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一回
大邺朝 文景元年十二月二十七(第二世)
陰冷逼仄的天牢裏,一個纖細嬌柔的身影坐在床榻上,外頭傳來紛雜的腳步聲摻雜着女子低低哭泣的聲音。
那是朝天女的哭聲,正由太監們帶去承安殿殉葬。
新帝陸時鄞登基四個月,卻死在選秀大典上。
可憐那些被留了牌子卻沒名分的秀女,成了要給新帝殉葬的朝天女。
沈初黛上一世也是其中一員,太監們在吃食裏下了軟骨散,她沒有半分掙紮的力氣。
死後她做了個夢。
元宗皇帝子嗣單薄,僅有兩個皇子,陸時鄞與他的兄長。
元宗皇帝臨死前将皇位傳給陸時鄞的兄長,後來兄長駕崩,陸時鄞被接回來匆匆登基。
誰曾想選秀當日,他吃了一份摻了花生的糕點,過敏而死。
兩個皇子接連死去,元宗皇帝一脈後繼無人。
就在皇位空懸滿朝争議時,文中女主陸箐然帶着幼弟橫空出現,禀明自己與幼弟是元宗皇帝遺留在民間的血脈,順利輔佐幼弟登上皇位,成為風光無限的長公主。
看到這裏沈初黛才知曉,自己穿越過來十七年的世界是一本小說。
在這本小說裏她是一個被一句話概括的炮灰,給陸時鄞陪葬的倒黴蛋。
沈初黛:……?
合着她兢兢業業融入這個世界十七年,唯一作用就是給女主當背景板,還是剛開局就挂的那種!
千言萬語化作一句“敲裏嗎”!她不僅要講,還要寫下來,貼作者臉上去!
好在上天對她不薄,再睜眼她重生回到陸時鄞死前的第七天。
沈初黛痛定思痛,利索麻利地吩咐安插在宮裏的暗線,将禦膳房中所有含花生的糕點全部換掉,将陸時鄞的駕崩掐在搖籃裏。
可選秀那日他還是殡天了,死于花生過敏。
很快那名暗線被查出來,捎帶着的是她,被以投毒之名抓進了天牢。
沈初黛郁悶中充斥mmp,她實在想不明白,選秀當日菜品皆是由禦膳房所供,一路皆派人打點盯梢。
那名暗線更是對沈家忠心耿耿,臨死前都在為她辯解。
難道說陸時鄞與她的死都不可避免,那為什麽還要讓她重生回來改變劇情?
牢門咔擦一聲打開,一個身穿麻布孝服的太監走了進來,後頭跟着幾名太監和侍衛。
那是穆太後身邊的總領太監,趙虞。
趙虞皮笑肉不笑地呵呵兩聲:“沈小姐,今日是皇上的頭七,咱家奉太後的命送您上路。”
他開口:“沈小姐選一個吧。”
沈初黛擡眼,只見他身後的太監各自端着一只托盤,托盤上放着匕首、剪子、白绫、鶴頂紅等。
若是這次死了,會不會再次重生?
下一秒她否決了這個想法,上一次若說是神明的憐憫,再來一次便是詛咒。
沈初黛緩緩從破舊的床榻上站起來,步履蹒跚地走了過去,她低頭望着那些器具似乎在認真思考。
趙虞等了半天卻是沒見她有任何動作,不由開口:“沈小姐還是快些吧。太後娘娘吩咐了,若是沈小姐不願上路,可由咱家代勞。”
只見沈初黛纖細的指尖拂過剪子、白绫,最終落在匕首上。
趙虞有些驚訝,這般事情他做的實在熟練,大多數女子都會選擇白绫鶴頂紅這般不見血的,沒成想沈小姐柔柔弱弱地,性子倒是剛烈。
更讓趙虞沒想到的是,前一刻還虛弱蹒跚的沈初黛,下一秒一腳踢翻了兩個太監,又一把将他抓了過去,将那匕首抵在他的喉間冷冷地道:“讓你的人給我退後。”
趙虞微挪了下脖子,正想法掙脫出來,沈初黛卻是毫不猶豫地将匕首往前逼了逼,他頓覺脖頸猛然刺痛,殷紅的液體滲透了出來。
意識到她是來真的,他打起哆嗦尖聲道:“都給我往後退,往後退!”
