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深秋(3)

屋裏,清晰可聞劉氏的聲音。

裴宜笑長睫顫了顫,在金黃的日光下,落在眼下,好似是蝶翼一般。她蒼白的臉上,似乎是浮現了一絲嘲意,低聲喃語:“兒媳婦麽……呵。”

她現在身體不大好,可扶着床與牆壁,也能夠緩緩往外走。她只給自己披了件單薄的衣裳,如墨的黑發盡數披散下來。

她一步一步忍着疼痛往外走,開門。

絢爛卻不刺眼的夕陽落在腳下,院子裏吵吵鬧鬧的人聲音一停,繁星跟在思琦身後,見她出來,迎了上來扶住她,“少夫人您沒事吧?”

裴宜笑撐着繁星走下臺階,看着依舊是那副低眉順眼的溫順樣子。

思琦看了難免火大,她就看不慣裴宜笑這廢物點心的樣子!

誰知,裴宜笑竟然走到劉氏跟前,溫和地笑了下,擡起清亮的眼睛直勾勾看着她:“娘,我的妹妹,何時輪得到您來管教?庶女又如何?她依舊是慶安侯府的二小姐,豈是阿暖這種鄉間村婦能比得上的?”

她溫順地抿了下唇,掩唇輕聲咳嗽一聲,漂亮的眼睛彎了彎,“娘,您說是嗎?”

金光照在她的臉上,劉氏發現,她這個兒媳,好像有些不同了。

劉氏明白過來裴宜笑的話,勃然大怒,她說阿暖是鄉間村婦,是幾個意思?!

裴宜笑不等劉氏答話,已經就着繁星轉過身,她走得有些困難,瑟瑟秋季裏,額頭上竟然鋪了一層汗。

思琦頗有些訝異,她這嫡姐,怎麽好像是變了性子?可仔細一看,看起來還是那副低眉順眼的窩囊模樣。

待到裴宜笑走近了,思琦才把玩着手裏的鞭子說:“娘親讓我來接你的,不是我自己想來的!”

裴宜笑彎着眼,微微顫着手拉住思琦的手指,鼻子一酸,沒能控制住眼淚,啪嗒一聲掉了出來。

她哽咽地道:“我知道,我知道,我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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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琦愣住,她這嫡姐啥時候和她這麽親近了?她眨着眼,看向繁星。

繁星委屈巴巴地癟了癟嘴,肯定是嫁到溫家這幾個月,讓大小姐受盡了委屈,連看二小姐都覺得親切了!

思琦惡寒地收回手,朝着劉氏驚愕的臉挑了挑眉,“我爹我娘讓我來接姐姐回家去住兩天,我管你答不答應,反正人我是帶走了!”

裴宜笑也收斂起心裏那點蒼涼心境,客客氣氣地對對劉氏說道:“娘不用擔心,我回家去養個幾日,你讓夫君得空了,便來接我就是。”

劉氏癟嘴,溫故知哪裏可能會去侯府接她?到時候派個小厮過去接就行了。

劉氏也并不覺得裴宜笑是要離開溫家,她心裏明白得很,裴宜笑喜歡她兒子,要不然溫家也不會有如今的榮華富貴。

她一點都不擔心裴宜笑會對溫家做出什麽事情來。

給自己吃了一粒定心丸,劉氏也不留思琦留下用飯,草草收拾了兩件衣裳後,出溫家大門已然天黑。

皇城之內,有着宵禁,天黑後便不能出行,只有朝中官員得了允許,才可夜行。

思琦騎着一匹棗紅大馬,讓車夫在馬車上挂了一盞燈,馬車裏,裴宜笑籠着衣衫,頭腦發昏,大概是傷的太過嚴重,也沒瞧過大夫。

她一摸額頭,竟然滾燙的。

馬車裏,傳來兩聲咳嗽,雖然極力壓制着聲音,可思琦還是能聽出咳嗽聲裏的痛苦,她連忙對車夫道:“慢些,我姐受了傷,受不的你這樣的颠簸!”

車夫急忙應“是”。

思琦撩開車簾,探進腦袋來,看她的模樣滿臉泛紅,心中不忍,說道:“家中的大夫不在,我這就騎馬給你請去。”

裴宜笑本想說熬一熬,熬一熬便能過去了。她摩挲到身上的衣料,忽然覺得可笑,她現在不是芳春閣的那個生死沒人管的金絲雀了啊。

她點點頭,“天黑,你且小心些。”

思琦哼了一聲:“我啊,再不小心也絕不可能像你這樣,竟然還跌下山崖,笑死人了!”

她雪白的手指上布滿了疤痕,傷口還挺新鮮,她撩開窗簾,看着思琦駕馬而去,馬蹄聲聲回蕩在空曠的街巷之間。

繁星踮起腳尖問:“少夫人,能走了嗎?”

裴宜笑收回手,簾子落下,她淡聲道:“走吧。”

馬車上挂着一個“裴”字,在搖曳的燈火中忽明忽暗,她忍不住又咳嗽了兩聲,遠方忽然傳來了大大咧咧的喧鬧聲。

“将軍!你看到沒有,那杏花樓的歌姬長得還真是嬌滴滴的,叫一聲将軍,老子骨頭都酥了大半!”

“那可不是,皇城這地兒養出來的人,就算是歌姬,都比我們這樣人嬌貴!”

“你一個硬邦邦的大老爺們兒和個女人比什麽比?”

“哈哈哈哈哈哈!”

