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帝王疑心

薛雲想到在宮牆邊太子所言,那股寒意又冒上心頭,臉皮抖了抖,拱手道:“老臣曉得。”

元霄坐在桌上,兩腳踩了個凳子,手裏一本醫書翻得嘩啦嘩啦響,聞言點了點頭:“那薛大人快去吧,耽誤叔公的事就不好了。”十分體貼入微,如果不是腳下的條凳已經發出不堪重負的聲響來的話。

薛雲:“……”

待薛雲一走,元霄立馬合上本子,一躍跳下。他不知道晚宴上發生了什麽,自然想不到皇帝要找薛雲問他中毒一事。只是,他雖然不知,卻誤打誤撞,提前與薛雲說明,不可随意提起。如今想來,薛雲一個聰明人,應當知道該如何去做。

怨不得元霄要将此事瞞住。

這天家的人,血緣親情太薄。父子兄弟尚要猜忌,何況是旁支外系。雖他是景帝之子,當今皇帝卻非他生父,更不要說父輩之間或許還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愛恨情仇。身上這毒從何而來,不就是不小心着了他們的道。難道還要将自身弱點全數告之?豈非由得他們拿捏。

這種把自己送上去讓別人團吧的事,元霄不做。

說到底,這宮裏的人,老的也好,小的也罷,他一個都不信。

顏後與大乾其餘皇後不同,景帝娶她是個人所好,并非聯姻,是以顏家的力量在朝中并不大。當年就不大,別說如今。早就被元帝抽絲剝繭剩不下幾分。但元帝并非什麽都沒給太子留着。起碼替他留了賀明樓這條後路。

溫儀也曾問過元帝,對太子,究竟是愛居多,還是恨居多。又奪他羽翼,又替他留後路。倒不怕太子一朝破繭?朝中吵起來時有句話說的是不錯的。“你養前朝太子,終是大患。”

可元帝怎麽說的。

他說:“朕砍的羽翼,非太子羽翼,而是景帝的。朕留的後路,也不是替自己埋禍患,而是往昔情份。至于太子他日成人,是明正言順繼承大統,還是反骨為王。都是他自己的路。朕不稀罕這天下之位,如今站在這裏憑的是本事,他若有本事,可以自己來取。”

寥寥幾句,道前因,明後果。顯盡睥睨張揚之意。

都說盛王氣焰如驕陽烈火,溫儀算是感受到了。這個男人,若說他無情也不是,說他無欲也不是。天下之間,怕是沒什麽能進到他心底。溫儀忽然之間就能明白,為何當年老皇帝讓景帝當了皇帝,卻不叫戰功累累的盛王為帝。

坐擁天下的人,可無情,卻不可,太過無情。

同床共枕多日,今夜倒是頭回分開。從前一個人睡習慣的溫儀,今日沒人鑽進被子鬧他,一時倒有些不大習慣。這床鋪大了些,周圍也靜了一些。月光自窗中溜進來,灑在溫儀身上,瀉下一地流光。他睜着眼睛盯了半晌的床幔,暗自笑話自己,居然也有輾轉反側的一天。可有些習慣成了形,一時變會兒變動起來,可真叫人不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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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自東向西,流光瀉複收。過得好半晌,他這才慢慢睡去。

溫國公一夜安眠,這宮中可沒有。元帝找了薛雲問話,人還沒見到,就先聽花淮安前來報說福禧宮中進了刺客。“陛下,皇後娘娘也在那裏,您要去看看嗎?”

