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許文茵一直以為夢都是假的,可現實卻像那少年的鞭子,狠狠抽得她懷疑自己是不是魔障了。
眼前這少年,不就是在夢中替自己拭淚之人嗎?
她仍有些難以置信。
雖與夢裏的他相比,稍顯年少,可這般烏發雪膚,散漫張揚的美貌,世間少有。
許文茵絕不會認錯。
臉上仿佛還殘存着夢裏他輕撫自己時,指尖粘稠鮮血的觸感,溫柔,卻冰冷。
就像自他馬鞭上一滴一滴淌下的鮮血。
許文茵僵在原地,大腦空白。
眼前,少年仍居高臨下睥睨着她,一身貴氣凜凜的暗紅直裾被風吹得翻飛,腰間玉帶上墜着白玉琉璃,手中馬鞭反射着冷戾的微光,刺得人眼疼。
謝傾一點都不愛參與這些宴會,今日他來了,上前恭維的人果真不少,他索性就将小厮留在外院,一個人翻牆而入。
原是想假意揍嚴六兩拳把這場相看搞砸便走人,可一進來卻聽見他在嘀咕許家二娘子是個從襄州來的土包子雲雲。
謝傾眉梢一挑,假戲真做将他揍了個鼻青臉腫,再說不出一句屁話。
誰知好巧不巧,被她撞見了。
謝傾還在想要怎麽糊弄,眼前女子的臉色卻肉眼可見地變白,他眯眯眼,覺得古怪,“怎麽?”
女子不答,低下頭去了。
旁邊嚴六見狀,以為謝傾連女人都要打,鯉魚打挺地直起身,唔唔唔叫個沒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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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傾咂舌,眼冒寒光地上去踹他一腳,下手極重,一點不客氣。
見人吃痛一聲閉上了嘴才又轉頭,可方才還在自己眼前的女子竟不知何時竄起來,小鹿受驚般轉身就逃,只留給他一道雪白的背影。
謝傾面無表情,又瞥眼瑟瑟發抖的嚴六,蹲下身,一手将他衣襟拽起來,“罵啊,怎麽不接着罵了?剛才不說叫喚得挺歡麽?”
嚴六吓得差點咽氣,剛才挨了他一腳,如今哪兒還敢罵啊。
“算了,”謝傾手一松,嚴六在地上摔了個結結實實,“揍你小爺我還嫌手疼呢,今兒就先放過你。”
一頓,緩緩回眸,往許文茵逃去的方向看去。
許文茵一路小跑回屋,将門一掩,仍覺背脊發涼,心跳如擂鼓。
所以自己做的夢不只是夢?那少年日後會變成夢裏那樣?
她沒能再多想,屋外傳來婢女的呼聲,原來是那頭魏氏聽說了嚴小世子被人打的消息,遣人來喚自己過去。
今日兩家相看沒成,魏氏是該來喚她。
紫紗帳幔被撩開,婢女們魚貫而入。端盆的,捧衣的,十來人圍着許文茵站定,排場很不一般。
許家是舊姓世族,在長安用一只手都數得過來的那種世家。除了無權,大家該有的歷史底蘊,什麽都有。
祖母常說物以稀為貴,她頂着許家女的金招牌,與其在襄州,不若上帝京那王孫貴族滿地跑的地兒議親。
雖是這麽說,許老太太神情卻無比肅然,許文茵自然不能不從。
老太太同樣出身舊姓世族,骨子裏和許家一樣,有着舊姓自己的高傲,怎會容許長房嫡系血脈被襄州那些不入流的姓氏玷污。
像廣平伯嚴家這樣的新貴,魏氏覺得好,卻入不了許老太太的眼。否則老太太也不會在自己臨走前一日特意将她喚去屋中,叮囑她不可與廣平伯嚴家那類新貴議親。
許文茵想起在夢裏,自己十八歲,似乎仍是未嫁之身。
而如今,她年芳十六,許嚴兩家的親事真就打了水漂。
世上真有這麽巧的事?
