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外面下起大雨,澤蘭急忙招呼小丫鬟們把要洗的衣裳先收了,自己折返回屋。
她打簾子進內,剛想喚許文茵,擡眼時卻停了唇瓣。
內室中央,她一身白玉蘭對襟襦裙端坐案幾前,皙白玉軟的手指正執了棋,漠然注視棋盤。
背脊挺直,眉眼端麗,靜得好像一幅畫。
窗外的雨聲唰唰作響,澤蘭看得出了神,四周的雜音在這剎那間,忽然消弭得一幹二淨。
許是察覺到動靜,女子側眸看過來。
明明是在看自己,澤蘭卻覺得她的眼中什麽也沒有。
冷漠,疏離且高傲。
和老太太像極了。
她被自己突然冒出的想法吓了一跳,忙道:“二娘子,外頭下雨了,婢子怕東西受潮,就先把這個匣子搬出來,等雨停了,拿去曬曬。”
許文茵放了棋子,上前揭開她捧着的梨花木匣,視線輕掃一圈,卻在某個物什身上停住。
澤蘭眼尖地看見:“這是什麽?怎的瞧着和小郎君的那只馬駒挂飾一模一樣?”
許文茵伸手拿出來,許是被封存在角落已久,落了不少灰塵。
光線亮一些,澤蘭這下便更肯定,這就是許珩很寶貝的小馬駒。
“以前長安城裏有家老鋪子,專做這種小玩意,速度慢些,做工卻是一絕,還得過先帝的誇贊。”
許文茵打量手中挂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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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記得……當時母親是特意問鋪子掌事買了兩只。”
一只給了她,另外一只原來是落到許珩手裏了。
澤蘭略感驚訝,又不知想到什麽,嘀咕道:“娘子好好收着,可別讓小郎君瞧見。他蠻不講理怪罪咱們,咱們用不着讨好他。”
這卻是澤蘭想岔了,若非今日她把這匣子搬出來,許文茵都不會記得還有這麽一個東西。
她拍拍馬駒上的灰塵,将其随手擱在案上,“你去清東西吧,清完了給我煮壺茶來。”
“嗳。”
澤蘭一走,室內就靜了,窗外雨聲淅淅瀝瀝,室內只聞棋子落下時的清脆響動。
不知過了多久,雨聲忽然停了,許文茵動動眼皮,擡起頭卻發現一團黑影鬼鬼祟祟地倒映在她的蓮花門扉上。
黑影似乎還不知自己已然被人發現,一小步小一步,不動聲色地往門邊挪。
許文茵:“長房也是不成氣候,光天化日之下竟然能進了偷兒。”
那黑影倏地從門後彈出來:“你說誰不成氣候呢!”
烏發圓眼,一臉臭屁。
卻是許珩。
許文茵淡淡看他兩眼:“不知許小郎君來我這鄉巴佬的住處有何貴幹?”
既被發現,許珩也不遮掩,隔着老遠沖她擡起下巴:“我是來通知你的,你害我磕了腦袋還摔碎了小馬駒,不會真以為自己能安然無恙吧?”
“這麽說,許小郎君要罰我?”
“對!我要讓阿娘罰你跪三天祠堂,不許吃飯!”
許文茵淡淡“哦”了聲,點頭:“那走吧。”說罷就要起身。
許珩皺起眉:“去哪兒?”
許文茵莫名:“自然是和你一起去找母親了,不是說要罰我麽?”
他沒料到許文茵竟這般幹脆,從頭到尾面上一個“怕”字都沒有。
“但是呢,你若求求我,我也不是不能考慮放過你!”他昂首挺胸,清清嗓子。
話音落地,許文茵總算側眸看過來,一雙幽蘭水眸盯得他面色更僵。
不待許珩反應,杏眼又微微一彎,染上明媚的笑意,“那你放過我,可好?”
吐字溫軟細柔,卻半分乞求的意思也無。
許珩等的分明就是這句話,可如今從她嘴裏說出來卻叫人怎麽聽怎麽不舒坦。
他火氣又上來,正要嗆回去,視線一晃,卻被案上一個物什吸引了注意。
那是一只不足巴掌大小的紫砂陶制馬駒挂件。
無論是花紋還是顏色,都和自己的那只一模一樣。
許珩登時就沒空罵她了,幾步過去,一把抓起那只挂件:“這是你的?還是你從哪兒偷來的?”
許文茵道:“我偷一個破爛做什麽?”
這鄉巴佬!
“不許說這是破爛!”他氣得将那挂件抓得更緊。
說起來,夢裏似乎沒有這一茬。許文茵垂垂眼,将他那只抓緊小馬駒的手看了好一會。
“許小郎君,這可是我的東西,你有求于人時都是這種态度不成?”
許珩一頓,反應過來她話裏的意思,“你難道……還能把它送給我?”
“這就取決于你的态度了。”
許珩臉色又冷下來,剛才一瞬間覺得這鄉巴佬是個好人的自己可真夠傻的。
他想了想,伸手入懷,取出了一個物什遞給許文茵:“拿着。”
是一只搖尾小狗的挂飾,舌尖上一點紅,很是可愛。
許文茵沒接。
許珩又悶聲道:“作為交換,我還可以讓阿娘不罰你,只要你把這只小馬駒給我,如何?”