圍過來的獄卒侍衛們忙是往後退了幾步,面帶驚懼地看着沈初黛,只見雜亂青絲間她的容貌清豔絕倫,如冰淩一般的眸光淡淡掃在他們身上。
沈初黛堅信兄長父親會來救她,還她一個清白,在此之前她決不能死在這裏。
如今之計,便只能拖,拖着援兵趕來。
天牢大門再一次打開,傳來刀劍金石之聲。
一個滿身浸滿了血的男人帶着人殺了進來,見到此場景猛地一愣:“表妹?”
沈初黛也是一愣,只對方白淨隽秀的臉龐濺滿了血跡,少見的冷凝模樣。
那人正是毅勇侯家的五公子,也是她的表哥秦堔。
進宮前表哥曾經來找過她表明心意勸她不要進宮,拒絕後他神色黯然離去,她原以為他會怪她,沒成想他竟是第一個來救她的。
倒也怪不得秦堔驚訝,她會武之事只有極親近之人方知,對外卻保持着嬌柔貴女的形象。
不過如此情形,秦堔顧不得追問,他帶着沈初黛穿過冗長陰森的天牢長廊,終于順利打開天牢大門走了出去。
可外頭早已被首輔穆冠儒布滿了天羅地網,他穿着玄色大氅高立在城牆之上,眸光如沉水居高臨下地落下來。
沈初黛心頭一緊,疾聲道:“退回去!”
聲音還未完全發出,漫天的箭羽已經落下來,唰唰劈開風時還有刺進骨肉的聲音。
沈初黛拿着搶來的刀不斷劈開箭羽,漫長的一輪終于結束,她身上單薄的囚服早已是血跡斑斑,卻還勉強站立着。
她終于有空去看秦堔的狀況,可他早已被一箭射穿了喉嚨,随即數十箭貫穿整個身體,刺眼鮮紅的血流淌一地早已沒了溫度。
沈初黛猛地轉過頭擡起眼死死盯住穆冠儒,猩紅了雙眼,緊握的劍像火焦灼着。
殺意如藤蔓從心底快速攀爬,她要活下去,她要親手殺了他。
穆冠儒看着她溢不住恨意的清麗臉龐,輕輕一笑,修長的指尖拿過弓箭,箭羽的終點精準的指向她。
弦響箭射,下一瞬是鐵騎沖進宮門的聲音,沈家旗幡在風中翻飛着。
沈初黛心砰砰跳起來,只要抵擋住這一箭,她便能活着出去。
她攥緊了長劍劈向那飛來的箭羽,就在臨發出碰撞聲響的一瞬,眼前一黑猛然倒在了地上。
——
大邺朝 文景元年十二月十三日(第三世)
沈初黛被姜嬷嬷的聲音喚醒,睫毛微顫了幾下,眸中終于注入光彩。
“固頤正視,平肩正背……”
是立容篇。
房間裏碳火旺盛,一絲冷氣卻是漸漸攀上她的心尖。
她終是回到了皇帝死前的第七天,她死前的第十四天。
姜嬷嬷瞧出她神情有異,特地早放了她回去。
沈初黛走在長廊裏有些心神不寧,走了半路方才察覺寬大的袖間裏暗藏異物,她輕輕揚了下袖子,一只血跡斑斑的短刀落了下來。
她低頭眸光落在那短刀瞬間愣住,這不是上一輩子她臨死前緊握的那柄刀嗎?
