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孝恵長公主一事很快被軒轅晦抛諸腦後,趙诩卻暗自記在心裏,他總覺得其中有什麽緊要關節未曾梳理清楚,或許日後能派上大用場。

可如今此事顯得過于無關緊要,只因他如今身陷自家家事的泥沼中忙着自救,他哪裏有閑心去關注別人家的瑣事?

說是家宴,實則也真的只有三人——肅王夫夫,還有作為軒轅晦娘家人的國師。

趙诩算是明白為何族中長姊回門時提起婆母均是副咬牙切齒的神情,婆媳關系當真是千古謎題。

“上次在回纥時,王爺便曾提及王妃,說王妃是一等一的大智慧者、大賢人,”國師依舊是一派淡然的得道高僧模樣,說出來的話,卻不怎麽讓人高興,“此番到了雅魯克,才發現王妃名揚四海、人人景仰,這等威望,在肅州怕是無人能望其項背。”

趙诩低眉順眼道:“都是王爺在外頭沒話找話,才以訛傳訛,鬧出這許多笑話,我看哪裏是威望,不過一笑柄罷了。”

“王妃此言謬矣,”國師緩緩咽下口中的素齋,端起茶盞,“如今肅州能有如此財力物力,多半是托王妃所賜,王爺更是對王妃言聽計從。我看王爺日後定是有大造化的,王妃更是有人主之相,這何止是從龍之功,說是禦龍之功也不為過。”

這話便說的有些誅心了,軒轅晦心中一顫,下意識去看趙诩面色,卻見趙诩談笑自若,“禦龍麽?我倒是也想,就看王爺肯不肯了。”

軒轅晦愣住,國師倒是笑了,“王妃倒是不遮不掩,好大的口氣,只是這天下到底是王爺的天下,還是軒轅氏的天下,還是你趙氏的天下?”

趙诩緩緩道:“總之是啓朝的天下,不是回纥的天下。”

他鐵灰的雙目對上趙诩一對黑眸,二人都不再說話,只定定地對視。

先前在回纥時,軒轅晦便覺得此二人相像,此刻他坐在邊上圍觀,更覺得玄妙——兩個身份、出身、年紀,乃至血統都截然不同的人,竟有如此多相似之處,智計百出、達觀通透、言辭刻薄、冷淡漠然……

可到底還是不一樣的,國師故意展現出的刻薄盡是為了試探,而趙诩的刻薄卻是一種保護,保護自己也保護別人。

不知過了多久,國師又道:“可汗對王爺的婚事很有芥蒂。”

肅王夫夫均在心中冷笑,若真有芥蒂,當時軒轅晦娶妻之時就該派使者傳國書,哪裏會在他們大婚時敷衍了事地送了幾頭牛羊?

心中非議,面上功夫還得做足,軒轅晦抓住趙诩的手,“還請國師轉告舅舅,此生我有了十九郎,早已別無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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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年他頻頻在旁人面前剖白,早已駕輕就熟,說的情真意切,差點就将趙诩也騙了過去。

可也只是差點。

趙诩壓下心中酸澀,淡淡道:“可汗是王爺的嫡親舅舅,血濃于水,自是格外親近,王爺也從來感念可汗在雅魯克一事上的照拂,只是有一點……”

他狹長的雙眼微微眯起,“世上哪裏有舅舅去關心外甥的房裏事的?”說着他身上竟釋放出陣陣森冷威壓,讓一旁伺候的守寧、白蘇險些腿軟跪倒。

國師不再言語,席上一片死一般的靜寂。

軒轅晦在案下握住趙诩的手,輕輕捏了捏,又親自起身為國師與趙诩都斟了酒,笑容可掬道:“都是一家人,何須說兩家話呢,別為了這等小事傷了和氣。”

“國嗣傳承,哪裏能叫小事呢?”國師今日也不知吃錯了什麽藥,竟不依不饒起來,“恕我直言,如今回纥還未和王爺綁在一條船上,還有兩頭下注的餘地。若是回纥不遺餘力地幫扶王爺幾位,最終王爺無嗣,這皇位落在某個沒有回纥血統的宗室手上,我回纥豈不是還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軒轅晦沉聲道:“本王似乎曾應允過國師,歷代可汗都可娶宗室女?那不是已經是兩姓之好了?”

“你們漢人自己都承認,天家無情,就是兄弟還常自相殘殺,至于公主……”國師冷笑一聲,“充其量也就是國禮罷了。”

趙诩此時倒是冷靜下來,細細端詳國師神情,只見他言語挑釁至極,眼中卻是一片澄澈淡漠,突然發難的用意實在讓人捉摸不透。他又去看軒轅晦的神色,擔憂他又犯年少氣盛的老毛病,着了回纥人的道。

軒轅晦笑意未有半分褪色,“國師也說了,天家無父子兄弟,那麽兒子縱然是親生的也養不熟,是不是自己生的,又有什麽打緊?更何況,我有一争之心,原先只是為了傳承我軒轅氏正統,如今卻覺得既然‘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惟有德者居之’,那我德行才具都不比旁人差,為何不能争一争?說白了,我只要我生之時,天下在于我手,再不仰人鼻息;我死之後,只要這天下還姓軒轅,他人生死榮辱、死後香火供奉,與我還有何幹系?”

軒轅晦悠悠起身,直接拎起酒壺,仰頭便往下灌去,轉頭挑起趙诩的下巴,冰藍眼中有戲谑笑意,也有幾分認真,“再者,這世上的女子,又有何人能如十九郎一般與我同心同德?若是不能與我同生共死,那還談什麽同衾同穴?”

“好一個同心同德,同生共死,”國師進門來頭次露出些笑影,“那我便祝二位殿下得償所願。”

他從袖中取出一張卷軸,“這是我個人的一點心意,方才出言無狀,算是賠禮,請王爺收下。”

軒轅晦雙手接過展開,竟是三張極其細致的輿圖!

趙诩也趕緊傾身過去,一張是整個西域輿圖,包括山川河流城池等;一張是隴右道輿圖,比前面那張又細致了若幹倍,最後一張竟是涼州、甘州、隴州三州的地形圖,街巷市集、阡陌城郭無一不含,簡直詳盡到了極點。

“我看王爺已是醉了,”趙诩緩緩道,“我與國師頗為投契,想把酒夜談,王爺不如先行回去歇息吧。”

軒轅晦皺皺眉,也不未多說什麽,拱了拱手便帶着守寧回去了。

“如今,你我可以開誠布公了吧?”看着他走遠,趙诩起身坐到國師正對面,淡淡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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