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許珩發現,他阿姊自那回上香回來後,人就變了。

具體要問哪裏變了,大抵就是從整日把“無聊”挂在嘴邊變成了整日把“二姐”挂在嘴邊。

今早鋪子掌事給魏氏送來兩套新打的頭面,許三娘正好也在,魏氏讓她挑,她卻将盒子一抱丢下一句“我先去給二姐瞧瞧”,旋即離去。

許珩拿糕點的手都一抖,僵在了半空。

他不可置信地望魏氏那邊看,卻見他娘半阖雙眼,眼底竟含着微不可見的笑。

許珩背脊發涼,想起那日他阿姊似乎還為了許文茵兇過自己一回,本以為是恰巧心情不好,卻不想是來真的。

如今許文茵走到哪兒,她就跟到哪兒,一改平日那股掀起眼皮看人的不屑姿态,許文茵問一句,她乖乖地回三句,聲音是許珩從沒聽過的溫柔。

對,溫柔。

根本像變了個人。

許珩觀察過幾回,篤定他的阿姊沒被人掉包,再看她沖許文茵彎起的嘴角,只覺毛骨悚然。

這個家竟在自己毫無察覺的情況下,突然變了!

院子裏長長的游廊不夠他發呆,邁下臺階,一擡眼看見沈默正抱着一卷書從小門進來,他想了想,上前招呼他:“沈……表兄。”

沈默似乎剛從外邊回來,烏色瀑發上落了幾滴雨,“怎麽了?”

許珩其實不大喜歡沈默這個外來人,但比起許文茵,他更願意同這人說上幾句,“你見過,那個,就是住在我家的鄉巴佬沒?”

沈默微愣,片刻反應過來他指的是誰,“表弟迷路了?我記得茵表妹的院子好似不在這邊。”

誰迷路了?誰說他想見那個鄉巴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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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珩臉都臭了,看來這沈默也不是自己人,整日表妹前表妹後的。

他阿姊也是,不知道的還以為許文茵給他們下了什麽迷魂藥呢!

許珩氣忿,冷哼一聲,招呼也不同他打,扭頭就走。

沈默看他背影遠去,心道這個年紀的男孩果真別扭得緊。

明日便是宮中上元宴,嚴太後再專橫,想必也不敢不讓秦追出席,只要謝傾從中想想法子,自己未必不能同他說上幾句話。

他不再停留,轉身要走,一擡眼,才發現游廊邊上立着一個女子。

魏氏頗愛花草,許家游廊兩側總會放上幾盆,女子正低頭拿手撥動着一盆水仙,神情淡淡,玉潤白膩的指尖一勾一勾的,猶如在人心上輕撓,沈默微微一滞。

她嫩白的手指尖頃刻間染上了鵝黃的花粉,身側婢女低呼一聲,取了手帕來為她細細擦拭。

被披風掩蓋住的金蝶玉蘭襦裙旋即露出一角,沈默緩緩垂眼,看着她因轉動身子而拉開了弧度的裙擺,水花般泛起漣漪,再往下,是自裙下露出的一小截的青緞繡鞋,鞋面繡着金絲鳥雀,線頭工整精巧。

“表兄?”

對面遙遙傳來聲音,聽在耳裏細軟柔和。

沈默一頓,匆忙低頭,将視線挪開,話還沒說出口,白玉似的耳尖先發起熱,“茵表妹,失禮了。”

許文茵不知他哪裏失禮,好笑地彎了雙眸:“又是這句話?”

