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離得太遠,莊顏沒能抓住聞昭,但到底是抓住了還抱着他雙腳的小孩,狠狠扯了一把,改變了聞昭下落的位置。
他的臉沒有撞在鐵釘上,右手從手腕到手背處卻被一枚鐵釘劃了一道長長的口子。
傷口并不平整,而且很深,當時就是鮮血淋漓。
那幾個小孩顯然也沒想到會這樣,都吓得說不出話來。
莊顏忍着怒氣趕走了他們,通知他們明天叫家長來學校,然後一把抱起聞昭趕往醫院。
縫針的時候,莊顏讓聞昭坐在她的腿上,将他整個人固定住,将那只受傷的手伸給醫生。
清理過的傷口露出外翻的血肉,最深的地方幾乎可以看到隐隐的白骨。
她看得心底發涼,擡手将聞昭的小腦袋按在自己肩膀上,安撫地撫摸着他柔軟的小卷毛“我們不怕不怕,很快就好啦!我們來想想晚上吃什麽吧?我家獨門絕技肉松餅你肯定會喜歡的,但是光吃這個也不行,你還有什麽想吃的嗎?想吃什麽告訴我,我都可以滿足你哦,想喝什麽也可以告訴我!我最喜歡喝芒果牛奶,你別說,我來猜猜看你喜歡喝什麽,嗯,肯定是……”
她絮絮叨叨地說個不停,一點也不在一些小孩兒一點反應都沒有。
帶着口罩的醫生略微驚訝地擡頭看了一眼那一大一小,又低下頭去專注手上的工作。
縫針結束,弄了一大堆藥之後,莊顏抱着他就要回家——嗯,就是大人抱小孩子的那種抱法,一只手在聞昭的腿彎,一只手護着後背免得他不小心後仰摔下去。
聞昭微微掙紮了一下。
莊顏立即嚴肅地說“別動。”
她對着他說話的時候,語氣總是會溫柔幾分,還會不自覺地用上哄小孩兒的語氣。
這還是聞昭頭一次聽到她對他說話像對別人一樣。
他就停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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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顏直接将受傷縫針的小孩帶回了自己家,橘貓在她腿邊打轉,用聞昭聽不到的聲音說道“他不回楊家不行的吧?你小心陳莉萍來鬧事。”
雖然只來到這個世界兩天的時間,但莊顏和系統都對聞昭這個兇殘的養母有了足夠的了解。陳莉萍對楊寶這個收養的孩子動辄打罵、十分嫌棄沒錯,可誰要是膽敢試圖拐走孩子或者對她的行為橫加指責,她是一點兒也不會客氣的。
假如莊顏敢就這樣将聞昭留在自己家裏,要不了多久陳莉萍就會站在門口破口大罵,罵得整個絲瓜巷都聽見。
她這翻臉無情的絕技也是絲瓜巷出了名的,不管平時關系好壞、不管是娘家人還是婆家人,她罵起人來總是異常兇殘。
要不學校裏的老師們也不會過了一年還對陳莉萍心有餘悸。
莊顏不理它,直接動手扒聞昭的衣服——她從看見他的那一眼開始就看他這身潮濕又肮髒的衣服不順眼了。
她一直有點輕微潔癖,天知道她是怎麽把這髒小孩兒抱在懷裏的。
聞昭右手被包成了一個豬蹄,他小小的身體縮在大大的椅子上,左手緊緊抓住自己的衣領不放。
“你衣服這麽髒!脫掉我給你換新衣服呀!”她晃了晃手裏的格子小襯衣。“看,都是幹淨的新衣服哦!是不是超好看?”
小孩子的衣服都很袖珍,看着特別可愛。莊顏有系統在手沒有金錢上的顧慮,昨天在那家小小的童裝店裏瘋狂買買買,差點把整個店都給搬空了。
聞昭遲疑了一下,那只瘦伶伶的手抓得更緊了。
“你乖乖的換了衣服,我還要去隔壁呢!”
