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二回

大邺朝 文景元年十二月二十(第三世)

正值選秀大典,一大早上禦膳房便忙得不可開交,寒冬臘月的天,裏頭竈火旺盛,熱得讓人透不過氣來。

陳嬷嬷将松瓤鵝油卷放進蒸籠裏,方才有空從腰間拿出帕子掖了掖汗,擡眼瞧見門簾被撩了起來,一個纖細的身影從外頭走進。

那姑娘穿着豆綠繡蝴蝶棉襖,外頭罩着蘭色坎肩,姣好的臉龐上一雙杏眼極為可人。

陳嬷嬷認出對方正是穆太後手底下的大丫鬟春絡,忙是又将帕子塞回腰間迎了上去:“春絡姑娘怎麽親自來了,有什麽事叫小丫鬟來知會一聲便是,大冷天的可別凍着姑娘了。”

春絡淺淺一笑:“前來自是穆太後吩咐,今日是大選,一切吃食可要看緊了,太後特地讓我前來看看。”

她這般一笑宛若冰雪初融,春花盡開,讓陳嬷嬷看呆了一瞬。

湊近了方才察覺,今日的春絡似乎有些不太一樣,下巴尖了些,眼眸也更明媚潋滟。

不過也只是一瞬,陳嬷嬷只當是多日不見,春絡出落得漂亮了。

她笑着點點頭:“這是當然,老奴這就領着姑娘查看。”

春絡檢查得非常細致,挨個看過去細問着裏頭的材料,待陳嬷嬷說完後又問道:“這裏頭未含花生吧?”

陳嬷嬷小聲道:“哪裏能含花生呢,老奴已經好幾日未見花生了,昨日偶然遇到老奴那在順貞門當差的侄子,方才知曉原是上頭下了令,禁止花生入宮門。”

春絡原先在細查着菜品,聞言微微一怔,轉過頭來問道:“這旨意是什麽時候開始的?”

陳嬷嬷搖搖頭:“老奴不知。”

她原以為菜品裏絕不會含花生,卻是見春絡用帕子包裹着手,将那碟松瓤鵝油卷從熱騰騰地蒸籠裏拿出來輕嗅着,随即蹙了秀眉:“這裏頭加了花生油。”

她聲音嬌柔輕細,卻是帶着篤定。

陳嬷嬷咦了一聲,“怎麽會?”

她湊了上前,用筷子将油卷卷開細聞了下,沒聞出個究竟,嘗了一口才頓時變了臉色。

這香噴噴的鵝油裏夾雜着一點點花生油的醇香,若不是春絡點出來,她恐怕也吃不出來。

禦膳房的衆人聞言也放下了手中的活來看,瞧見陳嬷嬷臉色變了不由心頭一緊,沒成想千防萬防竟是遺漏了鵝油。

幸好春絡姑娘心細,不然這盤點心送上殿前,他們定然逃不了一死。

他們連聲感謝,一面又将菜品從頭到尾再細細檢查一遍,确定一切菜品沒有問題後,才讓傳菜太監将菜品送去奉先殿。

總算将一切都忙活完,陳嬷嬷終于有空回去補眠,剛巧回去的路上迎面便又瞧見了春絡。

不過半個時辰的功夫只見她竟是換了一身衣服,臉龐似乎也圓了些,陳嬷嬷剛想上去打聲招呼,卻見她半分餘光都未掃過來,步履匆匆地往着西邊走去了。

——

“春絡”款款往北邊神武門的方向走去,一路上遇上不少低階宮婢與太監行禮,她從容得體地點頭示意。

然而如今的春絡并不是春絡,而是易容後的沈初黛。

上一世沈初黛吩咐暗線去檢查禦膳房吃食,可皇帝還是未逃過一劫,她也因救皇帝而死。若是換了旁人,必定不會再摻和這件事。

可她偏不認命。

雖然與皇帝僅僅是選秀大典一面之緣而已,可自從看了這本書劇情後,她方才抿回味兒來,就算是為了給男女主騰地方,皇帝死得也太輕率了吧?!

