷,喉間陣陣發緊,仿似有人正扼住他的咽喉,讓他不得脫身。
“末将有要事相禀!”
軒轅晦說不出話,趙诩徐徐起身,“上來。”
那傳令兵步履匆匆地上樓,遞上一份密匣。
見軒轅晦不言不語,目光只死死地盯着那密匣,趙诩輕嘆一聲接過來。
軒轅晦靜靜地看着趙诩阖了阖眼睑,緩緩對自己跪下來。
“殿下節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