“皇後半夜不睡,跑兒子的地方做什麽。”

花淮安心想,你這個作父親的都不知道,能有誰知道。

元帝想了想:“罷了罷了,去看一看。”就算今時不去,明日皇後也會鬧上來。好不容易能歇上一歇,淨給他找事。元帝站起身,由着李德煊替他披上衣物,揮揮手,“淮安同朕去。告訴你的人,動靜小一些,別哄一堆人來看熱鬧。”尤其把太醫院看緊一點。

花淮安道:“是。”

元帝又囑咐李德煊:“吩咐下去,叫薛雲回去,朕改日再見他。”

李德煊應了。

可憐薛太醫走到半路又被趕了回去,白白折騰了一晚上。回去以後,屋裏還有個小魔王,對他笑得不懷好意。薛雲又累又渴,身心飽受折磨。還沒等太子爺開口,自己先招:“老臣沒有見到陛下,半路又讓臣回來了。”

元霄哦了一聲,手裏抛着個啃了一半的果子。

這紅色的果子挺對他胃口的,他已經啃了好幾個。尋思着改明兒弄些溫儀嘗嘗。

“外頭如此吵鬧,是發生了什麽事?”元霄心想,皇帝臨時變卦,大約是因為收到了福禧宮鬧出的動靜,一時被拉了去,沒有空再去管薛雲。但他作為‘不知情’的人,聽到外頭動靜,于情于理,也得問一聲。

薛雲給自己擦着面:“好像說是有刺客。可臣瞧着外頭的侍衛也不多。應當不是什麽嚴重的事。”他一邊說一邊心中暗想,若有大事,恐怕早就将他們幾個太醫給宣了過去。

元霄嗯了一聲,拿手指敲着桌面,狀似無意道:“孤這身上的毒,你可有解法。”

薛雲經他一提,方想起之前太子莫名吐過兩次血。他拭淨手指後,便再将替太子診脈。可不論如何診,都十分正常,連那或急或緩的脈像都沒有了。瞧着與普通人無異。薛雲捋着胡子,自言自語:“奇怪。柔絲之毒确實極淡,但從不曾聽說會令人吐血啊。”

元霄問:“你既然知道此毒名柔絲,又為何瞧着似懂非懂的模樣。”

薛太醫收回手,一邊寫方子一邊說:“實在是因為此毒藥效過慢,故而初期實難診出。待症狀顯時,已入體七分,藥石無醫了。此次能診出來,确也是太子殿下運氣好。一來,肅嶺毒蟲入體激起柔絲之毒相抗,脈中明顯兩股較力。二來,抒搖太子确實有些手段,替太子殿下解毒算是及時。所以老臣才能診出來。”

“如今肅嶺之毒解得差不多,柔絲毒性便又沉澱下去,難以捉摸了。”

薛雲說着揚揚灑灑寫了一張單子,親手替元霄配藥。絮叨道:“若可行,老臣要向抒搖太子讨教幾分,與他一道商量如何替殿下醫治。它之毒少見,世上并無準确解法。依老臣的本事,如今只能用些尋常解毒藥物,替殿下慢慢調養身體。”

薛雲這般說着,心中卻又在暗自叨咕,就是不知道這吐血是不是也是解毒的一部分。

這确實也是為難了這老太醫,他非江湖聖手,柔絲之毒又是關外傳來,世上少見。中者悄無聲息斃命者居多,能有幾個人是活下來好給他們作參考的。也虧得是他見識尚廣,才能知道這一味毒,換作其他人,說不定都不知道此毒的名字。

但對于如何醫治太子,薛雲确實沒幾分把握,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慢慢随着太子的症狀去配藥。可惜太子還不讓告訴皇帝,一想到這裏,薛雲腦殼都疼。

肩上忽然落了個重量,薛老太醫吓了一跳,回身一看,卻是太子沖他痞痞一笑。

“別慌。”元霄道,“活了算你的,死了算我的。”他勾勾嘴角,“無人曉得。”

“……”

輕輕巧巧幾句話将薛雲摘得一幹二淨。可是這宮中,有罪無罪,從來不是自己說了算數的。薛雲沒有與他提,只将藥包包好,才說:“殿下就算不欲讓人知曉,煎藥一事又豈能瞞得過衆人耳目呢?”

