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許文茵拿上镯子,同魏氏一起乘車去往廣平伯嚴家。

将至時,透過馬車帷幕縫隙一瞥,發現廣平伯府竟不如許家宅邸氣派。

說來,在嚴太後還是貴妃的時候,嚴家算不得什麽名門貴胄。後來太後漸漸掌權,才成了如今這般。

新貴裏的新貴,那也是新貴。

難怪祖母瞧不上。

但如今卻已不可同日而語。

若是祖母知曉還有許家親自登門給嚴家賠禮的這麽一日,不知得氣成什麽模樣。

思及此,許文茵側眸看眼魏氏。

一路上,魏氏閉目養神,不曾看過自己一眼。她自是知曉魏氏因着祖母之事對自己恨屋及烏,頗為不喜。

不過她也沒功夫去讨好她,故而一瞥後,轉瞬便挪開了視線。

馬車到了廣平伯府垂花門,有兩個嚴家下人來迎,也不問來意,行了禮,便要帶着二人往正廳去。

才剛邁步,身側不知從哪兒冒出一個小丫鬟,将許文茵撞得往後退了兩步。

旁邊的婆子蹙眉呵斥:“休得沒規矩!”

小丫鬟吓得撲通跪下,婆子又道:“跪什麽跪,去,莫在這兒礙眼。”

小丫鬟趕忙離去。

婆子又回頭來與許文茵賠禮,許文茵搖頭只稱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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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又往前走,穿過回廊淺湖。

她跟在魏氏身後邁上臺階,進了正廳。

屋內燒着地龍,陣陣白芷暖香襲面而來,許文茵将披風褪下交給一旁的下人,随着魏氏上前行禮。

廣平伯夫人是嚴六的母親,比她想象中年輕,圓臉杏眼,稍顯富态,卻極面善。

她與魏氏客套幾句,請她坐下,端着茶笑吟吟的仿佛根本不知她們來意。

魏氏也不急,與她扯了幾句家常,一個“唉”字開頭,引出下文:“也不知嚴小世子傷得重不重……怪我這個做主人的怠慢了世子。”

廣平伯夫人輕嘆:“重什麽重?不過是些皮外傷,等擦了藥過幾天就好了,男兒家也不在乎這些。倒是他那潑猴兒沒個規矩,給你添了麻煩。”

一旁許文茵微愣,這聽着,怎麽像是半點不怪罪許家?

魏氏也沒料到,她們今日上門是來賠禮,并想把先前口頭應下的婚也一并退了的。

廣平伯夫人這話一出口,倒叫她沒法起這個頭。

廣平伯夫人本人其實很想叱責許文茵幾句,可方才謝傾在屋裏說的那番是是而非的話,裏裏外外都在警告她莫要把氣撒到許家頭上。

她只能把怨怒往下咽,笑着招手喚:“來,茵娘,好久沒看見你了。”

許文茵下意識看眼魏氏,見她并無異色,便起身上前,廣平伯夫人攜過她的手:“六兒是個調皮搗蛋的,你莫要怪他。”

許文茵這下是知道嚴家恐怕根本就沒打算退婚。

雖不明緣由,但并不重要,她笑:“那日不巧,連世子的面都沒見着,事後才知曉世子在許家受了傷。今日母親帶我登門,便是來給伯母賠不是的。”

“這有什麽好……”

“還想來把這镯子一并還給伯母。”

不予她再說的間隙,許文茵伸手入袖去拿裝了玉镯子的荷包。

她原是想先等魏氏來和嚴家提這事,但眼下嚴家态度古怪,她怕魏氏又起結親念頭,只得将話挑明,免得節外生枝。

可下一秒,她卻在袖中摸了個空。

廣平伯夫人笑了,像看不見許文茵微僵的神色,“镯子既然給了茵娘,茵娘收下便是,還同伯母客氣什麽?”

這反應就像早知她拿不出镯子。

饒是許文茵也沉了雙眸。

是方才撞她的那個小丫鬟?

“茵娘才回長安,也沒個好友,偏偏咱們家九娘上回發熱沒去成花宴。難得今日來了,你們兩個年紀相當的小娘子好好認識認識。”

“喏,你瞧。”

廣平伯夫人往她身後一打量。

許文茵一頓,緩緩回頭。

像是掐好了點來,嚴家九娘子邁進正廳,迎着她的視線,行禮露出了笑。

“九兒,來,快帶你許家姐姐去玩。”

廣平伯夫人招呼一句,又沖許文茵道:“茵娘,去吧,我和你娘再敘會兒話。”

擺明了是要支她走。

許文茵心下一緊,側眸去看魏氏。卻見她面如止水,面上瞧不出別的情緒。

靜了片刻,許文茵終是收了目光,垂首應聲,随嚴九娘子離去。

“行了。”

嚴六吓得一哆嗦:“行了?什麽行了?”

謝傾立起身,拿了桌上的棗往嘴裏一丢,“到時候了,爺要去辦正事了。”

“什麽正事啊?哎哎——”

可惜嚴六的話被謝傾當成了陣耳邊風,他一推門,一跨步,沒影了。

謝傾大步流星行在廊下,腰間玉帶上的幾條琉璃墜子随着風一搖一晃,清脆悅耳。

像是聽見什麽聲兒了,他頓住腳步,悠悠往那處一掃。

一個婢女打扮的小丫鬟正立在不遠處的牆角陰影裏,身前還站了兩個婆子。

“仔細收好了,過會兒許家的走了,你再給太太送去。”竊竊私語。

“媽媽們放心吧,婢子省得。”

兩個婆子交代完,待她們一走,謝傾就上前去:“問個路。”

小丫鬟肩膀一跳,看清來人是他,面色更白,“小,小侯爺怎的到這兒來了?可是迷了路?”

