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大燕立朝以來,因着宮中規矩,極少設宴廣邀。也就上元這日才會特許官眷入宮赴宴,就是舊姓也不例外。

這座不知經歷過多少代君王更疊的皇城,越是走近越會被它的肅穆莊嚴震懾,叫人心頭微窒。

朱牆上覆着厚雪,風一吹,紅梅輕顫,落下幾縷雪花。

待步進今日設宴的頤園,許三娘才敢悄悄問許文茵:“從今早起你臉色就不大好,是哪兒不舒坦了?”

從許家上車到下車入宮,一路走來,許文茵一言不發,連許珩方才挑釁她的兩句話都沒回。

許三娘怕她病了還硬撐着身子赴宴,故而神情緊張。

許文茵倒不是病了,昨夜做了那場夢,她總算知道為何每回見了謝傾就會本能地害怕。他夢裏那副模樣,誰見了都會害怕。

今日宮宴,也不知他會不會來。

不出許文茵所料,在滿殿的文武百官中,許家的位置果真排不進殿內,離殿門都還有好長一段距離。

不過今日不曾落雪,三人早有先見之明,捂得嚴嚴實實,吹吹冷風倒也無妨。

才剛坐下,那邊就傳來一陣哂笑,“這不是茵娘麽,怎的今日穿得格外的多呢?”

袁五娘被幾個姐妹簇擁着自殿下臺階走上來,一眼就看見了坐在外頭的許家衆人。

她是侍郎之女,坐席排到了殿內。

許文茵不想同她争執,許三娘卻不是個好拿捏的性子,一見她那副擡着下巴要死不活的樣,便掀掀眼皮嗆回去:“一件毛皮大氅就叫多,有些人難不成沒瞧見過衣服?”

袁五娘和許三娘從前并無私怨,偶爾還能說上幾句,她這麽說無非是想刺刺許文茵,誰知卻被許三娘嗆回來。

許三娘和許文茵不一樣,在帝京名媛圈內有一衆好姐妹,和她起沖突沒好處。袁五娘臉色都僵了,還是旁邊姐妹拉了她的手,她才忍下要上前理論的沖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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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想反正許家人坐在外頭也礙不到自己的眼,和她們較什麽勁呢,便冷哼一聲,轉身進內。

許三娘瞥着她走遠,才轉頭對許文茵說:“從前我就覺得袁五身份不高,脾氣倒很大,今兒教訓訓她,叫她日後收斂些。”

許文茵想笑,許三娘這幾日當真一改從前的态度,看她跟看小雞崽似的,生怕自己受人欺負。

就在此時,空蕩蕩的殿上一前一後走出來兩個緋衣給使,這是太後娘娘快到了。原本鬧騰騰的殿內霎時安靜,随給使一聲長喚,嚴太後身着玄黃袍服,自旁而出,儀态自是雍容不說。

衆人齊齊起身,擡手高呼“娘娘大安”,而後拜下。

“起來吧,今日設宴本就是邀你們陪哀家吃頓飯罷了,不必拘禮。”太後聲音中帶笑,比她想象中要年輕。

許文茵随周圍人起身,擡起頭時遙遙往上首一瞥,看見嚴太後的身旁還坐了一個男人。

頭戴金冠,紫色袍服,側邊繡着龍虎金紋。這是身份的象征。

可殿內的人,包括方才的給使,無一人提及他。

她還想看得更清楚些,就像為了求證夢裏那個突然冒出的陌生姓名。可惜視線最終只夠到他白淨削痩的下颌。

秦追,在如今太後掌權的朝中,形同虛設的天子。

她十八歲那年,會被太後點進宮裏,伴他左右。名義上是皇後候選,實則是為了将自己困在宮中。

再後來,謝傾會率六千大軍突破城門,逼宮太後。天子被推上風口浪尖,最後死在謝傾的刀下。

謝傾,那個在夢裏綁了自己還狠狠捏了她的臉,可怕得跟閻王一樣的男人。

許文茵頓時覺得嘴裏的肉圓子都難以下咽。

宮裏規矩繁重,湯菜擱了很久早就涼了,許文茵本就是吃飽了來的,意思意思用了幾筷子就沒了胃口,向魏氏和許三娘尋了個借口起身離席。

她出了正殿,右轉步上宮廊。殿內殿外都太吵,叫她沒法靜下來整理思緒,如今被寒風一吹,腦子清醒許多。

可還沒走兩步,她又停下了。

面前的紅柱旁倚靠着一個人,風吹起他交叉于胸前的暗紅袖角,腰間幾根玉墜子在叮當作響,許文茵條件反射地先僵了背脊。

……為什麽自己總能碰見他?

