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嚴九娘回了府,将今日賞雪會上的事一五一十都說給了廣平伯夫人聽,末了添上一句:“我尋到她時雖沒有旁人在,但總覺得古怪……”
那之後,無論自己如何旁敲側擊,許文茵都再沒吐露過半個字。
“阿娘覺得……會不會是許二娘串通謝十三将花宴搞砸的?”
所以謝傾才會在相看的院子裏把她阿兄揍了一頓。
此事并非毫無可能,可許文茵究竟怎麽指使動謝傾的?
廣平伯夫人将茶蠱一放,“她倒是個心比天高的,怪不得瞧不上咱們嚴家。”
嚴九娘急了:“阿娘,可不能讓許家跟謝家……”
“放心,娘省得。”
廣平伯夫人打斷她。
鎮北侯奉先帝之命鎮守西北,掌着十萬精兵虎符。太後忌憚謝家會歸順新帝,一邊也不會放過這塊肥肉。
拉攏謝家的第一步,自然是靠聯姻。
鎮北侯就一個獨子,就是那謝十三。
謝十三早年喪母,時常會跟着他爹出入宮廷,太後待他跟親兒子沒什麽兩樣,二人間關系親密自不用說,加之謝十三是個沒多大見識的,這些世家與皇權間的曲曲彎彎他定然不懂。
廣平伯夫人怕的是許二娘心術不正。
太後早早就盤算起了謝袁兩家聯姻,如今要拉攏的鎮北侯還沒穩住,謝十三若再受許文茵蠱惑做出什麽事可就不好了。
思及此,廣平伯夫人站起身:“叫人備車,我即刻入宮竭見太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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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爺,來了來了,這是入冬前府裏新進的幾匹錦緞,您要什麽色的,小的這就叫人去裁。”
謝傾手裏轉悠着兩把玉骨折扇,視線在面前一字排開的布匹中逡巡一圈,随手一指:“就這,拿去給爺裁個五六七八身,要白的,別的色都不要,就要白的。”
小地瓜一愣,擡起頭,“白的?可爺不是說穿白的像在哭喪麽。”
謝傾側眸斜他一眼。
小地瓜吓得好當即改口:“爺穿白的也好看,好看得跟天人似的!小的這就去!”
他将幾匹錦緞一抱,腳下抹油似的跑了。
謝傾又把那幾把折扇丢在案上,旁邊林二寶見了就直嘆口氣:“結果訛蘇二的錢也沒着落了,你還買了幾把折扇回來,這大冬天的……”
“你懂個屁,”謝傾揚起眉,“酸儒不就最喜歡穿身白衣拿個折扇晃悠麽,小爺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啊?”
雖說林二寶自己欣賞不來,但不得不承認蘇二整日這副打扮的确很受帝京小娘子的歡迎。
可……他表兄渾身上下一股痞氣,換身行頭還真能改頭換面不成?
不過這話林二寶只敢想,不敢說。
他随手取了把墜着碧玉的玉骨扇,正想念叨兩句,方才急急跑出去的小地瓜突然飛快折返回來:“爺,爺!”
“喊什麽?沒屁事少來擾爺。”
“不是,”小地瓜搖頭喘氣,“是、是宮裏來人了,羅公公親自帶人來的。”
羅平是嚴太後身邊的大宦官,能讓他親自來,恐怕不是小事。
謝傾挑眉,将折扇往桌上一丢,“二寶,幫我把扇子收了。”
慈寧宮內。
燈火通明,暖香陣陣。
羅平帶着謝傾穿過幾道朱紅小門,踏上殿前的層層玉階,同門口守着的宮人打了個手勢,退到一旁請謝傾進內。
慈寧宮謝傾不知來過多少次,熟得跟自己家似的。
他跨過門檻,一眼看見嚴太後端坐上首,似在閉目假寐,兩側立着的宮人皆屏息凝神,垂首斂目。
謝傾也不急,往前走幾步,看着距離差不多了,才撲通一跪,拜下行禮:“臣,謝傾,見過太後娘娘。”
他這聲一出,周圍的空氣更靜了。
上頭坐着的太後似沒聽見他說話,仍閉目養神。謝傾便也一言不發,老老實實地低頭跪着。
僵持的空氣持續了很久,久到一旁宮人的額角都浮起一層薄汗,自上首才終于傳來聲音,竟是話中帶笑:“瞧他今兒這樣,看來還是知道自己做錯了事的。”
羅平在一旁附和:“是郎君懂事了。”
嚴太後嘆氣,沖謝傾擺擺手:“得了,你還跪着做什麽,還不起來。”
謝傾沒起來,他仰起頭,眼巴巴看着太後,“娘娘,是不是伯母進宮來告我的狀了?”