許文茵換了身銀藍對襟齊胸襦裙,下着六幅水仙百褶裙,又罩了銀狐披風,方才跟着婢女去尋魏氏。
許家家風嚴苛,祖母看不慣時下穿金戴銀的浮薄風氣,許文茵還在襄州許家時便十分低調,大紅大紫是不敢想的。
魏氏的院落寬敞,朱柱碧檐,鋪了一層琉璃瓦,不難從中瞧出許家昔日的輝煌。
許文茵邁進屋時,魏氏正巧停了和下人的話頭,見她拜下行禮,手一招喚她上前,面上瞧不出喜怒。
許文茵記得,在夢裏她與魏氏的母女感情就算不上親近。和眼下一樣,隔了十年相見,除了生疏便是生疏。
“茵姐兒可知今日在梅園,嚴小世子被人打了?”魏氏也不鋪墊,半阖雙眸看她。
嚴小世子的姑姑乃是當今太後,他是能在長安城裏橫着走的人物。
這麽牛逼轟轟的人物,被人打了,打得鼻青臉腫,血沫橫飛,只能癱在地上哀哀求饒。
魏氏若懷疑是自己和老太太使了計才讓世子在許家被打,目的是為了使婚事泡湯,那也情有可原。
這門親事,她原本是打算見了嚴六後再做定奪,誰知卻意外被那少年攪黃。
許文茵自己都覺得太巧了些,更何況是和老太太明争暗鬥了十多年的魏氏。
“回母親的話,女兒不知。”她低下頭去。
魏氏哂笑一聲,自然不信。
老太太遠在襄州,手卻伸得夠長,自己為許文茵籌謀親事卻得到這麽一個“報答”,心中對這胳膊肘往外拐的女兒更為厭惡。
可眼下要定許文茵的罪卻沒有證據,索性将頭一偏,略過話頭,“世子在府裏出了事,咱們理應上門賠禮。明日,你将那只玉镯子帶上,咱們一早便去。”
在擺宴前,廣平伯夫人上許家來過一回,送了許文茵一只成色尚好的玉镯子,便是應了這門親的意思。
如今要她明日拿上镯子去嚴家是什麽意思,不言而喻。
這倒正合了祖母的囑咐,許文茵在心底一邊謝那少年歪打正着幫了自己一把,一邊拜下去應了聲是,旋即退出正廳。
她回屋吩咐澤蘭将玉镯子拿出來,澤蘭是被許老太太撥給許文茵的婢女,與她向來親近,聞言一愣:“娘子要拿玉镯子作甚?”
“明日,上嚴家去物歸原主。”
倘若這場夢并非巧合,那這個镯子應當也能像夢裏那樣還回去。
嚴六昨日夜裏被人擡着送回來時,廣平伯夫人正在喝茶。
聽了禀報,啪一聲摔碎了一個白瓷茶蠱。
今日再去,嚴六終于蘇醒,卻仍是兩頰高腫,臉活活哭成了張榆樹皮,她又啪一聲,砸了一個琉璃花瓶。
還要再砸,嚴六急急喚了聲“娘”,她這才止住動作。
“到底怎麽回事?都啞巴了不成!”
旁邊小厮立馬撲通跪地,顫着聲音将花宴上的始末說了。
廣平伯夫人的臉色随着他的話音從白至青,約莫是因為聽到了“謝小侯爺”這個稱謂,扒着花盆的手都莫名有點抖。
她深吸口氣,從嘴裏擠出聲音:“許家真是好大的膽子!”
嚴六哭道:“娘,是謝……”
“許家如今要什麽沒什麽,端着個舊姓的架子,竟還欺到我們廣平伯府頭上了!”
“是謝傾……”
“那許家二娘也是個不識擡舉的東西!這事咱們和她沒完!六兒別怕,娘明兒就進宮替你——”
“是謝傾那厮打的我!”嚴六哭喪着臉高吼。
廣平伯夫人終于頓住,半晌,遲緩在他榻前跪坐下來,“我的兒……娘知道你受了委屈,可謝十三那混不吝,咱們還能指望他來給你賠不是麽?”
“可你兒都毀容了!我不管,我要進宮去告訴我姑,讓我姑來治他。”嚴六哭哭啼啼。
廣平伯夫人眼角也泛起淚花兒,說出來的話倒很無情:“可……就是你姑恐怕也治不了那混世魔王。”
這話無疑給了嚴六莫大的沖擊,兩條眼淚水唰一下凝在臉上。
他姑是誰啊,當今太後。
新帝年不過十七,還小得很,太後扶持新帝又大權在握,怎麽就治不了區區一個謝傾了?
“且不說謝家位高權重又是你姑要拉攏的人,就說謝十三那混不吝,在外頭是趾高氣揚,在你姑面前那嘴就跟抹了蜜似的甜,比你都讨你姑喜歡些。”
說起這個廣平伯夫人就直嘆氣:“還不是你平日調皮搗蛋,盡惹你姑心煩,這下可好了。”
誰能想到,纨绔與纨绔間也有雲泥之別。
太後喜歡謝傾,比喜歡嚴六這個侄子多得多。
嚴六原以為其中有什麽複雜緣由,聽了半天才反應過來竟是因為自己争寵沒争過謝小王八蛋。
他心裏更委屈了。
“我不管,我就要謝十三來給我賠禮道歉,還有,許家那個二娘子我也不娶了!”他哭得可大聲。
廣平伯夫人的臉色卻因這聲嚎叫微微一變,正要呵斥,外頭忽有下人急急來報:“太太,有客。”
她沒好氣回頭:“現在是見客的時候嗎,不見。”
“可……來人是謝小侯爺,說是……來向世子賠禮道歉的。”
廣平伯夫人有那麽一瞬間,眼前泛起了白光。
“……你說什麽?”