聞昭縮着不動,渾身都散發着抗拒感。
莊顏想了想,動作飛快地去把家裏有的吃的喝的全都翻出來,放在小桌子上,然後把小方桌放在他面前“吶,你想吃什吃什麽!快點把衣服換了,你今天手受傷了、流了那麽多血,再穿着濕衣服,萬一生病發燒了怎麽辦?”
“小朋友?你聽到我說的話了沒有呀?”
“睡着了?還是已經發燒啦?醒醒、醒醒!”
莊顏說着就要去摸他的額頭,聞昭小小聲地說道“我……會把新衣服弄髒。”
她一怔,趕緊低頭掩去了自己的表情,拍了一下自己的額頭“傻子嘛!我都給忘了!你等着呀,我現在就去燒熱水給你好好洗個澡,咱們洗幹淨了再換上新衣服,就是一個新的小楊寶啦!”
燒好了熱水,聞昭又不肯讓莊顏幫忙,堅持要一個人洗澡。
莊顏當然不可能答應——這老房子沒有淋浴那種東西的,她是弄了一個成人的浴桶,他還這麽小,掉進去淹水了怎麽辦?而且手上還有傷口,她得看着他不能沾水。
兩個人就洗澡問題進行了一番激烈的鬥争。
聞昭不說話,反正打死不肯脫衣服。
莊顏先是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然後開始威逼利誘,最後哄小孩兒……
任由她舌燦蓮花、說得口幹舌燥,小髒孩兒說不肯就是不肯。
胖橘貓在旁邊看大戲一樣,看得目不轉睛。
最後莊顏一摸水溫要下去了,直接給他來硬的——
聞昭一只手抓不住,就要去動受了傷的右手。
莊顏厲聲道“不許動!”
小孩瘦小的身體僵硬了一瞬,不動了。
“你屬毛驢的嗎這麽犟?”莊顏的語氣瞬間又軟下來,“我不是有意要兇你的,不過小孩子要聽大人的話,知不知道?我又不會害你,穿着髒衣服你不難受嗎?快點洗幹淨換了新衣服多好呀對不對?你不想看看我家的洗衣機和烘幹機嗎?你換下來的衣服一會兒就全都幹了,小朋友以後再也不用穿濕衣服啦!”
聞昭慢慢地松開了抓着衣領的左手。
莊顏生怕他反悔,動作迅速地把他扒幹淨了丢進熱水裏去,對他那件帶着破洞的、明顯大了很多的平角內褲視若無睹。
他是真的很髒,真讓他一個人,還只能動一只左手,根本洗不幹淨。
莊顏接連換了好幾次熱水才把他給洗幹淨了,然後她看着他凸現的一根根胸骨深深地嘆了口氣,對于小孩子身上那些燙傷、戳傷、劃傷的舊傷疤,她更是久久說不出話來。
聞昭裏裏外外都換上了新衣服之後,她讓他坐在椅子上吃東西,還給他拿了一大堆玩具出來。
莊顏沒有養過小孩,也不知道這個年紀的小男孩都喜歡什麽,兒童玩具店的老板為了賣東西什麽都給推薦,她就什麽都買了。
洗完澡的聞昭就被淹沒在一大堆花花綠綠的玩具當中。
莊顏又拿了一個大塑料袋子轉身出了門。
橘貓問她去哪裏也沒有得到回應,它看着關上的院門,慢吞吞地轉過身來,看着坐在椅子上的聞昭。
莊顏踏出院門,原本熱熱鬧鬧的屋子瞬間就安靜了下來。
聞昭也不去動那些沒有拆封的玩具,他老老實實地并攏雙腿、挺直腰板,緊緊地盯着院門一動不動。
橘貓嘗試着“喵嗚”了一聲,他好像沒聽見一樣。
它悄無聲息地跳到了他面前的小桌子上,先試着擡爪掃掉了一個玩具。
聞昭彎腰,将之撿起來放回原位,然後繼續保持原來的姿勢。
它“喵嗚”一聲,這一次掃掉一堆小零食。
它分明看到小孩兒幽深的眼睛裏閃過一道兇光,但他只是看了它一眼,安靜地又彎腰将地上的東西全都撿起來放回原位。
掃掉。
撿起來。
再掃掉。
再撿起來。
一人一貓,反反複複。
莊顏出了門拎着大袋子就去敲了隔壁的門。
這次開門的是雙胞胎裏的男孩楊思傑,這小孩只有五歲,個頭比聞昭大,身形一個頂聞昭倆。
不過他可比聞昭好哄多了,一盒小面包就把他給哄得高高興興的領着她進屋裏去找他媽媽。
陳莉萍正在廚房裏忙着做晚飯,這個時候的廚房沒有什麽抽油煙機全靠煙囪,她被熏出一臉的油,看見莊顏也沒有什麽好聲氣“又有啥事了?”
