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來說個親

這本來就是一件小事,也無不可,元帝痛快地答應了,溫儀大喜,自覺扔了一件心事。他暗想,待回了溫府,從此橋歸橋,路歸路,想來太子那些莫名而生的濡慕之情,也不會因此生根發芽,往歪裏長。過得些時日,二人相見以君臣相稱,豈非妙事。

這麽一想,心頭就輕松愉快,看什麽都順眼了。

溫儀思及方才手上拿的寫有涼州一事的折子,便問皇帝:“方才臣見案上有崔大人的折子,他可是将涼州一案查清楚了?”

元帝嗯了一聲,将手中碗筷放下,随後便有宮人上來收走,很乖覺地替他二人關上門。

“據崔珏所查,此事牽扯恐怕不止是平都的人,還有涼州官吏。送往各自的財物是他清點的,出發時點一遍,到了涼州再點一遍。所點均根據冊子所列。如果和冊子有不同,涼州的人應該第一時間就發現了。”

溫儀沉吟道:“陛下懷疑,是涼州有人知而不報。”

同時接待平都官員的不止元霄府上的人,還有涼州地方官。地方官姑且逃不了幹系,太子府中的人,也不見得個個幹淨到哪裏去。魚蝦混雜,既然要辦了,那就辦個幹淨。元帝不會放過平都的人,自然,也不會放過涼州的可能對象。

他手指點上折子,說:“崔珏的折子,三天前便送了來,朕一直沒辦,你可知為何?”

“臣不知。”

元帝道:“此事朕打算交由太子,任他發落。”

讓元霄主辦,崔珏協助?溫儀略有些驚訝,皇子親自辦案這種事不稀奇,尋常就有不少。遠的不提,光說近的。前兩年青州有個李家滅門案,涉及青州官吏貪·腐,元帝十分重視,命元齊安親自前往青州督辦。但是元霄和元齊安怎麽一樣,元齊安心思缜密,又學富五車,他處理這些事,可謂得心應手。元霄呢?憑蠻力嗎?

溫儀道:“陛下,太子年幼,涉世未深,讓他辦此事是否有些不妥。”

元帝眯起眼睛:“怎麽,先前你不是誇他誇得緊嗎?現下覺得他年幼了?”

溫儀一時語塞。

他主要是想到,元霄向來視涼州如故土,寄托了很重的感情,若涼州地方官和府中人當真在其中摻一手,被他知曉,豈非失望透頂。失望便罷,還要自己去處理,這其中種種,不吝于自己往自己傷口上撒鹽。

元帝高深莫測道:“太子若是碰到親近之人便無從下手,他将來有什麽勇氣和資格坐這個位子。”帝位向來高寒寡淡,從來沒有講人情的道理。“就算是他身邊親近之人,朕也要他舉起刀,下得了手。談什麽兒女情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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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儀沉默不語。

走這條路的人,從來踏在鮮血白骨上,雖元帝平時瞧着也算平和近人,卻也不能被表象所騙。他才是真正無情之人,亦是這樣一步一步走過來的。子嗣反目,兄弟相殺,這種事,皇帝難道見得少嗎?

這何止是皇帝見過的,也是元霄要碰見的。

正因如此,溫儀才在元帝的局中,順勢而為,便是想讓元霄提前知曉,宮中這條路要走下去,必有鮮血,勢必要心性狠硬一些。

但誰知卻帶來這麽一個——算了,不提也罷。

溫儀不願去想太多,只說:“陛下言之有理。”話頭一轉,“但太子在辦案一事上,終究是過于稚嫩,不如替他選一人從旁協助。”

他話未說完,元帝就揮揮手道:“朕早有準備,除了崔珏,朕還打算讓蕭相助他。蕭庭之是元老,地位尊崇,又有朕授意,下去辦案時,想必其餘人也不敢多加為難。何況老丞相對朕那個性格綿軟的侄子忠心耿耿,如今讓他扶助太子,他一定樂意地很吧。”

元帝說完,看了眼溫儀:“怎麽,溫國公還有什麽要說?”

話都被說完了,他還能說什麽。溫儀只能道:“臣無話可說。”

元帝笑了一下,攏了攏衣服:“這天倒是暖了,國公回府前,不如先陪朕散散心吧。反正你一回去,便是天皇老子也叫不動你進宮了。”

溫儀瞥了元帝一眼,故意說:“不進宮,陛下照樣知道臣和誰在一起做了什麽。進不進宮有什麽區別,無非是與幾位皇子見面多少的問題。”

話說到這當口,溫儀一直有些好奇。

“陛下對太子如此用心,倒也不怕其餘幾位殿下吃醋。”

元帝哈哈大笑:“天家還講父子親情?皇位能者居之,若只憑喜好,如何能為大乾覓得良主。你當朕對太子另眼相看?”不過是放在同一杆稱上,一道比對罷了。

往外一站,就是春将暖花要開,來回的宮人衣裳明顯單薄了,吹在面上的風也沒有之前的寒冷。“我大乾山河,不論何時,總令人賞心悅目。”元帝伸了個懶腰,頗為自得道,“但願太子不要讓朕失望的好。”