元霄伸手取過藥包,看了兩眼。

“孤說的是,不必據實以告。如今孤抱恙在身,是板上釘釘的事實。叔公親自下的旨意命孤好生歇養。又能瞞得過誰。”再者先前,六皇子也已來過。基本上所有人都知道元霄是受宮中權力傾軋所害。可是——

“薛大人妙手回春。”太子看着薛雲,“又怎會治不好呢。”

“……”薛雲避了避視線,“老臣一定竭盡全力。”

翌日溫儀早早進了宮去見皇帝,又早早被皇帝趕了出來,美其名曰以東道主的身份作陪抒搖貴客。結果一來一回,溫儀連元霄的面也沒見上。卻是溫儀要離去之時,元帝看了他半晌,忽然說:“溫愛卿可知道,宮裏出了賊?”

溫儀面露詫異:“怎麽?陛下的大印被偷了?”

“沒有。”

不是啊。溫儀斟酌了一下:“那——是哪個妃子不見了?”

元帝皺起眉頭:“你在想什麽?”

“陛下。”溫儀無辜道,“陛下如此不慌不忙,想來這宮中是什麽也沒少了。”

“沒少朕和你說什麽。”元帝緊緊盯着他,仿佛要将溫儀的心看出一個洞,“宮中出了賊,說不定還是內賊,溫卿好像一點兒也不意外啊。”

“臣有什麽意外。”溫儀袖着手道,“這宮中還有刺客自己安排捅自己,區區一個賊,甚至都不令陛下着急,臣又擔心什麽呢?”說着他意有所指說,“總歸不會再有一把精鋼羽箭,臣也不會心口再多一個窟窿了。”

又是舊事重提。元帝咳了一聲:“沒影的事你還要提多久?”

溫儀老神在在:“陛下愛提,臣就愛提。”

不帶怕的。

元帝看了他半天,終是哂笑一聲,說道:“朕不急,是因為這宮中丢的東西不值一提。不過是些秀女畫像。說來也巧,這賊還會指東打西。先是鬧了福禧宮一通,等把人都騙了過去,卻反而去偷畫像。”

“你說,這人究竟圖什麽?”

溫儀心中愣了一愣:“鬧了福禧宮?”

元帝眉一挑:“你不知道?”

溫儀反應很快:“臣今日才進宮,進了宮就見陛下,怎麽會知道。”說完心中卻在想,哦,想不到秦三這小子還挺動腦子的。單獨偷個畫像過于引人注目,這招指東打西倒是不錯。既然交給秦三的任務已圓滿完成,溫儀心中愉快,躬身行了一禮,“陛下若無事,臣便告退了。既然要陪同使臣,還請陛下借臣一隊侍衛,好護使臣周全。”

這點元帝很大方。

“花淮安給你。”

“謝陛下。”

其實昨夜鬧的不止是福禧宮。元帝被皇後叫到福禧宮,在那裏看他們折騰了半日,确實沒有刺客半個影子,心中本來很不愉快,本要走了,卻是皇後拉住他,道:“陛下。既然陛下在此,臣妾以為,那刺客不定能溜出宮去,不如将這宮中其他地方也搜一遍。”

元帝不耐道:“大晚上的,你要把人都折騰起來?”

“臣妾是為陛下安全和其他人的安全考慮啊!”

這事花淮安心中倒也是認同的。既然明擺着宮中有黑影略過,顯然是有人。鬧都鬧了,總比後頭被人暗算的好。元帝略一思索,便大手一揮:“随你。”

皇後心頭一喜。她與元齊康對視一眼,心道,平時要搜宮都沒個理由,如今真是送上門的機會。便上前一步說:“六皇子的清仁宮距此地最近,不如從那裏搜起。”

元帝看了她一眼,皇後對他炯炯對視。皇帝眯了眯眼,道:“花淮安。”

花淮安上前:“在。”

元帝淡淡道:“你親自去。不許多帶人。”

皇後本想趁這機會将元齊安宮中那些見不得人的畫全都抖出來,哪知元帝屁都不知道一個,竟然先将兒子護上了,這一番心計豈非要打水漂麽。當下便道:“一人之力豈非——”

“朕的統領。”卻是元帝拔高了聲音,不含情緒道,“一人之力足矣。”