謝傾點頭:“你們家世子一時半會兒死不了,小爺差不多得回了,正廳往哪個方向走?”

正廳那頭有許家的人在,不能讓謝傾過去。

“太太吩咐過小侯爺要走不必道別,不若……婢子送小侯爺出去吧?”小丫鬟小心翼翼。

謝傾倒不在意,“哦,那就你來送吧。”

這是小丫鬟頭一回看見謝傾本人。

從前只聽過他在長安城裏如何無法無天,今日一見,不想竟生得這般人模人樣。

眉眼恣意,膚白紅唇,嘴角似笑非笑地翹着,好看得像冬日霜雪中的一枝紅花。

她心不在焉地邁下回廊,再走不遠就到垂花門,便回頭:“小侯爺,婢子就送——”

聲音戛然而止。

方才還跟在身後的謝傾仿佛人間蒸發,沒影了。

她愣愣:“……小侯爺人呢?”

謝小公雞本人此時正打着呵欠坐在回廊檐角上,手裏悠悠抛着一個碧玉镯子。

成色溫潤,無半分瑕疵,一看便知價值不菲。

“小爺出賣色相結果就順回來一個破镯子啊?”他微挑一雙好看的眉,“嚴家到底想搞什麽幺蛾子……”

話音未墜地,一陣風吹過他耳畔,卷着兩道細軟的女聲,謝傾将眸子散漫一挪。

不遠處的長廊下,兩個女子一前一後站着。

其中一個披了件銀狐披風,領口繡着雪白貂毛,襯得側顏清冷瑰麗。

似乎因在和身側女子說話,她微垂了眼簾,鴉羽般的睫毛半掩住黑眸,叫人窺不見眼底情緒。

身後霜雪中的簇簇紅梅剎那間仿佛都因她而沉寂失色。

謝傾抛起的碧玉镯子的手忽然停下了。

女子的笑聲如銀鈴,可惜夾在風裏,聽不大分明。

“起什麽風啊……”

他咂舌低罵。

正要收了镯子進袖起身,遠處兩個女子竟腳下一轉,一前一後朝他這邊過來了。

謝傾原本從琉璃瓦上撐起的手一頓,松開了。

“那許家姐姐在這兒等等我,我這就去拿來給你瞧。”二人步到他所在的這條游廊下,嚴九娘子揮揮手,轉身去了。

許文茵等她一走,唇邊笑意就沒了。

原以為今日上門來挨頓責怪便可無事脫身,卻不想嚴家這頭又是叫人偷镯子又是故意将她支走的。

事出反常必有妖。

這下愈發不能應了這門親。

“喂。”

思慮之際,頭頂毫無預兆地傳來聲音。

男人的,莫名耳熟。

許文茵微微一頓,擡頭望去。

今日蒼穹浩渺,豔陽當空。

少年倚靠在檐角,一條腿曲起,右肘搭在膝上,正垂着眼皮睥睨她。

頭頂傾灑而下的豔陽被他的上身不經意間遮擋,陰影打在她面上,她睜了睜眼,得以瞧清他的面容。

下邊的女子好似突然怔住,謝傾尚未覺出不對,眼尾一翹,将镯子拿在手裏沖她晃了晃:“喂,這镯子是不是你——”

他的聲音頓住,是因為女子倏地往後退開了兩步。

活像受了什麽驚吓,她凝着他,粉唇抿緊,細眉微蹙,下一瞬,竟扭頭轉身,銀狐鬥篷被風吹得向後翻飛一瞬。

再一回神,方才還在眼前的雪白已遙遙化作了一道背影。

她竟像看見什麽瘟神似的,逃了。

饒是謝傾也被這明晃晃的拒絕惹得微滞了滞。

微風拂過他的長睫,翳動兩下,目光緩緩一挪,移到手中那只小巧精致的镯子上。

嚴六正在屋中酣睡,沒了謝傾,他總算能踏踏實實做個白日夢。

“砰”的一聲響,門扉被驟然踹開,嚴六随之驚醒,騰一下坐起來。

“是哪個不長眼——”

謝傾跨進屋,一張臉沉着,嚴六本能地往後退,“十,十三爺,怎麽了?誰惹你不高興了?”

他可不覺得廣平伯府裏有這麽不怕死的人。

謝傾沒答,将手中一個物什丢到他面前:“拿去給你娘。”

嚴六低頭細瞧,發現是只碧玉镯子,瞧上去還挺眼熟,“給我娘做什麽?你送我娘的啊?”

謝傾嗤笑:“我送你娘做什麽?你娘還能嫁給我不成?”

嚴六一噎,莫名感覺謝傾這會兒似乎心情極差。

“這是你娘之前給許家二娘子的,”一頓,掀起眼皮看他:“不過現在不是了。”

嚴六這下明白了。

雖不知謝傾是怎麽把東西從人家姑娘手裏弄來的,但只要這镯子回到他娘手裏,嚴許兩家口頭定下親事的唯一憑證自然就沒了。

他就再不必在謝小霸王手下擔驚受怕了!

嚴六霎時精神抖擻,“我這就給我娘送去!”

“急什麽。”

謝傾抓住他的後衣領将人扯回來,低頭在他耳畔道:“我教你怎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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