只是春光再好,溫儀卻沒什麽興趣逛。

元帝:“聖旨還沒下呢。”

溫儀:“……陛下你先請。”

大約是今日天氣當真不錯,在宮中散步的倒不止他們二人。還有別人。

太後與皇後賢妃并一衆女眷正在賞花,這麽一拐彎,就打了個照面。元帝連避都來不及避。視線一撞,只能硬着頭皮,不鹹不淡道:“太後。”他一直這麽叫,也不覺得突兀。畢竟太後是他嫂嫂,他總不能叫人家母親。

皇後和賢妃其餘一衆人等皆行禮道:“見過陛下。”

太後點點頭,她對這個弟弟也沒多少情份,在她心中,大約是巴不得皇帝早點駕崩,好讓她的乖孫子繼位,但太後也知道,乖孫如今沒多少實權,甚至比不得當朝皇子,在鞏固權力之前,還是讓皇帝活着吧。起碼能替元霄擋掉一些風雨。這麽一想,她看向溫儀的目光便愈發柔和起來。果然還是要将溫國公争取過來。

溫儀看天看地,把自己當瞎的,對太後殷切的目光視而不見。

太後笑道:“皇帝今天有閑情散步了。”說着看向溫儀,關切道,“溫大人傷勢如何了?”

被點了名,溫儀就不能再裝自己不存在,只能上前一步:“多謝太後關懷,好多了。”

誰知下一句就聽太後說:“嗯,霄兒也是有心,哀家聽太醫說,他對你甚是關心,飲食起居樣樣打理精心。”說着便笑,“哀家當他還是個孩子,沒想到做事已十分穩重。”

皇後笑道:“太子殿下很好。”

太後便道:“是啊。看來他呆在涼州學了很多。男娃娃,出去歷練下也是好的。畢竟将來是要繼承大統的人。”

她這麽不給皇帝臉面,又指着太子說儲君,皇後臉上笑意便有些僵,不說話了。賢妃是個識趣的,就算心中再不痛快,面上也像無事人。只笑說:“是呀。臣妾還想和陛下說說,派明兒安兒出去,給賀将軍打打下手,練練身骨。一個個弱不禁風的,怎麽當叔叔,往後可怎麽替太子殿下分憂解勞。”

她們在那兒說着話,這邊元帝輕聲問溫儀:“你聽懂言下之意了嗎?”

溫儀亦輕聲道:“聽懂了。”

她們當你是死的。

“……”元帝白了溫儀一眼。

溫儀很識趣地把後半句話咽下去重新說:“她們是聰明人。”知道在太後面前曲線救國表忠心呢。就是沒聰明到家,畢竟皇帝還在這好端端站着。

但就算知道這些是拍馬屁的話,擋不住太後聽了舒心啊。她呵呵笑着拍拍賢妃的手:“你那兩個兒子哪裏是弱不禁風,哀家看他們風流潇灑,在平都很受歡迎。前些日子柳夫人還說她有個外甥女,生得很是可愛喜人,什麽時候領進宮來見見。”說着又對元帝略有抱怨,“陛下國事再繁忙,孩子們的終身大事總要考慮吧。”

元帝正在神游,突然被點名,神思剛從天外飛回來,還聽了個雲裏霧裏。略一琢磨:“太後說的是,這些事,朕一向是交給皇後去辦的。”

皇後連忙笑道:“是這樣。”

但是往年,她都沒怎麽好好操持。因着自己兒子身體不好,難道要她眼睜睜看着別人娶妻生子,留元齊康一人在這宮中?她才不甘心。身為母親,總要留好的給自己兒子。湊巧賢妃又說身體不适,不适動搬,她的兩個兒子的婚事也暫時擱下。皇後便順水推舟了。

太後道:“往年就算了,今年皇後将這事好好籌備一下。”

皇後便應了。

年紀大的人,總是喜歡操心小輩的婚事,太後這一說完,還沒覺得滿足,一眼瞥見這麽個玉雪似的國公在這裏,想着要為他尋一門親近的婚事,豈非與元家更親近。當下便問:“溫大人如此才貌,可有心儀對象?有了且同哀家說,哀家讓皇帝替你指婚。”

溫儀道:“多謝太後,臣年事已高,不再考慮這些了。”

年事已高……

別說是太後,就連皇帝也看溫儀。他曾經調查過溫儀,只知道叫溫儀的人不少,但沒一個是朝中這位。後便作罷。依稀記得初見溫儀不過十幾,算至如今也就三十出頭。放在平都,也是年輕氣盛,哪能叫年歲已高。何況他看起來依然十分年輕。

卻聽溫儀淡定道:“臣開玩笑的。”