作為同為工具人的夥伴,她不由生起了惺惺相惜的意味。

這一回沈初黛請長寧郡主借故将春絡調離了穆太後身邊,親自易容成春絡的模樣去禦膳房檢查吃食,果然發現了上一世未察覺到的問題。

這鵝油實為珍貴,非平常人家能享用,裏頭更是僅滴了兩三滴花生油,實在難以檢查出來,也怪不得那暗線未能發現。

好在這松瓤鵝油卷是沈初黛常吃的一道點心,加之她嗅覺好,細聞之後便發現了貓膩。

所有的菜品都已再三确認完畢,傳菜路上不僅有侍衛護送,還有她布置的暗哨盯着,任何一道菜品被動了手腳她都會第一時間得到消息。

按理說一切都已布置得當,沈初黛總該放心下來,可原本潭水般平靜的心卻像是被丢了一枚小石子,清淺的漣漪下隐藏的是波濤洶湧,翻滾着不安與焦慮。

她只能說服自己,她已經盡了全力,若是皇帝還是命喪黃泉,那也只能是他的命數,不是單憑她的努力所能改變的。

沈初黛走在冗長的宮道上,正走着便瞧見前頭的宮人皆都跪了下來,只見一擡儀駕被太監宮婢簇擁着過來,遠遠地瞧不清楚上頭的人影,倒也知曉這般架勢必定是個金尊玉貴的。

她忙是跟着一道跪了下去,夾在在此起彼伏的“參見皇太後,給太後娘娘請安”聲中,那群人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穆太後的儀駕很快便過去,沈初黛從地上爬了起來,剛撣了撣裙擺上的灰,餘光便瞧着一個人影脫離隊伍,往她的方向走過來。

那女子穿着栗色繡梅花夾襖,雙頰紅撲撲的:“春絡你怎麽會在這?”

那是穆太後身邊另一名大宮女春且。

真正的春絡自然不該是在這,而是在寶華宮裏幫着晉陽郡主繡帕子。

沈初黛笑着回道:“原是在寶華宮中的,可郡主說這花樣還不夠栩栩如生,叫我去倚梅園采了幾朵梅花來照着繡。”

她從袖中掏出一支梅花來:“我剛采了一支,正準備往寶華宮趕呢。”

她事先便料過這個可能,便也準備了對策,卻是沒想到中間出了岔子。

春且的聲音更是疑惑了:“春絡,我說的不是這個。你家裏頭出了事,家人拜托人送了消息進來,正在西華門等你呢。我一接到消息便叫小豆子去告訴你了,他剛剛回來說是告訴你了,見着你匆匆往西華門趕去了。你怎麽一副不知情的模樣?”

沈初黛心下一沉,凝了眉随即俏臉露出微惱的神情:“什麽?我不知道呀,定是小豆子在糊弄你,真是太過分了,待我回去我一定要好好教訓他。春且,我先不與你說了,我去西華門瞧瞧怎麽回事!”

春且點點頭,催促道:“你快去吧。”

見是成功糊弄過去,沈初黛松了口氣,剛想逃離現場,便又見着個頭稍小的太監跑過來,氣喘籲籲地說道:“春且姐姐,春且姐姐,太後娘娘正找您呢,叫您趕緊回去。”

他話畢方才注意到沈初黛的存在,剛将目光落在她身上,“诶”了一聲,耳朵便被春且揪了起來訓斥道:“小豆子,我看你是皮癢癢了,讓你去給春絡傳消息,你竟是敢陽奉陰違!”

小豆子疼得“哎呦哎呦”直叫:“春且姐姐,小的真的告訴春絡姐姐了。”

他滿臉焦急,一把抓住想要偷偷溜走的沈初黛衣袖:“春絡姐姐,您別走啊,您快跟春且姐姐說,小的真的告訴您啦。”

春且也看了過去:“春絡,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她眸光落在“春絡”臉上,這才注意到今日的“春絡”似乎比以往要漂亮許多,熟悉間又透着陌生。

沈初黛袖口被那小豆子的小手抓的牢牢實實地,再掙紮必定惹人起疑,附近宮人來來往往她又沒法直接敲暈他們。

她內心嘆息一聲,回頭卻是對的上春且狐疑的目光。

春且擰着眉梢,遲疑開口:“你怎麽……?”