她提起裙擺轉身要走,後面響起聲音:“等等,別走。”

鬼使神差的,她真就停了腳步,卻沒有回頭。

謝傾撐着柱子往前挪了幾步,步履不穩,許文茵感覺到了,他的另一條腿雖然踩在地上,卻沒用上力,動作古怪。

“你……怎麽了?”她問。

“我,”謝傾頓了下,“……腿疼。”

腿疼?

許文茵微愣。

說來……前幾日太後因着蘇二是罰他跪了兩個時辰,莫非,是那時跪傷了?

謝傾見她沒反應,但也沒有轉身要走,便扶着柱子往前跳了跳,縮短了一點與她的距離,“殿裏不是正擺宴呢麽,你一個人跑出來,宮裏的菜不好吃?”

許文茵心道和你有甚關系,自己受了傷卻還沒事人似的跟她聊起天來了。她沒答話。

旁邊謝傾又問:“你冷不冷?要不趕緊回去?”

這話許文茵倒是聽進去了,立時轉身要走,後面那人又喚:“哎哎,等等。”

她一頓,“小侯爺還有事?”不是你叫我走的麽?

謝傾扶着闌幹,單腳往前挪了幾步,“宮人這會都在殿裏忙,我在這兒受了傷,他們恐怕一時半會兒找不過來。”

他嘴上這麽說,面色倒瞧不出病态,眼尾微翹着,黑眸中倒映着宮廊下燃着的燈籠燭光,仿佛淬入了星辰。

若非另一條腿的确垂在後面,許文茵都要懷疑他是不是故意的了。

“其實跪兩個時辰也不算什麽,我在西北時拉過弓,打過仗,還一拳揍死過野豬,就算受傷,第二日也好了。”謝傾自顧自地說,扒住闌幹,踮腳蹦了蹦,蹦到她右手邊,一頓,嘆氣:“可能是那天慈寧宮殿下的雪太硬,嗑着我了。”

許文茵:……

從頭至尾,她分明只說過兩句話,二人間卻不見一秒的沉默。

謝傾的嘴就沒停過,一會兒扒着闌幹問她宮裏的菜好不好吃,瞧沒瞧見宮裏散養的幾只貓,一會兒又揉揉腿說自己不怕冷,就是怕今夜過去都沒有宮人會路過這裏發現他。

許文茵面無表情聽着,他倒半點不尴尬,又朝邊上挪了挪,宛如整個人長在那闌幹上了。

許文茵終于側眸看他一眼,卻是說:“我得回去了。”

謝傾:“哎……”

“路上若看見宮人,幫你轉告一聲。”語畢,一點頭,轉身離去。

她的銀狐披風順着風往後翻飛了一瞬,露出了一角裏面的丁香襦裙,謝傾默默看着,看她走遠,松開手,拖在身後的腳才一收,重新踏回地上。

接着長腿一跨,穩穩當當在朱紅闌幹上坐了下來。

此處偏僻,周圍寂靜,連她踩在雪上的腳步聲都漸漸聽不見了。

謝傾就這樣一動不動地等了一刻鐘,沒将宮人等來,先将沈默給等來了。

“如何?”

沈默搖頭:“不肯與我說話,見了我就發怒要我滾。”

謝傾紅唇一翹,眼露嗤意,“我說什麽來着。”

秦追如今那副自暴自棄的臭脾氣,會跟他好好說話才有鬼。

沈默輕嘆一聲。

比起他,謝傾就頗為悠哉,“這才幾天,急什麽,你不如安安心心準備今年春闱,等有了官職,能時常出入皇宮,要見他還不如容易?”

從謝傾記事起,就被人教會了什麽是謀算,他已經謀了十八年,也忍了十八年,更不介意再多幾年。

沈默颔首,如今的秦追實在不像是光靠嘴就能說通的模樣。

他對人的防備極深。可若是不深,或許早就沒了命。

“你說得對,不急于這一時。”

沈默轉身要走。

一頓,看謝傾依然靠在柱子上,還悠悠打了個呵欠,寒風呼嘯中是一動不動,不由問:“小侯爺,你不同我一起進殿去?”

“不去,”謝傾微掀眼皮,“小爺我等人呢。”

作者有話要說:  小公雞:只要我一直賣慘,不要臉三個字就追不上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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