沈默耳尖一紅,将頭垂得更低。

旁邊澤蘭見了也不由咯咯笑起來,許文茵走過去,擦肩而過時,沖他點頭行禮,随後離去。

她的銀狐披風被風輕輕掀起一角,轉瞬便消失在他眼角餘光中。

澤蘭走遠了還不忘回頭看,“平日裏瞧不出,不想沈郎君竟這般腼腆。”瞧那副見了她家娘子的樣,頭都快垂得點地了。

此時的帝京已熬過了嚴冬,明日便是上元。

宮中照例會辦上元宴,四品以上官員皆可攜家眷入宮。

先帝還在時,舊姓世族可不論官品,入宮赴宴,宮中還會派人來請,并奉上一車賞賜。

但到了太後掌權的如今,請的人也沒了,賞賜也沒了,頂多就是準舊姓進宮湊湊熱鬧,論官品還坐不到殿內,只能在外頭吹冷風。

許文茵覺得祖母會帶自己南下回襄州,恐怕就是被這給氣的。

魏氏倒并不在意,還叫人給府裏幾個娘子郎君裁了幾身衣服,許三娘給許文茵挑了幾件她覺着最好看的,說要一起穿着漂亮衣裳入宮赴宴。

今日更是從首飾到頭面,連用什麽口脂豆蔻都細細與她挑了一番,一直折騰到了現在。

與許家人的期待相比,許文茵卻莫名只有不安,回了屋,疲倦如山倒,幹脆更衣上塌,攏進被裏。

累了便睡覺。

這一覺,她睡得很沉,就連夢境也格外清晰。

昏暗不見光的小閣樓,死寂無人,只有外頭時不時會傳來陣陣鐵蹄聲。

她在這裏待了很久,一動也不能動,這樣只屬于戰争的聲音聽過太多太多。

這場宮變比她想象中的還要慘烈。

謝傾已經三日沒來過了,自将她帶回這座閣樓後。

平日總是一個小奴送飯送水,小心翼翼替她解下捆住手腳的麻繩,待她吃完,再綁回去。

許文茵想過打暈他逃出去,可謝傾不會蠢到沒在這間閣樓外布置人手,他這般放心地離開,自然有萬般把握。

除非他願意親手放她走,否則,她走不了。

小奴小心翼翼地捆緊麻繩,似乎是怕她手腕處的紫紅傷痕加重,并沒用力。

“不用,”許文茵側眸看他,“若被他發現,他會罰你的。”

謝傾的命令,不容違抗。

小奴揪緊眉頭,似乎很為難,擡頭小心翼翼與她對視一眼,才狠下心,将繩子用力一系。

許文茵不禁吃痛,他吓了一跳,無措地看她。

許文茵只搖頭,趁機想問問外面的情況,宮裏到底如何了,自閣樓下卻忽然傳來一陣腳步聲,伴着白玉琉璃墜子相撞的清脆聲響。

是他來了。

小奴驚得匆忙退去,許文茵側眸,借着屋內依稀的燭火,看清了他身上被血染紅的白銀甲胄,猙獰詭谲,似乎泛着妖冶的冷光。

這是自那天以來,他頭一回穿着銀甲來見自己。

謝傾的腳步聲一步一步響起,至她身前,方才停下,許文茵始終垂着眼皮。

“擡頭。”

她充耳不聞。

“阿茵。”

許文茵蹙眉,似被這聲“阿茵”惹惱,倏地仰起頭,要拼命咬着牙才能忍住怒意,“你不是說絕不會放我走麽?那還來這兒做什麽,你——”

“秦追死了。”

許文茵一僵。

“許家人也被卷進去,全死了。”

他說完,空氣靜了很久。

直到視野中有亮光微閃,原來是一滴淚自她眼中緩緩滾落,無聲無息,砸落在他為她挑選的華貴衣裳上,浸出了一團水漬。

秦追……死了?

可秦追沖她展露笑顏的光景,就好像還在昨日。

他身子那麽差,那麽瘦小,只有好好吃飯睡覺,将來才能長成頂天立地的男人。她記得,自己還這樣對他說過。

他那時甚是別扭的回了一句看他心情,午時送去的飯卻的确吃了個幹幹淨淨。

可,他死了?

太後抓了天子以要挾謝傾麾下諸軍,只要謝傾穩住,太後怎麽會殺秦追?

怎麽會——

她腦中驀地一僵,呆呆地擡起頭,望進他那雙如潭水般沉寂的眸中。

“……你殺了他?”她不可置信地問。

謝傾沒有回話,可那雙靜靜半掩的黑眸,便足以回答她的問題。

許文茵顫了顫唇瓣,只覺一陣劇痛,原來是她不小心咬破了舌尖,甜腥味順着她的咽喉往下,刺得她心脾發寒。

他怎麽能。

他怎麽能殺了他?

他還那麽小,還不曾親眼見過外面的世界,他的一生分明還沒有開始。

“……為什麽?”她的聲音顫抖着:“為什麽殺他?為什麽?”

“謝傾!”

許文茵漲紅了雙眼,臉色慘白,謝傾置若罔聞,彎下腰,覆着銀甲的手想要觸碰她的臉頰。

許文茵一偏頭,狠狠咬了他一口。

這一口咬得極用力,貝齒劃破皮膚,瞬時便溢出了血,她盯着他,眼中滿腔怨恨。

謝傾沒有将手抽回來,任她咬着,任她越來越用力,他熟視無睹,指尖一轉輕輕夾住她的舌尖,許文茵顫了顫。

“殺了秦追,你就不會想從這裏出去了。”

他低聲問:“你恨我嗎?”

許文茵被迫松了嘴,唇瓣連同貝齒都被謝傾的血染成了殷紅,她不敢相信就只是因為這樣的理由。

被太後點進宮照顧秦追衣食起居,已将近一年了。她比誰都了解他,他沒有那麽多野心,他只是想活下去。

他分明什麽也沒做錯。

沒有做錯,為什麽要成為這場宮變的祭品?

為什麽……?他就非死不可嗎?

許文茵哽咽着咬緊牙,鼻腔酸脹得幾近窒息。若非雙手被綁,她一定會沖上去殺了他。

“……我恨你,謝傾。”

“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她的聲音失控,帶着滿腔幽怨,幾乎化作嘶吼。

謝傾挑眉,輕輕一笑。

沾染了她的唾沫與自己鮮血的手擡起來,伸過去,緩緩輕撫她的臉,拇指一動,在她頰邊抹上一道淡淡的血跡。

他嗤笑:“那你恨我吧。”

作者有話要說:  小黑黑黑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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