許文茵仍沒接。
只是好以整暇地看他,看了好一陣,在許珩快要繃不住臉色發飙之際,才終于伸手拿過他掌中的小狗挂件。
“好吧。”末了還嘆口氣,似乎極其勉強。
許珩快叫這人氣死。
再不想同她說半句話,揣着小馬駒,扭頭就跨出了內室。
一邊走還一邊在心裏罵:“一個兩個都敢對我不敬,還有那個地痞,讓他罵我,什麽破狗,送我我也不要,和那鄉巴佬玩去吧!”
屋內的許文茵擡起手,半透明的小白狗被她捏在指尖中。
借着光線,小狗殷紅的舌頭似乎在瑩瑩發亮,更顯得可憐巴巴。
還怪可愛的。
許文茵輕輕笑了笑。
之後的兩日裏,主屋那頭再沒了動靜。
正當她以為嚴家的事就算結束了時,魏氏卻忽然遣人來将她叫去。
原來是嚴家九娘子發帖來邀她一同賞雪,還有不少世家子并貴女也去。
魏氏特意将她喚去,自然不是為了讓她拒絕這個邀約的。
畢竟許家本來就理虧,不能再落了嚴家面子。
許文茵瞥眼魏氏不容拒絕的神色,知道此時只有一個答案:“是,女兒知曉了。”
也不知她那身好看的胡服放哪兒去了。
林二寶接到嚴九娘的帖子時,正打着呵欠在戳面前的火堆。
裏面烤了兩個紅薯。
謝傾在去睡大覺前特意叮囑過他,如果把紅薯烤焦就要他狗命。
林二寶在心底抱怨自己這個表兄蠻不講理,自己不就是害他賭輸了幾個錢麽。
還在想,後面躺得好不舒服的謝傾忽然開口,聲調懶散帶着點睡意:“剛才那小厮給你送什麽來了?”
林二寶沒好氣道:“還能是什麽,請帖,邀你去踏雪,賞雪順便再高高興興辦個酸儒詩會。”
“沒興趣。”
“知道你沒興趣,我奇怪的是你兩個阿姊和嚴家娘子也沒什麽往來啊,怎麽送貼還送到謝家來了。”
“嚴家”二字讓謝傾驟然睜眼,幾乎從貴妃椅上彈坐起來:“你再說一遍?”
“啊?就是嚴——”
他手裏的帖子被謝傾一把搶過去。
謝傾眯起眼,将上頭簡簡單單的兩排字看了又看,低哼一聲,扔回給林二寶:“酸儒詩會得罪你了?瞧不起酸儒?”
林二寶:“……?之前罵他們一股酸儒氣的好像是你,不是我。”
“哪兒來那麽多屁話,趕緊收拾收拾,小爺去把我的寶貝赤羽牽出來洗洗。”
謝傾不到正式場合可不會動用自己的愛馬,林二寶徹底懵了:“不是,你真要去啊?”
謝傾言簡意赅回他兩個字:“廢話。”
“可你不是沒興趣嗎?”
“小爺現在有興趣了,不行?”
林二寶:“……也不是不行,但你這興趣來得着實挺突然的。”
翌日。
許文茵換了胡服,又在外頭罩了銀狐披風。
因着要在外活動,她只往髻上插了支寶藍點翠珠釵并幾朵碧色絨花。
嚴九娘的馬車已在府門口候着她了,見她出來,便一撩帷幕露出個笑:“許家姐姐,快上車吧。”
若說嚴九娘給自己發帖這事,其中沒有廣平伯夫人的授意,許文茵是不信的。
親事已經默認歸于無了,嚴家還想做什麽?
為了報嚴小世子受傷的仇,打算拿自己開刀?
……倒不至于這般狠毒吧。
一路上,許文茵心不在焉,嚴九娘也不管她有沒有在聽,始終笑意盈盈。
等到了地方,便有下人牽來兩匹馬。
許文茵随便挑了一匹,她不大會騎馬,坐坐還行,若要讓馬兒跑,那就不會了。
此時正值嚴冬,地上積了厚雪,馬蹄踏在上面,咯吱作響。
等逐漸适應了馬背,許文茵擡起頭。
這時方才看清前邊竟是在林間雪地裏建了一座露天小庭院,專供這些世家子們坐下玩耍的。
嚴九娘笑:“許家姐姐還沒來過吧,若不是阿兄身上有傷,往年咱們兄妹都會來這兒玩耍的。”
許文茵暗嘆了句嚴家果真暴發戶,一邊回她:“你兄長的事,實在——”
話音驟然被前方一陣嘶鳴聲截斷。
那馬鳴很不尋常,隔着老遠傳來,仍是氣勢洪亮,擲地有聲,驚得她身下的馬兒焦躁不安地晃了晃蹄子,停住了。
許文茵擡起眼,隔着遙遙一段距離,看見了那抹暗紅色的身影。
他手執缰繩,從不遠處的山坡上沖下來,身下黑鬃駿馬的鐵蹄踏在雪上揚起一陣白霧,瞬時便穿過庭院,飛馳而去。
周圍冰天雪地,襯得少年随風翻飛而起的衣裾更為顯眼。
伴在他身側的幾個錦衣世家子霎時間黯淡失色。
獨他一人,猶如一團綻開在雪地裏的紅花。
肆意張揚。
許文茵抓住缰繩的手僵了僵。
旁邊嚴九娘也看見了,偏過頭來沖她笑:“對了,許家姐姐才回長安,一定不認得那人吧。”
“他便是大名鼎鼎的鎮北侯家嫡長子,謝十三郎。”
作者有話要說: 小公雞:我騎馬,我超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