沈初黛心頭不由一緊,還未來得及想到解決方案,便聽到前頭衣角摩擦的聲響,擡眼望去宮人們紛紛在兩邊跪下,再遠處是比穆太後更為壯觀的辇乘緩緩行來。

這宮裏頭能比穆太後更尊貴的,不必想也知曉。

那是皇帝陸時鄞的辇乘。

三個人只能暫緩了糾紛,跪倒在了地上。

沈初黛低垂着腦袋細想着該如何解困,餘光瞧見太監的馬面靴在眼前不斷經過,就在她以為這辇乘就要過去。

辇乘卻是停了下來,一個虛弱低啞的聲音響起:“這梅花甚是好看,哪摘來的?”

沈初黛一愣,随即瞥見手邊那支還未來得及收回袖間的梅花,意識到是皇帝在問她,她開口:“回皇上的話,奴婢是在倚梅園摘得。”

話音剛落,她便覺察到一道探究的視線落在自己身上,帶着沉重的陰郁冷戾,如絲般一寸一寸地覆上她的脊背,又像是暗處伸來的爪牙要一道将她拉下去。

仿佛是過了一個世紀那般久遠,那聲音終于又開口:“送來奉先殿。”

皇帝的吩咐正好解了沈初黛如今的困境,好在春且也只是隐隐懷疑,并未出言多說什麽。

她終于松了一口氣道了一句“是”,随即爬起來拿着梅花跟在辇乘後頭。

沈初黛眸光落在皇帝的背影上,他全身被籠罩在狐裘裏頭,頭戴着黑貂鼠的暖帽,邊緣鑲嵌着瑪瑙珠寶,頂上碩大一顆東珠,閃熠着光芒。

只要順利平安地度過今日,她與皇帝便都能擺脫那滑稽可笑的命運,一想到此她便覺得歡欣鼓舞。

沈初黛很快收回視線,規矩地捧着那枝梅花,很快便随着辇乘來到舉辦選秀大典的奉先殿。

她看着這熟悉的宮殿,心情有些複雜。

沒成想重來一次,不同的選擇,她還是注定要來奉先殿。

不過這一次是沈初黛并未進去,只見皇帝側頭似乎說了什麽,一旁的宦官便回過頭來接過她手中的梅花:“你可以回去了。”

沈初黛點點頭,随即行了個禮便繼續掉轉方向往神武門走去。

她心頭繃緊的弦終于微松了些,只要順利度過今日,往後便能成功告別這冰冷沉重的紫禁城。

沈初黛的步伐不由輕松了些,只是剛走了幾步便敏銳地覺察到後頭有人跟着,她心頭閃過一絲不妙,猜測着或許是春且仍舊對她起疑,故而暗地裏派人盯着她。

她加快步履,故意往彎彎繞繞的長廊裏頭走去,沒一會兒便順利甩掉了跟蹤的眼線。

沈初黛擦去臉上的易容,又拿出粉來細細掩飾容顏後方繼續往神武門走去。

走了半個時辰便瞧見神武門的影子,她從腰間解下令牌:“奴婢是晉陽郡主身邊的宮人,奉晉陽郡主的命令出宮辦事。”

守門的侍衛查看無誤,轉過身子将那扇紅磚金釘的厚重大門打開。

和煦的光線也一同照了進來,臉龐一寸一寸被溫暖的日光籠罩,她的心砰砰跳到了嗓子眼,隐約的歡愉興奮宛若浪濤席卷而來。

這扇緊閉大門如同束縛她已久的詛咒,重來了三遍她終于能擺脫這困境,今後她都不必再為此擔心,叫她如何不激動?

沈初黛邁出神武門,聽着後頭厚重門板與地面摩擦的聲音吱丫響起,她彎了下唇毫不猶豫地往前走去。

然而就在門就要即将關閉那一霎那,低沉悠遠的洪鐘突然敲響,一聲的餘響還未停歇,另一聲又是敲響,洪鐘長鳴,連綿不絕。

那是……喪鐘。

沈初黛突然間煞白了俏臉,猛然轉過頭去,玄武門還剩一條縫隙未關嚴合,一旁的侍衛早已顧不得去關門,皆已跪倒在地。

喪鐘中摻雜着是無邊的泣聲與“皇帝殡天”的通傳聲。

她的心緩慢地沉下去,落于谷底。

皇帝為什麽……還是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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