原本都打算放他一馬了,誰知他竟還自己提起這話頭,嚴太後覺得好笑:“謝十三,你也知道怕啊?若不是你伯母進宮來同我說了幾句,我還不知道你在宮外竟這般的橫行霸道。”
可不麽,連當今太後的親侄子都敢打,還很不手下留情地把人打了個半死不活,膽子比天都高。若換了旁人哪兒還能安然無恙地跪在那兒。
不過謝傾一點不覺得自己膽子比天高,他還有點委屈:“娘娘,嚴六的話您也信啊?那事可不能怪十三。”
嚴太後挑眉,“不怪你?那是不是還得怪六兒自己往你拳頭上撞啊?”
謝傾聞言,小雞啄米似的點點頭,裝得跟真的似的。
嚴太後搖頭,氣笑了,“趕緊給我起來,都要成家立業的人了還這般沒輕沒重。”
謝傾也不管她怎麽說,反正就是不起來,眨巴眨巴眼,苦下臉去:“什麽成家立業啊?娘娘,您不會要讓十三娶媳婦吧?”
謝小公雞別的不會,賣可憐的功夫在帝京裏頭是無人能敵,否則也不會獨得太後偏愛。都要越過嚴六這個侄子去了。
可惜嚴太後這回不打算再由着他胡鬧,“我已和你爹說過了,袁家五娘子溫婉賢淑,蘭情蕙性,配得起你,日後成了親亦能拘得住你。”
語氣自是不由非說,端的是毫不動容。
袁五娘的父親乃中書侍郎,早年便在中書省裏替太後做事,乃是嚴太後的一大心腹。
對她的安排,袁家自然不會有異議。
可謝傾就不一樣了,他先是僵了一僵,那張臉蛋生得太過漂亮,就算顯露出呆滞之色也一點不招人讨厭。
他愣了好半天,終于反應過來,一反應過來就慌了:“不不不成,那怎麽成!我還沒玩夠呢!要是娶了媳婦,我日後還怎麽逍遙自在啊,不成不成,娘娘——”
普天之下估計還沒幾個人敢這麽跟太後說話,謝傾算是第一個。
若是往常倒不礙事,可惜這回嚴太後似乎鐵了心要把他這根歪苗子給掰正,聞言雙眉一肅,将捧着的手爐往猛地桌上一磕。
“放肆!”
聲響如金玉,吓得周遭宮人撲通一聲,齊刷刷跪倒在地。
室內頃刻間靜得落針可聞。
嚴太後仍盯着下頭的謝傾,“給我起來!”
謝傾眨巴眨巴眼,估計也知道沒法再跪下去,聽話地把手一撐,站起了身。
“上前來。”
嚴太後生得很年輕,臉上不見溝壑,烏發之間一縷白絲也無。
她不是當今聖上的生母,膝下也無子,但卻是這宮裏最尊貴的女人。
看着謝傾垂着頭,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樣,終是緩了神色,“你以為我叫你成家立業是要害你不成?六兒如今也懂了事,不似從前那般荒唐,你看你伯母給他安排了許家二娘的親,他可曾像你一樣說半個‘不’字?”
“唯獨你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整日沒個正形,也就因我偏寵你一些,否則這長安城裏哪有你能橫着走的地兒?”
謝傾平日裏做下的荒唐事跡她都看在眼裏,故而語重心長,恨鐵不成鋼。
謝傾頓了頓,可憐兮兮地在她身側蹲下:“娘娘別氣啊,我不就在許家揍了嚴六那厮幾拳麽,要是早知道他是去跟許家娘子相看,我還不樂意揍他呢,揍得我手疼。”
旁邊的羅平聽得是嘆為觀止,敢情這人還覺得自己受委屈了!
嚴太後也覺得好笑,氣得忍不住拿手點他:“好好好,你不樂意揍他,你只要少給我捅婁子我就謝天謝地了!”
