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卯時三刻,澤蘭進屋來喚許文茵起身。
往常這個時候許文茵早就起了,今日卻有些遲。
她正納悶,一掀門簾卻看見她家娘子雙手抱膝縮在床榻裏側,雙眼定定看着錦被上繡的花紋,神情呆滞。
澤蘭吓了一跳:“娘子?”
她忙上前撩開輕紗帳幔,“怎麽了?可是哪兒不舒坦?”
許文茵沒理她,眼底沉沉,飽含疑惑和迷茫。她不說話,澤蘭也只好在一旁陪着。
過了好半晌,總算聽她輕輕啓唇,卻是聲細若蚊的一句:“……他到底是誰?”
澤蘭不解其意。
許文茵又轉頭:“澤蘭,我問你,當今聖上……可曾立後?”
澤蘭想了想,搖搖頭。
卻不知為何,她的這個搖頭讓許文茵的肩膀倏然聳拉下去。
和夢裏一樣,新帝秦追,後宮寵姬無數,卻沒有立後,甚至不曾納妃。她一個小小落魄世族之女為何能有這份殊榮?
不過也只是候選,實際上她進宮半年,伴在天子左右,只負責照顧他衣食起居,乃無名無分,不被允許踏出過皇宮一步。
後來出去,是因為謝傾……
對,謝傾。
他似乎很喜歡摸她的臉,指尖冰冷如霜的觸感仿佛還殘留在頰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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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文茵細白的手不由揪緊被角,閉着眼直喃喃:“完蛋了完蛋了……”
這個夢,恐怕不是她想扭轉,便能逆轉得了的。
澤蘭本想寬慰許文茵兩句,忽聽門外有人喚她,疾步出去,發現是魏氏遣了湖月過來。
說是許珩和許三娘要出府拼補那摔碎的馬駒挂件,問許文茵要不要同去。
這倒是奇了,澤蘭只覺長房的人定沒安好心,回去問過許文茵,得了她的話,又出來,明着可惜暗着笑:“難得湖月姐姐親自走一遭,只是娘子昨日累着,還沒起呢。”
湖月臉色一僵,暗罵這澤蘭一臉奴相,轉身忿忿離去。
待人一走,澤蘭便進屋:“娘子,人走了。”
許文茵揉着眉心點點頭,她如今可沒工夫搭理長房的人。
“不是說去喚那鄉巴佬了麽?”許珩立在車邊。
許三娘搖頭:“湖月說她不來,上車吧,就咱們兩個去,反正都在那一條街,總能找着。”
許珩一愣,扭頭冷哼了聲:“不來就不來,真當自己是個人物了。”
姊弟二人上了車,許珩一張白嫩嫩的臉蛋凍着,瞅着車外一言不發。
許三娘倒不大在意許文茵這個嫡姐,盯着許珩看了片刻,忽然道:“你昨日撲阿娘懷裏那一哭實在是絕了,我都差點信了。還有那個婢女,估計被拖出去的時候都不知道被你當靶子使了。”
許珩斜她一眼:“我要不哭,不假摔那一跤,阿娘會準我出來補這小馬駒?”
他腰間錦囊裏揣着那只陶制小馬駒的碎片。
魏氏對自己這個唯一的兒子可謂要求嚴苛,這不許做,那不許幹,能做的就兩件事,念書、寫字。
若許珩不哭得慘烈一些,魏氏八成不會準他礦半天課出來補什麽小玩意。
許三娘納悶:“你就這般喜歡這馬駒?”半舊不舊的,又不好看。
許珩偏過臉去,“我就喜歡,說了你也不懂。”
二人本以為随便轉一轉,總能找到人替他們修補。
誰知馬車行了好半天,偌大的京城裏頭,能補這東西的鋪子竟少之又少。
不多時,天上便飄起了雨,竟有愈下愈大的跡象。
許三娘暗自咂舌,今日出來得急,沒帶傘。
還在心想倒黴,下一瞬,更倒黴的事就讓她碰上了。
馬車“砰”的一聲響,車身一歪,二人一抖,險些沒坐穩。
車外跟着傳來小厮的聲音:“小郎君,三娘子,車轅陷進水窪裏了,稍坐一坐,小的這就去後頭将車推出來。”
許珩沒好氣:“那還不趕緊的。”
魏氏只準他出來一個時辰,根本耽擱不得。若今日無功而返,恐怕就再沒機會找借口出府了。
許三娘瞅着許珩的神色要多臭就多臭,嗑着瓜子回他:“你要這麽着急,不若下去自己推車?”