莊顏也不生氣,仍是一臉的笑容“陳姐你不是說那個滅蟑膠餌好用麽?我那裏還剩挺多的,就又給你帶了一些過來。”
陳莉萍的臉色立刻緩和許多。
“還有,我看你們家雙胞胎挺可愛的,我表姨家裏是做兒童益智這方面的工作的,她總把我當小孩。這次我出門她硬給我塞了一大堆産品,我都這麽大人了也用不了這些東西,給你們家小孩正合适。您要看看嗎?”
陳莉萍果斷蓋上了鍋蓋走出來,一把取下圍裙“哎呀!這怎麽好意思?!”
“我又用不了,白白放着就浪費了。你們家孩子那麽可愛,肯定很聰明的,多接觸這些益智産品促進大腦小腦的開發,孩子會更加聰明,以後去上學就是贏在起跑線上了。”
“真的嗎?能讓孩子變聰明伶俐?回回考一百分?什麽東西這麽好?給我看看!”
……
眼看着陳莉萍收下了所有的東西,對着她已經笑得合不攏嘴了,莊顏才猶猶豫豫地說道“那個,實在不好意思,我有件事想麻煩一下陳姐。”
陳莉萍拿着那個小冊子不停地看來看去“啥事你說就是了,咱們這關系,誰跟誰啊!”
莊顏不好意思地說道“我這不是剛搬到這裏,也是第一次一個人住。昨晚半夜裏聽到有小孩兒的哭聲,我吓得後半夜都沒敢睡着。咱們是鄰居,您家人多,我就想着借您家楊寶去我那兒住一段時間,等我不怕了,或者到哪兒找一只合适的大狗看家,再把他給送回來,陳姐您看行嗎?您放心,我保證他每天除了上學就是在我家裏,不會去別處的,您要是想見孩子了出門去我的院子裏就能見到。”
陳莉萍松了口氣“嗨,這算什麽事!不麻煩不麻煩。”她揮揮手,繼續從袋子裏拿出一大塊七巧板來左看右看,“他不在我還少做一個人的飯呢!你領過去吧!愛住多久住多久!”
莊顏又跟她寒暄了幾句,誇了幾句雙胞胎,把她樂得連鍋裏的飯都給忘了。
一股糊味兒傳出來,陳莉萍才身手矯健地跳起來殺向廚房。
莊顏在院子裏大聲跟她道別,轉頭回了自己家裏。
她推門進去的時候,正好看到胖橘貓一爪子把一桌子的東西全掃到了地上,然後看向聞昭——
好像在挑釁似的。
莊顏簡直難以置信,她大步走過去,抓着橘貓的後頸把它提在半空中“你幹嘛呢?欺負小孩兒?”她去把貓籠翻出來,當着聞昭的面将貓塞了進去扣上門,“楊寶別擔心,我幫你報仇!”