鎮北侯那般精明勇武之人,怎麽就養出了這麽一個兒子。
“罷了,不說六兒。如今袁五娘子上頭還有個姐姐尚未出嫁,我今日叫你來就是知會你一聲。等那頭事畢,再來安排你的婚事也不遲。”
嚴太後擡起眼。
“你先回去,這些日子就莫要上花樓喝什麽花酒了,收斂些,記住了沒?”
等謝傾乖乖領命退出去,嚴太後臉色就冷下來,“你覺得如何?”
羅平答:“奴瞧着,十三郎君着實不像是刻意為之。”
嚴太後一哂:“說到底就是個廢物,在許家揍了六兒不過誤打誤撞,他若真和那許二娘有什麽,我還能瞧不出來?是我那弟媳多慮了。”
日頭西斜,宮廊上鋪的琉璃瓦泛起了橙紅的潋滟微光。
謝傾步出慈寧宮,似乎被折射下來的夕陽晃了眼,微微一偏頭,看向遠處的碧色檐角,眼底哪裏還有半分可憐之色,只剩下幽深的冷光。
長安街巷,賭坊地下。
“小侯爺怎的來了?這還沒到日子呢吧?”紅衣女人看見謝傾邁下樓梯,略顯驚訝。
謝傾擺擺手,“正好從宮裏出來,順路。”
他輕車熟路拉開一張凳子坐下去,面前是一塊巨大的銅鏡,旁邊梨花木櫃中擺了許多小瓶小罐,隐隐能嗅見彌漫在空氣中的奇香。
若不是被太後打了岔,他早就來了。
謝傾微眯起眼,盯着銅鏡裏頭的自己看了半晌,也不知在看什麽。
片刻,他招手把女人叫到旁邊,“拿筆來,在這兒點兩顆痣。”他指了指自己眼下。
紅衣女人愣住:“小侯爺這是鬧的哪一出啊?”若憑空多出來兩顆痣,不得被人覺出不對勁麽。
“讓你畫你就畫,廢話那麽多幹嘛?”
女人一噎,無法,抽出筆,又取了小罐來擺在案上:“還是一樣,用藥才能擦掉,擦的時候別碰到別的地兒,否則到時候易容掉了,被人覺出你和平時長得不大一樣就不好了。”
謝傾散漫應了聲,女子拿筆沾了罐中染料,默默瞥他一眼,蹲下身:“小侯爺沒用晚膳就出了宮,是不是太後那頭出什麽事了?”
謝傾阖着眼,修長白淨的手指繞着腰間琉璃墜子一圈又一圈,沒答話。
女子知他不打算說,手上動作不停,卻默默噤了聲。
謝傾向來如此,就算自己與他已認識了不知多少個年頭,只要他不打算讓你靠近,那你就一步也邁不進去。
“……好了。”
片刻,女子放下筆,擡起頭時也不由看得一愣。
謝傾本就生得極其貌美,那兩顆淚痣添上去,竟生生将他通身的痞氣壓低一半,帶出了一股翩翩佻達之意。
她看着看着,心底那股淡淡的落寞感突然脹大。
明明就坐在自己身前,可他離她太遠太遠。
沒能忍住,她伸手揪住了他的衣角,将整個身子貼上去,聲調柔軟帶媚:“小侯爺和香娘也快認識十年了,為何一直不肯告訴我用藥把臉遮去一半的緣由?小侯爺是太後娘娘的寵兒,誰還會害你呢?”
這個年僅弱冠的少年,仿佛生來就被陰影籠罩,無論她如何探究,找到的始終是一片模糊。
就好像,他根本沒有過去。
他是鎮北侯謝家嫡長子,僅此而已。
但香娘知道,不止如此。
他太過神秘,神秘到不止是臉,連名字是不是真的,都讓她心生懷疑。可這些懷疑,從來沒有得到過驗證。
她攀上他的腰間,伸手想去摸他的腰帶卻被他一把捉住。
謝傾低下頭,湊近她,二人之間的距離近到幾乎額頭相抵。
香娘第一次離他這麽近,近到幾乎能清晰可聞地嗅到他的呼吸,他身上淡淡的白芷香。
少年看着她,不帶半分感情,殷紅唇角拉出一抹英邪的笑意,在她耳畔低道:“錯了。”
“不是寵兒,是寵物。”
太後的,寵物。
作者有話要說: 小公雞并不只是一只快樂小公雞Tv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