她本是想說句風涼話,許珩獨自出行魏氏不放心,自己這個做姐姐的只得爽了好友的約,陪他一起。
許三娘自覺許珩可是欠自己人情的。
誰知話音墜地,許珩騰地坐起來,一撩帷幕,踏進雨裏。
車外霎時傳來小厮的聲音:“小郎君怎的出來了?快快回去!”
許三娘在車裏晃着腦袋啧啧兩聲:“看來那馬駒當真重要。”
結果二人使了老大的力也沒能将車從水窪裏弄出來,許珩急得直跺腳,甩下一句:“我去附近看看能不能叫來人,你在這兒守着!”
不顧後頭小厮的呼叫,他轉身跑開。
謝傾從賭坊拐了個彎出來,揉着胳膊一臉不耐,偏偏後面跟着的人還很沒眼力見地往上澆油:“我就說他會猜小吧,這下好了,咱們不賺還倒賠錢。”
謝傾眉梢一揚:“要不是你個癟三玩意兒老在小爺耳邊吵,小爺剛才會判斷失誤?”
二人一前一後步出長巷,林二寶嘆口氣,摸摸幹癟的肚子:“得了得了,咱們趕緊回去吧,賭了一夜早膳還沒吃呢。”
謝傾倒只想讓這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廢物趕緊滾,正要開口,眼角餘光忽然瞥見什麽。
他停了聲音,側眸看去。
那是一個身着錦衣華服的小郎君,瞧上去十歲出頭,正一臉焦色的同街邊幾個壯漢說話,衣衫被雨淋濕了一大截。
謝傾眯眯眼,總覺得眼熟。
林二寶見謝傾突然停住,狐疑地湊上前:“瞅什麽呢?”
謝傾沒理他,林二寶就又自顧自看了半晌,一拍拳頭:“哦,我想起來了,那不是許家的小郎君麽,怎麽一個人在街上啊?”
謝傾原本還臭着的臉因為這話微動了下,他問:“那是許家的?”
林二寶點點頭:“對啊,咱們去年不是在你家裏見過麽。”
謝傾從不愛記人的臉,對沒興趣的事更是半分記憶力也無。
“行了行了,別看了,餓死個人了,咱們趕緊——”
“不了,”旁邊謝傾忽然伸手将他一推,頭也不回地丢下一句:“要回去自己回去,小爺有正事要做了。”
“啊?哎,十三你幹什麽去啊?”
許珩原本和幾個壯漢都談妥了,結果人家一聽他身上沒銀子,竟當場翻臉不幹。
他急得直咬牙,正要開口,後面卻傳來聲音:“喂。”
許珩扭頭一愣。
“……你誰啊?”
若不是眼前這人身佩玉珠琉璃,張牙舞爪又貴氣凜凜,他八成會覺得是打哪兒來的地痞流氓。
“別管我是誰,你有什麽事,找他們,不如找我。這條巷子,我熟得跟自己家似的。”謝傾拍板。
許珩有些不信,眸一轉,卻見方才還沖自己叫嚣的幾個壯漢此時竟一聲不吭,縮着腦袋乖得跟只雞似的。
謝傾眼一瞥過去,他們就跟着抖幾下。
許珩這才有些相信此人許是這條街上的地頭蛇,便改了主意:“我在找能幫我補這個小馬駒的鋪子,你知不知道?”
他将系在脖子上的布囊取下來給他看,“若能找到,日後你可來許家領賞。”
領不領賞倒不打緊,謝傾紅唇一翹,“這還不簡單麽,跟我來。”
這一身痞氣的人到底靠不靠譜,許珩心底是半信半疑的。
偏偏謝傾還在一個勁跟他閑扯:“你剛就是在叫那幫人幫你找鋪子?”
許珩咂舌,“關你什麽事?”
若換做平時有人敢這麽跟自己說話,照謝傾的臭脾氣早上拳頭了,可這回竟是連眉頭都沒皺一下,“哦,看來不是,那你找他們幹什麽啊?”