事後自不必說,溫儀的畫像被找出來是當然的。元齊安一臉鎮定,并沒有半分辯解。他确實不需要辯解,固然他對溫儀有過一些傾慕,可這些情誼在權力面前又算得了什麽呢?他和溫國公既沒半分字意吐露,也無半分不雅之實。勾結之罪無從定起。

何況依元齊安看來,元帝也是個明智的。不然,皇後說要搜,便不會任由她派着自己人搜,而不是只叫花淮安一人前來了。就算真的找到一些東西,說與不說,也不過是在元帝一念之間而已。倒是——得多謝皇後。元齊安看着那個似乎是無意間碰倒了畫卷,将其拾起給花淮安的宮人,暗暗露出諷刺的笑意。

多謝皇後,替他揪出了這清仁宮中他不曾注意到的人。

“大乾民風樸實,國公為人師長,兒臣敬重他才華,留一兩幅畫又如何呢?”元齊安不卑不亢,卻又說,“兒臣與國公之間,一如太子與國公之間,正大光明。”

太子與國公——

正大光明?

元帝看着畫卷上溫國公靈動俊逸的身姿,想到太子與國公日夜相對,朝夕相處——

他忽然笑了一下,淡淡道:“這倒确實。”

令人猜不出喜怒來。

花開不知道幾朵,一枝一枝表。

太後知道元霄受了病累,心疼的不得了,本早就撲過來心肝兒寶貝的叫,卻被皇帝以‘免擾太子清淨’為由,硬生生拖了兩日。待到第三日,實在按捺不住,就算是皇帝拿劍橫在她頸前,她也是一定要去的了。

但元帝也沒再攔她,只說:“先前霄兒住在太醫院,方便太醫診脈,那處不清靜,朕是怕沖撞太後金鳳之軀。如今霄兒已搬回景泰宮,嫂嫂若想念,可以着人喚他,何必親自跑去,受了勞累霄兒心中也有愧。”

有愧的元霄:“……”吧咂吧咂啃幹果,伏在塌上問春蘭,“國公怎麽還沒進宮?”

“這兩日宮中來了客人,陛下請國公作陪。因此無暇前來。”春蘭早就知道太子殿下受了累,心疼的不要不要的,正着人備全了各種補藥,就等着元霄喝完藥後再多補些。是藥三分毒,本就喝着藥,自然不能随便亂補。春蘭為此還特地将薛太醫請了來,讓他确認過哪些能吃哪些不能吃。要論服侍起來,可謂是十分用心了。

但她自然是用心的,這一生她就拴在景泰宮了,前半生給了景帝,後半生自然用在太子身上。倒也沒想過別的出路。她哄道:“殿下莫急,溫大人得了空便要來的。”

元霄倒不急,聞言卻只笑道:“哦?你怎麽知道的。”

春蘭道:“溫大人對誰也沒有像對殿下這般貼心過。奴婢能瞧出來。”

這話說到元霄心坎中,他聽了十分受用。“溫儀自然是很體貼的。”

便在這時,卻聽人報‘太後到——’,元霄往外頭看去,春蘭伸手要扶他起來。“殿下,您出去的這段時間,太後想您想得緊,即便您不在,偶爾也來這宮中坐坐。奴婢等人受她不少照拂。她是真心待您好。”

元霄自喝了薛雲的藥,本就身強體健,如今更是半分不适也無。有時倒要懷疑究竟是不是古爾真和薛雲诓他,這一身輕松,就連從前那骨子裏生出的酸澀感也無,還是不是個中毒的人了。但即便不是,他也要裝着是。

這兩天,他故意做出卧床的模樣,就是給聞訊前來‘關心’他的那些叔叔奶奶們看的。

如今太後一來,太子殿下許久沒發作的‘心疾’又該發作了。

元霄動作極快,翻個身側咕嚕一躺,就是個剛被驚醒的‘病人’了。

随着太後喊着‘霄兒’進得門來,他一聲長嘆幽幽醒轉——

入戲還挺快。

春蘭不動聲色地掩了口:“殿下,餅渣還有呢。”

元霄:“……”他抹了把嘴。

作者有話要說:

皇後→老三→老六→太子→【反手就是一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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