轉頭又去瞪着胖貓無聲地跟它交流“你是來了這個世界降智了還是怎麽回事?我怎麽越看你越不正常?”
橘貓咳了咳,撇過頭不看她“開個玩笑嘛……他老是不說話不動,我看看能不能氣到他。”
“讓你弄點祛疤的藥你都不給,還跟他開玩笑?!你看他現在戚風慘雨的小可憐模樣,是能開玩笑的人嗎?”說着說着莊顏又開始生氣地原地轉圈圈,“我警告你,再欺負他我就帶你去寵物店做絕育!”
橘貓只覺後腿間一涼,趕忙說道“別別別!你氣糊塗啦,我是假的,假的!仿真的!”
莊顏哼了一聲,轉頭去看聞昭“你怎麽不玩玩具呀?也沒有吃零食?嘗嘗看喜不喜歡嘛?”
她上前随手拆掉了幾個玩具放在他面前“你先坐着玩一會兒,我去做晚飯,看我今晚大展身手,給你做一大堆好吃的,讓你撐得睡不着覺!跟你說個其他人都不知道的秘密,我做菜超厲害的!有飯店想請我去做私廚我都沒答應!小楊寶你有口福啦!”
去廚房的時候,順手将橘貓也抓了過去,莊顏一邊做飯一邊問“今天的那根鐵釘,原本要劃在聞昭的眉骨處、落下無法恢複的傷疤,對不對?你快看看,是不是改掉了?!”
橘貓蹲在小板凳上,慢吞吞地伸出了毛茸茸的爪子,虛空中一道微光閃過,它的小爪子裏出現了一小捆卷宗,微微泛黃的紙張,原色竹子的卷軸。
卷軸自動打開,圓圓的貓眼看了一會兒後,它回答“是,卷宗裏關于那道傷疤的所有記錄都消失了。”
莊顏松了一口氣,露出來到這個世界以來最輕松的笑容“太好了!”
“但是所有的事情都沒有改變,他殺的人沒有改變,結局沒有改變。”
她臉上的笑容滞了滞,旋即恢複如常“沒事,我才來兩天呢,要慢慢來,心急吃不了熱豆腐。他現在已經住在我們這裏了,我只要保證他每天進步一點點就好!今晚就開始行動!看我使用春風化雨必殺技。”
她一邊乒裏乓啷的做飯,一邊讓系統在旁邊給她進行緊急培訓——她可沒有教過孩子,小時候看過的童話故事也基本全都忘光了。大致故事線和結局知道,讓她詳細講出來是肯定不行的。
吃過晚飯後,倉促上崗的莊顏就開始給小朋友講故事。
然而——
“……華盛頓小朋友他就、他就……呃,拿起斧頭幾下把蘋果樹砍斷了,爸爸回來後問起,他拎着斧子說,就是我砍的。華盛頓爸爸誇他是個勇于承擔責任的好孩子,獎勵了他。”
幹巴巴地講完,不等聞昭說話,莊顏自己就覺得不太對勁——這個故事是這樣的嗎?
好像不是?
那到底是啥樣的?
聞昭瘦瘦小小的身子窩在溫暖而又幹燥,還散發着淡淡香氣的被窩裏。
人生第一次,他不是餓着肚子躺在床上的。
上了一天的課,又流了血去了醫院,其實他已經很困了。
可小小的聞昭從來沒有睡過這麽好的床、這麽香軟的被子,床單上是黑白色的牛、枕頭上畫着紅色小鳥的圖案……還有莊顏,她坐在他的床頭,聲音溫柔輕快地說着話。
他不敢睡,明明已經困得眼皮打架,他就是死死地撐着不肯睡着。
不能睡、不能睡……或許睡着了醒來就會發現這一切都是假的。
他仍然是那個又髒又臭的他,走在讨厭的下個不停的雨裏。
聞昭努力地睜大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