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023-

站在十五樓高的天臺,望着樓下川流不息的人潮車海,齊朝宗的內心是許久未有過的澄澈明淨,仿佛被被雪域山巅上的聖潔泉水洗濯過一般,幹淨純粹到沒有一絲雜質,無悲無喜,無失無得。

身患絕症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身未亡而心卻早已死去。

天邊的落日又大又圓,如同一位目空一切的将軍,策馬揚鞭,想以一己之力去對抗從西壓來的重重暮色,鋒如馬蹄,光若箭镞。淺灰的天空、叆叇的暮雲以及這世間的萬事萬物,全都染上了一層清淺的淡金,毛茸茸的,溫柔而又悲怆。

遠處,兩只違時的鴻雁正向着天邊黏附着的橘紅殘雲颉颃而去,它們的身影不斷縮小,最終淹沒在了一片血紅的暮色之中,了無蹤影。

這世間真的會有天堂嗎?俯瞰着樓下的蝼蟻般的攢動的人頭,齊朝宗在心中暗暗想到,但轉瞬就對自己的天馬行空感到好笑。就算天堂真得存在,也不會是我這種渾身沾滿罪惡的人能進得去的吧,齊朝宗自嘲地扯了扯嘴角。

樓下,似有眼尖的行人發現了站在天臺之上的齊朝宗,他驚恐地拉了拉通行者的衣袖,指向齊朝宗的手指仿佛一架指向标,不少行人紛紛順着他高舉的手臂看向樓頂,原本然井然有序的人群開始騷動不安。不少好事者如被磁鐵吸引的鐵釘般,向齊朝宗所站的樓房逐漸靠攏,甚至有人掏出手機打算報警。

齊朝宗仰着腦袋,張開雙臂,像是想擁抱住什麽。獵獵的長風從身旁呼嘯而過,依稀的叫喊從腳下傳來,但他卻沒有低頭。

黃昏的餘輝暖洋洋的,在齊朝宗微眯的眼皮上輕盈地舞蹈着,倏然之間,他想起了自己第一次遇見溫得韬的場景。

當時自己狼狽不堪,一心想着吸完這最後一次,便随着父親的腳步而去,這樣便可遠離毒瘾與孤獨的紛擾,去到世界彼端的極樂世界。或許是童心未泯的命運想來一場得而複失的戲劇游戲,好巧不巧的,自己遇見了他,那個工于心計且巧于算計的薄涼男人。

他想與自己來一場比拼定力的征服比賽,而自己卻想再多看清他眼中蘊藏的複雜神情一分。就這麽你追我趕互不相讓着,自己終究還是累了倦了乏了,于是不再躲藏,舉着白旗繳,械投了降。

自己輸了,而且輸得一塌糊塗無可救藥。是他自己自投羅網自作自受,心甘情願地落入了對方的溫柔鄉,而那去與家人相互的計劃卻是一推再推,逐漸落塵蒙灰,束之高閣。或許正是自己的優柔寡斷,才釀成了今天的無奈局面。

世人皆說人在臨死之前,一生的所有經過會在腦內走馬觀花地放映而過。可齊朝宗的腦海裏,在他這不長也不短的十八年歲月長河中,除了那些不堪回首的雜亂往事外,全部的全部,居然都是那雙深不可測而攝人心魄的狐貍眼,以及他的主人。

含笑的他,認真的他,脆弱的他,還有動情的他……無數的碎片紛至沓來,扭成漩渦,拼湊成往昔的種種回憶。

這世如斯紛繁的萬千世界中,只有他的微笑才是齊朝宗今生唯一的救贖。

但當他歷盡千難萬險,抛棄僅有的一切,終于抓住了這微乎其微的一點溫暖時,世界僞善的面具便開始肢解,露出他應有的殘酷與冰冷。在這個崇尚光明無視黑暗的世界,縱然普天浩渺,須彌芥子,終究還是容納不下夜行者的小小祈願。

無論是死于毒瘾的折磨或是蜚語的侵擾,都并非齊朝宗所願,相比于此他更願意來個痛痛快快坦坦蕩蕩。

既然生無可選,至少也死得所願。

再見了,那些高貴或卑賤,美麗或醜陋的人,那些曾經傷害過我或曾被我傷害過的人……還有那個我這輩子最讓我難以忘懷的人,你是我的劫難,我的原罪,我的困頓和——

我黑暗中的微光。

願來世我們都不再是黑夜裏的孤獨行者,成為兩株生長于曙光之下的相鄰合歡,風起便聽樹葉摩挲百鳥鳴啭,風止便吟長恨相思共話桑麻,日出葉開,日落葉合。

如此便已足矣。

這麽想着,齊朝宗閉上了眼睛,天邊殘存的火紅餘輝被攪和成了一灘稀泥,血紅的顏色緩緩攀附上了他的眼睑,覆蓋住模糊的視線。他向前一步,擡腳邁出了天臺的邊沿。

纖薄的身影從樓頂墜落,如同一只折翼的飛鳥重新歸回大地的懷抱。軀殼沉重無比如同灌鉛,靈魂卻脫離肉體虛浮上升,順理成章,落葉歸根。

當樓下亟亟而至的尖銳警笛聲,和人們事不關己的驚叫聲全部呼啦啦地抽離淡去,長矛般的黑圍欄穿透胸腔,濃密如墨的香樟哂笑着齊朝宗的天真時,模糊的意識終究還是淹沒在了紅色的海洋中,再也沒有浮出水面。

遠方,暮色升起,即将四合,最後一縷霞光也被黑暗吞沒,所有的執念、所有的妄想全都随之煙消雲散。驀然間,華燈驟燃,天地璀璨,歸雁悠遠的悲鳴聲中,埋葬了曾經的整個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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