她差點沒站穩。
天上莫非要下紅雨了?
謝傾的确是來賠禮道歉的,他還很有誠意的拉了一車藥材。
嚴府的門房怔愣看他從馬車上躍下來,一身暗紅直裾遠遠瞧上去雖貴氣凜凜卻也張牙舞爪。
偏偏他還很不把自己當外人,半句開場白沒有,将手裏缰繩一扔,不等人家說出句話來,長腿一跨就進府找嚴六去了。
廣平伯夫人才剛擦了淚,謝傾這頭便邁進了屋,瞧那副悠悠晃着馬鞭的樣兒,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他幹了什麽天大的好事來領賞呢。
說起謝傾此人,乃是一身惡名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京城裏頭被他收拾過的世家子能從侯府門口一路排到長安城外。
去年宮宴,他還在衆目睽睽之下一腳将晉王踹下了水。後頭因有太後護着,此事也不了了之。
就這樣的人,會特意登門道歉?
思及此,廣平伯夫人挂在臉上笑容都有些勉強:“是什麽風把小侯爺吹來了?”
她只希望這人別是來找茬的。
誰知謝傾聞言,悠悠将暗紅袖擺往上一撩,竟雙手一疊,沖她行了個還挺端正的禮。
在廣平伯夫人錯愕的神色下,黑眸微擡,紅唇挑出一個笑來:“伯母,好久不見,十三是來給你賠不是的。”
這下不止她,連躺在榻上的嚴六都覺得謝傾今天一定是瘋了。
只有謝傾本人半點沒察覺出屋內剎那間的寂靜,回身指指身後:“我從老爺子庫裏順了點藥材出來,伯母叫人收下就是,用不着跟我客氣。”
敢情還覺得自己在施恩。
廣平伯夫人也不指望謝傾真能悔過,他能想着登門賠禮便是此人良心未泯。
畢竟晉王落水第二天,這小王八蛋就已經沒事人似的上青樓喝花酒去了。
她咽咽唾沫,剛想勸他日後注意分寸,謝傾卻忽然話頭一轉:“我就說昨天怎麽這麽巧撞見你,原來你是去和許家娘子相看的?”卻是對榻上的嚴六說的。
嚴六愣了愣,敢情這王八蛋根本不知昨日許家那場宴是幹嘛的就冒出來打了他?
他要被這人活活氣死!
“謝傾你!”
“伯母,”謝傾沒搭理他,側眸看廣平伯夫人,“我怎麽不記得您和許家關系這般好了?”
廣平伯夫人先是一怔,望着謝傾那雙卷着點嗤意的眉眼,好半晌才從嘴裏擠出一句:“……是小侯爺貴人多忘事罷了。”
她不便趕謝傾走,只得按捺心中惱怒,讓他同嚴六聊着,自己帶了下人推門而去。
人一走,謝傾眸光就冷下來。
見嚴六還卧在榻上,他大步上前把人一腳踹到裏側,很不客氣地坐下,半點沒有要走的意思。
嚴六抱着軟枕吓得快哭出了聲,這王八蛋怎麽還賴在自己這兒了!
“你你還想做什麽啊!我,我可是要喊人的!”
謝傾嗤笑一聲,側眸看他:“你不好奇你娘出去做什麽?”
“做……做什麽?”
“見客啊。”
“見客?見什麽客?”
“你昨日傷成這樣,她這會兒要見的客,還能是什麽客?”
嚴六愣了片刻,明白了。
自己畢竟是太後的親侄子,許家架子再大也得上門來給他賠禮。
“可許家來人,和你賴在我屋裏不走有什麽關系啊。”他嘀咕。
“怎麽沒關系了?關系大了。”謝傾挑眉。
嚴六着實想不到二者有什麽關系,他如今只瞧得出謝傾對那許二娘似乎格外寬容。否則憑他的性子,那日在梅園怎麽會輕易放她離開。
事實證明,他的猜測是對的。
謝傾這回不僅沒一拳讓他閉嘴,竟還破天荒地耐心跟他解釋起來:“你娘呢,肯定一時半會兒回不來,小爺在這兒守着你,是怕你搞不好會內傷發作,一命歸西。”
嚴六:“?……你別咒我了成不,我害怕。”
作者有話要說: 謝小公雞嘴,騙人的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