此時能在宵禁後在街上行走的,大多是官員,裴宜笑此時身上難受得很,也沒心情去瞧瞧究竟是誰。

她頭腦發暈時,馬車忽然停下,她一個趔趄,蓋在身上的小毯墜了半邊,她又忍不住咳嗽了兩聲,五髒六腑都帶着一股刺痛。

繁星聽她咳嗽,有些急了,上前去質問:“你們是什麽人!慶安侯府的馬車竟然也敢攔?”

盧沙這種五大三粗的大老爺們兒,還沒被這種嬌滴滴的小娘子教訓過,立馬震聲問:“什麽勞什子侯府!老子不知道!”

“你……你們且速速讓開!”繁星紅了臉,她還沒見過如此粗魯之人。

裴宜笑心中卻隐隐有了幾分猜測,皇城之中的貴族子弟,大多清貴自持,也不會壯着膽子得罪慶安侯府。

再聽方才那人的語氣,應是真不知道侯府的。

那此時在皇城中的官員,且不熟皇城流派的,還能是誰?

她手指敲了下馬車壁,繁星住了嘴,擔憂地在馬車外問:“少夫人可是難受的緊?有惡人擋路,怕是要一會兒功夫。”

“無妨。”她溫和出聲,斜倚在車上,低垂眼尾,“咱們讓一讓,也可。”

“可是少夫人……”

“讓路。”裴宜笑淡聲說道。她語氣柔情似水,讓人聽了好似有種被溫泉洗過的舒服感,實在難以讓人讨厭。

盧沙不禁好奇了,這主子性子這般好,怎麽就有這麽個刁蠻的婢子?

盧沙回過頭,揚聲爽朗笑起:“将軍,遇到了個明事理的夫人,咱們快走吧,再不回去,老夫人可要等着急了。”

“嗯。”清脆的馬蹄聲踱步到馬車旁,裴宜笑本以為一行人便過去了,哪知耳邊響起一道渾厚沉穩的聲音來:“多謝夫人。方才屬下無禮,多有得罪。”

有風撩起了些許簾子,她瞥見黑色鬃毛大馬與一片玄色衣角,她想,原來這就是名震大貞的戰神蕭重。

連說話的語氣,好像都帶着一股濃濃的煞氣,像是一座山塔,壓得人呼吸一緩。

簾子落下,看不到外面的光景,她輕聲道:“将軍客氣。”

馬蹄聲與一群人吵吵鬧鬧的聲音遠了,裴宜笑才松下一口氣來,繁星立在外面,癟了癟嘴:“少夫人為何要讓他們?一群莽夫!”

“繁星,慎言。”她輕聲喝止。

在皇城百姓心目中,戰神蕭重是如同神祗一般的存在。他年少之時便遠赴邊關,連年征戰,他斬殺無數人頭于腳下。

他的刀下亡魂,怕是要比皇城的人還要多,說是尊敬,不如說,更多的人是懼怕。手上沾滿了淋漓鮮血,腳下踏着森森白骨的人,裴宜笑覺得還是不要招惹得好。

她如今勢必會得罪溫故知,沒必要再因一件小事給侯府樹一大敵。蕭重心胸寬闊倒還好,若是個小心眼兒,真是得不償失。

人走遠後,裴宜笑才開口:“回家吧。”

夜風照着前路而行,她啊,這才是真的要回家了。

後面,盧沙踏着馬跟在蕭重身後,哈哈笑起來:“方才那夫人的聲音才是真的好聽,溫柔得能掐出水來,也不知道誰有這等福氣,竟娶得這般溫柔的小娘子。”

方必在馬上搖搖晃晃地嗤笑一聲:“你怕是幾輩子沒見過女人了,沒聽到那婢女說的話?慶安侯府的人,也是你這種莽夫能肖想的?”

毛鎮北不樂意了:“怎麽的啊,老方你看不上咱們粗人咋的?我們在前線打了這麽多年仗,現在回來想娶個媳婦兒,皇城這些姑娘還個個不情願!”

盧沙吐了口氣,瞥着隐沒在夜色之中的高大身影,“你說我們也就算了,将軍這般好的條件,怎麽也沒姑娘嫁?”

蕭重馬蹄聲快了些,不一會兒就跑不見了身影。盧沙摸了摸後腦勺,“我是又說錯話了嗎?”

方必笑了下,“那倒不是,只是老夫人一直在為将軍娶妻一事煩惱着,從将軍得勝歸來後,便說了個沒完,好不容易和兄弟們在一起自在點,你卻又說了起來。”

方必拉着馬缰繩,“你說将軍願不願意聽你說話?”

盧沙一拍腦袋,原來是這麽回事。毛鎮北緊接着嘆氣:“找媳婦兒是好事,将軍也老大不小了,總和我們厮混在一起也不是辦法,将軍那麽小就開始打仗了,夷地那地兒,哪見得到什麽女人,別把将軍給憋壞了吧?”

盧沙哈哈哈笑了起來:“老毛,我看是你自己憋壞了吧?”他眼睛一斜,“走着?我聽說皇城花樓裏的姑娘都水靈靈的。”

毛鎮北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要和盧沙逛花樓去,方必婉言拒絕,他還得去幫老夫人收攏皇城中待字閨中的小姐畫冊,忙得很。

将軍的婚事……的确頭疼。

也不知道從哪裏傳出消息說,将軍是個青面獠牙吃人骨肉的煞神,是個活閻羅王,別說是姑娘家了,就算是大老爺們兒聽了,都得退避三舍。

老夫人張羅了半天,哪兒還有姑娘願意嫁給将軍啊。

這事兒啊……麻煩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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