沈初黛隐隐有了個猜測,或許臨死前手中握的東西,重生後也會一同帶回來,還未來的及細想便聽見前頭有腳步聲靠近。
她忙是将短刀重新塞回了衣袖中,擡起頭瞧見來的正是表哥秦堔。
前兩回表哥都是在花廳等了許久才等到她下學,沒成想這一回姜嬷嬷提早放學,卻是剛好讓她在長廊中與表哥碰見。
秦堔笑吟吟地迎了上來:“表妹。”
沈初黛本想開口,話到喉嚨口卻是咽住。
目光不由自主落在他修長的脖頸,就在剛剛那裏被箭羽橫穿而過,破了一個碩大的窟窿,往外噴濺着鮮血。
她臉色不由一白,因為愧疚。
秦堔覺察出她的不對勁,臉上的笑換成了關切:“表妹這是怎麽了,嗎,莫不是生病了?”
沈初黛這才回過神來,搖了下頭:“我無礙。”
這一次秦堔來的目的,與前兩次如出一轍,是勸她不要進宮。
他白淨斯文臉上浮起紅暈,表明心意的話磕磕絆絆的,似乎是用了極大的勇氣。
沈初黛想起他被箭貫穿的模樣,她低下頭輕聲道了一句:“好,我不進宮。”
秦堔眼底頓時浮起星星點點般的喜悅,然而這喜悅被她下一句澆滅:“我要回邊境。”
秦堔有些錯愕:“為什麽?”
因為她要殺了穆冠儒,可穆冠儒不僅是當朝首輔,身後還有盤根錯節的穆家,與垂簾聽政的穆太後,穆家将後宮與前朝都把控地死死的,沒有半點縫隙可鑽。
若想扳倒他,便必須要有兵權在手,只有回到邊境她才能重新拿回勢力。
沈初黛生在邊境,自小習武,以沈家二公子的名頭“沈岱安”上戰場,十三歲開始便屢立奇功。
直到兩年前到了成親的年紀,沈家的門檻被媒婆踏爛,卻是向她求親為婿的。
父親頓覺毀了女兒的前程,決定将她送回京城。她本不願,可無奈祖母重病來信請她回去相見。
沈家男丁皆駐守邊境,她母親也已去世,二伯母又是個不頂事的,可憐祖母一大把年紀還要主持家務,便操勞病了。
沈初黛實為不忍只能回京替祖母管家,祖母請來宮中教養嬷嬷姜氏教習禮節儀态,将她加急培養成大家閨秀。
剛從邊境回來的時候,她臉上曬得呈小麥膚色,身上也有大大小小的傷疤,便是連手上也長滿了厚厚的繭。
多虧姜嬷嬷的宮廷秘方與悉心栽培,她才得以徹底蛻變。
如今她終于如祖母所願,成了京城人口中國色天香、溫婉賢淑的沈大小姐。
可是當危機來臨,她才覺得當沈大小姐是一件多麽無能為力的事。
沈初黛看着秦堔,平靜地道:“表哥,我早已有喜歡的人了,那人就在邊境,我要回去找他。”
她眸光柔和:“他叫岱安。”
沈初黛在冰水中泡上一晚,第二日便生了風寒。
父親當即便上了奏折,将事情都打點妥當。
可臨到選秀前一天卻是出了事,父親與兄長一大早便去軍營練兵,三妹妹沈初菱便偷偷買通車夫,私自偷溜出了府邸代她前去選秀。
家裏頭沒有主事人,祖母年紀又大,小厮便只能上報到沈初黛面前來。
她當機立斷将發髻冠起、換上男裝打馬去追。
片刻功夫,沈初黛騎馬拐進阜成門大街,遙遙看見忠國公标記的馬車在前面行駛着,強撐着身子不适加快了速度。
沈初菱知曉此事必定瞞不住阿姐,時不時地便撩起簾子往後查看。
沈初黛瞧見她時,她正巧也瞧見了阿姐,她打了個哆嗦卻是沒有退縮,若是自己能在阿姐追上來之前進了皇宮,阿姐便是有通天的本事也阻攔不得她了。