元帝:“……好好說話。”

溫儀嘆了口氣,便長長一輯:“臣年輕時,有過一位心上之人,可惜有緣無份。哎,臣如今——不去想這些了。”他說着說着,竟然還抹起眼淚了。看上去十分傷情。

女眷有個毛病,心軟。太後當下便有些後悔自己多事,連忙說:“是哀家唐突,既然是故人往事,便不再提起,日子還是要往前過的。”

溫儀紅着眼睛小聲道:“太後說的是。”

他長得好看,扮起可憐的模樣來,足以叫人心碎。

在場多人,哪些沒有過傷情的人和事呢,被溫儀一帶,便移情到自己身上,一時竟也有人啜泣起來。就是太後自己,年輕時何嘗沒有故人情深。

元帝适時道:“太後,溫大人還要回府……”

太後這便定定神,不再多提,只說:“溫大人不要難過,往後好着呢。身體最重要。”欲語還休,最後只攜一衆女眷離去。

風吹過,花落下,溫國公放下了擦眼睛的手,面無表情。

目睹了一切的元帝:“……”

佩服地五體投地。

元帝佩服便罷,但若他知道溫大人說那些話的時候,腦中不期然想的是小太子——恐怕手上已經準備要提棍棒了。溫國公本沒特地去想元霄的,只是因着太後一問,昨日太子在攬心湖邊朝他跑來的模樣忽然就蹿進了他腦中。

眼睛亮晶晶的,額上汗涔涔,像是不知從何處貪玩回來。

想到這裏,溫儀不自知地神情一暖,心中泛起喜歡來,這會兒,倒是真覺得春光明媚了。

太子坐在攬心湖,正在發呆。

活了一十七年,元霄很少發呆,因他從未有過煩惱。山在他面前,便翻過去,石頭擋了路,就砍了石頭。放養長大的小子野得很,覺得這天下間,沒有什麽是能難倒他的。也沒有什麽,是他想要而得不到的。

譬如溫儀。

元霄向來堅定地認為,溫國公傾心于他,對他好,為他考慮,甚至以命相護。而溫儀回避種種,不過是因為臉皮薄,不好意思罷了。但是早上春蘭那一說,卻仿佛點醒了他。縱使他覺得自己又體貼又大方,還很有擔當。但他怎麽知道——溫儀是如何想的呢?

或許溫儀礙于君臣有別,兀自煩惱。或許他對未來還有許多不确定。又或許,他都沒得到自己親口的承諾。不錯,連一句肯定的話都沒有告訴過溫儀,怎麽能怪對方不給回應呢?想了半天的太子深刻地認識到了自己的不足之處。

春蘭說的不錯——

互訴衷情果然還是必須的!

元霄一敲手心,從湖邊躍起來,轉身就要去找溫儀。他得大聲告訴溫儀這件事,不再和他玩你猜我猜不猜得到你的心的游戲。但溫儀沒找到,卻撞見了他的六叔。這位六叔不是一個人,他和二皇子在一處談笑風生,還有一些元霄不認識的男男女女。這些親戚,元霄從來沒什麽興趣與他們來往,當下便停住步子,打算等這些人過去後他再出去。

可老天不稱他心意,他那身衣服在光禿禿的湖邊這麽明顯,元齊安很容易就看了過來。

“那是太子殿下?”

“聽說和顏後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我倒覺得他和六皇子您有些像。不愧是叔侄。”

元齊安聽着身邊這些世子調笑,淡淡一笑,倒也沒多說。只道:“二哥,你們在這兒等我一會。我很快過來。”

元齊明道:“怎麽,你又要去惹他了?”

“叔叔關心侄子本是天經地義。”叫什麽惹呢?

元霄站在湖邊,便看見他這位六叔說了些什麽,随後朝他走過來。元霄頓時開始頭疼,他不喜歡打交道,不知道現在用起輕功走還來不來得及。想到便去做,沒等元齊安過來,他一個鹞子翻身躍至空中,腳尖踩了個樹杆借了把力就要走——

遠處傳來驚呼,元齊安眼疾手快,手中一枚把玩的核桃就打上了元霄的腿。

元霄腿乍然被擊,酸痛頓時幅射開來。他一記悶哼,沒有踩穩樹幹,便往下落去,正好被趕過來的元齊安扶住,總算沒摔一跤。元霄眼一眯,一落地,腳便肆無忌憚往元齊安腳上一踩,無辜道:“六叔,對不住。”誰他姥姥的讓你暗算我。

元齊安乍然吃這一下,一聲痛呼硬生生咽下去,面不改色,微笑道:“不礙事。”

說着松開手,兩人都在心中把對方罵了個遍。

——但不能罵祖宗十八代。

因為他們同宗。

作者有話要說:

元帝:哎你聽說沒有,溫儀說他心上人福薄命短……

元霄:沒有啊,我挺健康的。

元帝:沒說你………你再說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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