許珩暗罵這人怎麽像聽不懂人話,只得答:“我出來時的馬車陷進水坑裏了,本來是想叫人去推的。”
“嚯,原來如此。”
“不過我阿姊那人嗑瓜子就能磕上一個時辰,不管她也行。”
謝傾腳步倏地頓住了。
許珩愣了愣,側眸看他:“走啊?”
謝傾停在原地,頗有誠意地看他一眼:“其實我力氣也挺大,可以幫你推車。”
許珩頭也不回:“找到鋪子再說。”誰知道這人是不是圖謀不軌。
出乎意料的是,謝傾真幫他找着了一家鋪子,藏在長巷深處,陽光照不進去,裏頭只亮了盞昏暗的油燈。
若非店主是個生得頗為面善的老爺爺,許珩估計掉頭就走了。
店老板接過布囊,看了片刻,丢下一句:“你們在外頭等等。”徑自就進了內室。
許珩百般無聊,在店裏晃來晃去看木架上擺的小玩意。
都是些挂件,和他那只小馬駒很像,有陶制有木制,瞧上去都是手工,很精巧。
許珩對這類挂件沒抵抗力,看起來就沒個完。
謝傾步到他身側,随意從那排挂件裏挑了個,“若你的那個補不好,這個送你。”
許珩不信:“你送我?”這可不便宜。
“不要?不要算了。”
“誰、誰說我不要了!”
許珩伸手一把奪過他掌中那只挂件。
低頭一看,發現竟是只搖着尾巴的小狗,舌尖上一抹紅,很是可愛。
冰冷的神情才稍有緩和。
許是他那只馬駒并非尋常物什,修補起來要些時日,店主出來叫他留了住址,說是若能補好便送去許府。
許珩一聽并非毫無希望,懸在心口那塊石頭這才落了地。
二人步出店鋪,謝傾還在盤算怎麽開口去幫他推馬車,便聽旁邊許珩重重冷哼:“要不是那個鄉巴佬,我今日也就不用跑這一趟了。”
謝傾瞥他:“什麽鄉巴佬?”
許珩心想這人好歹幫了自己一回,告訴他也無妨,便道:“前幾日從襄州來了個鄉巴佬,硬要說是我二姐。笑話,我會認那種土包子叫二姐?看她八成就是個來我家打秋風的,都十年了,誰知道她到底是不是我娘親生——”
“等等。”
謝傾眯起眼,将面前這個矮自己不知道幾個頭的小王八蛋看了好幾眼,終于回過味了。
許珩不知謝傾的臉色已經緩緩變了,還在咬牙切齒:“我娘竟還沒打算罰她,等我回去了,定要叫阿娘罰她跪幾天祠堂!”
最好叫她親自來向自己賠禮道歉!
他還想接着罵,從旁驀地伸過來一只手,拽住他的衣襟,将他整個人猛地往上一提,力氣大得吓人。
事發突然,許珩駭了一大跳,偏偏身體懸空,腳不沾地,脖子被勒得無比難受,只能費勁仰起頭。
這一看,他這才終于看清,扯住自己衣襟的竟是方才還對他好聲好氣的那個地痞流氓!
偏偏那地痞還在笑:“跪祠堂有什麽意思啊?不如你先來給小爺我跪半個時辰好了。”
此話一出,比起生氣,許珩先是滞住了。
什麽意思?
他許家珩郎在京城裏可被人上趕着恭維的人,不過一個街邊地痞,敢蹬鼻子上臉地對他動粗?
許珩一皺眉,火氣就上來了,“你什麽意思你?你這是想打我?你知道我是誰麽!你有種就試試!”
可惜謝小公雞從來就不怕別人問他“你知道我是誰麽”,他還要問回去:“知道你是誰?你他娘知道我是誰麽?啊?就你也配和小爺我提家世?我呸!”
許珩睜圓了眼,氣瘋了:“你個地痞流氓居然還敢罵我?你算個什麽東西!你——”
“就罵你了咋地,小爺不僅罵你,還敢揍你呢!告訴你,你今兒要敢回去讓她跪什麽祠堂,小爺我明兒就上許家當着你全家列祖列宗的的面把你打個屁滾尿流,下半輩子斷子絕孫!”
許珩徹底聽傻了,指着謝傾的手滞在半空,抖了抖,半天都沒能從他的唾沫星子中收回來。
作者有話要說: 謝小公雞:不好意思,罵人從來沒輸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