沈初菱催促車夫:“快些!若是讓阿姐逮着了,咱們倆可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車夫本就膽戰心驚,被她這般一催心頭更是慌了,不管不顧地打了馬一鞭子。
他卻是沒注意前頭幾個孩童在嬉戲,待注意時卻是已經遲了。
他驅馬躲避孩童時,馬蹄卻是踏上鐵匠鋪的炭火爐。
馬吃痛地哀鳴着拼命掙紮着,将車夫從馬車上摔下來,接着便在阜成門大街上橫沖直撞起來,引得百姓紛紛尖叫着閃躲。
沈初黛在後頭瞧見出了事,心頭一沉忙是加快了速度,直到阜成門大街與西四牌樓南街的交界處,才勉強和馬車并駕齊驅。
再往前便是皇城,若是這馬不管不顧地沖進去,沈家怕是會惹大麻煩。
沈初黛甩出馬鞭圈住馬的脖子,硬生生将馬車拉到西四牌樓南街的街道上。
這條街道因着毗鄰皇城百姓甚少,她不用顧忌其他,腳尖使力翻身跳到馬車上,随即跨坐在馬身上。
馬掙紮着擡高了前蹄想要将她翻倒在地,她卻是穩穩當當毫無懼色。
聽見沈初菱在馬車裏驚聲尖叫着,她高聲道:“抓緊了!”
話音剛落,沈初黛從馬靴中抽出匕首,割開系在馬身上的繩套,車身與馬分離開,頓時重重地摔落在地上。
沈初黛又反手将匕首猛地插進馬脖子中,迅速跳下馬。
馬脖子濺出來如噴泉般血,掙紮着翻滾了幾圈徹底沒了動靜。
沈初黛将匕首插回馬靴中,這才轉過身撩開車簾。
她眸光在沈初菱身上兜轉了一圈,見着她除了不停地打着哆嗦別無他事,這才松了口氣:“有沒有礙?”
沈初菱受了好大的驚吓,扒在車上的手幾乎摳出了血,方才未被摔下去。
她整個身子都縮成了一團,聽到沈初黛的話僵直的眸子這才動起來,呆呆地落在她身上,只見她嬌嫩白皙的臉上被濺得滿是血,頰旁散落的發絲也滴着血,為她冷若冰霜的臉增添了一份妖冶。
沈初菱像是見到了救星一般,猛地撲進她懷中哭了起來。
沈初黛本來滿心的火氣,被她的哭給澆的無處發去,只能安撫着扶她上了馬。
待府邸侍衛匆匆趕來,吩咐了一聲“将這兒收拾幹淨”才離開。
她暗自松了口氣,好在無太多人瞧見。
殊不知全程被另一個人盡收眼底。
不遠處的閣樓上,簾幔翹開了一角,比細瓷還要白淨的指尖搭在直棂窗上,少年一直追随着沈初黛離去的背影。
她一身寬大男裝,随着翻身下馬,清麗容顏一寸一寸展現在他面前展現,眉角眼梢都帶着冷凝,又夾雜着掩蓋不住的明快鮮活。
宛若冬日裏奮力綻放的花兒,那是他渴望而不得的生機勃勃,
遲重的日光落在少年矜貴的臉上,卻是無法抵消他眉間攢聚的陰郁,像是與生俱來又像是暗自生長。
這少年正是新帝,陸時鄞。
“忠國公父子此時應當在練兵?”
他的聲音低沉,宛如最絕妙的樂器,悠悠地在空曠的閣樓間微蕩。
侍衛恭恭敬敬回到:“主子,是。”
陸時鄞收回手指,簾幔悄無聲息地回落在直棂窗上。
他的眸閃着光彩,最深處匍匐着暗獸伸着爪牙,像是找到了同伴而歡欣鼓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