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跟着宮婢将自己的一車行禮安頓在殿內後, 便有給使傳喚要許文茵去見過太後。

她算是這群跟着來的貴女郎君裏唯一一個從未和太後有過交集的,自然該去拜見她。

許文茵只重新理了理發髻,便随着給使往正殿而去。

這處溫泉行宮不似皇城那般肅穆得叫人喘不過氣起, 時有鳥雀自天際飛過, 又有遠處山猿的嗚嗚啼鳴, 一擡頭,便是層層疊疊向天際蔓延而去的崇山峻嶺, 晨時還有白霧袅袅,乃一派生機。

到了正殿, 裏邊似乎早有先客,能聽見女子如銀鈴般的笑聲。

許文茵垂眸斂目, 畢恭畢敬,待要跪地行禮,上首的嚴太後才喚她:“你就是茵娘吧?哀家還不曾見過你呢,快上前來。”

聲音和在上元宴時聽見的一樣, 不急不緩, 韻味雍容。

剛走近,就被嚴太後攜了手, 那雙手不見一絲細紋,膚白纖瘦, 瞧着竟比魏氏都要年輕一些。

嚴太後入宮晚, 不曾懷有龍嗣先帝并皇後便早早病去, 嚴太後成了宮裏頭分位最高的妃子。

撫養尚在襁褓的太子一事落到了她頭上,後來秦追登基,她也順理成章成了太後。

嚴太後這一生,便是世人常道的順風順水,踩了大運。

許文茵任由她抓住自己的手, 問什麽便答什麽,細聲細氣,順從乖巧。嚴太後雖态度熱情,但許文茵看得出她眼中沒有真的喜愛。

約莫是說得久了,下頭坐着的嚴七娘不耐地嬌嗔道:“我只道舊姓禮教嚴苛,卻不知能把人教得像個木頭,憑的沒趣。姑母還同她說什麽呀。”半天放不出一個屁。

嚴太後卻笑罵:“你不就惦記着我宮裏那溫泉池麽,急什麽,等天色再晚些,還能瞧瞧夜景,豈不更好?”

話中自然毫無責備之意。

她又轉過頭與許文茵說,這回說的話就是重點了:“茵娘也來吧,你們這些關系好的小娘子在一塊,也不拘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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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文茵心道您究竟從何瞧見我和嚴袁兩家的小娘子關系好了,但此處自然由不得她拒絕,只好垂首應是。

正要告退,殿外忽傳來一陣匆匆的腳步聲,随後響起給使的聲音:“娘娘!”

“何事這般大驚小怪?”

給使道:“回娘娘的話,是……朝華長公主發了怒,遣奴來請娘娘過去。”

長公主?許文茵雖沒聽說這回宮裏來了哪些人,但對這位長公主倒有所耳聞,是先帝和已故皇後唯一的女兒,乃是天子的同胞姐姐。

她不由就憶起前往行宮時,與自己同乘一車的那位貴女。

怪道氣質倨傲,穿着華貴。

嚴太後道:“發怒?到底出了何事?”

給使道:“是、是謝小侯爺闖了禍,在長公主殿前與人争鬥,被長公主找了個正着……”

他說得很是委婉,謝傾那哪兒是争鬥啊,邊罵邊打,就差把人弄死了。當真是無法無天,肆無忌憚。若非長公主瞧見,恐怕就根本沒打算停手。

嚴太後怔了一下,倏地站起來,“還不快帶路。”一頓,回眸,“早晚都要見見朝華,你們兩個也來吧。”

朝華很生氣,不僅生氣,還很想親自下場給這三個不長記性的二世祖幾巴掌。

宮人已經把慘烈負傷的蘇二擡進了屋裏,屋外殿下,朝華的身前整整齊齊跪了三個郎君。

她先擡手點着嚴六:“嚴六啊嚴六,我以為你長記性了。啊?這才幾天,你就跟這王八蛋混在一起了?”她指向旁邊的謝傾。

嚴六還沒說話,謝傾就忙不疊地答:“長公主明見呀,這事可不怪十三。是嚴六這厮自己非要湊上來和我玩,他打人菜得不行,我還不樂意帶他呢。”

嚴六睜大眼珠子:“還不是你說要偷摸溜出行宮抓山猴,要不然我才不同你——”

“閉嘴!”

朝華一喝,二人乖乖閉了嘴,謝傾睜着雙黑白分明的眸看她,似乎還覺得委屈。

她揉揉眉心,指着林二寶道:“這到底怎麽回事,你來說。我原以為你還算有個正形的,沒想到也跟着他們胡鬧!”

林二寶着實冤枉,他方才又沒打蘇二,是謝傾一個勁地揍人,嚴六因着和蘇二有點過節也在旁邊喊加油。自己默不作聲最聽話,如今卻慘遭連坐。

只得道:“我們和蘇二那厮一向不對頭,瞧見他就沒忍住……”

“沒忍住?”朝華險些氣笑,“好一個沒忍住!”

她已這般勃然大怒,謝傾卻像沒看見似的,可憐巴巴地擡着膝蓋又往前挪了兩步,“長公主,十三錯了,十三下回再不敢了。公主消消氣,若氣壞了身子那多不值當。”

嚴六也跟着叫:“嗚嗚嗚嗚表姐,我我也知錯了,我再也不跟謝十三玩了!”

正在這時,外頭給使常喚了聲太後娘娘到。

朝華臉色一沉不再罵,待太後進來,便将方才的事一口氣說了,末了道:“我看不罰罰謝十三,他是長不了記性的。”這都多少回了,那膝蓋像是跪不爛似的。

嚴太後好笑地掃這三人一眼,還道什麽事,原來是想從長公主的宮室這頭溜出行宮去抓什麽山猿,蘇二是倒黴碰上了他們。

“娘娘,十三真知道錯了,我就不該去揍蘇二,他皮實長得還磕碜,揍他都掉了我的價。”謝傾眼巴巴地道。

嚴六也哭:“姑母,是謝十三這厮非要拉上我的!侄兒怕他揍我,不得不從啊嗚嗚。”

這都十七八歲的人了,簡直宛如六歲稚子,嚴太後被這倆禍害吵得頭疼。

她道:“罷了,你們給我捅婁子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兒了,念在初犯,在殿下跪兩個時辰再起吧。”

“朝華覺得呢?”她問長公主。

太後都這樣說了,朝華還能有什麽意見,可惜就是不能親手處置了這幾個王八蛋。

許文茵本來在太後身後好生站着,見謝傾神情委屈,說的話卻沒一句真在認錯,反而極其理直氣壯。

她沒忍住,背過身去掩嘴笑了笑。

謝傾跪在地上,視野很低,只能看見煙青襦裙被風吹得輕輕晃動,她一背過身,拉扯中,不經意間露出一小片雪白的腳踝,伴随着她如銀鈴般低低的笑聲。

謝傾的視線微微凝了凝。

讓三人老老實實在遠處跪着別來礙眼後,朝華才請太後進殿。

許文茵并嚴七娘同朝華行禮拜見,離得近了,她總算看清朝華果真是和自己同乘一車的那個女子。

即使面對太後她也沒什麽可稱得上“熱情”的态度,不鹹不淡問了她們二人幾句便沒了下文。

嚴太後道:“我今兒坐車也着實累着了,你若有空,不若去瞧瞧追兒。他身子也不好,今晚約莫也得在殿裏了。”

朝華不明白她為何在這時提這一茬,待看見太後拉了旁邊許文茵的手,沖她說了句“茵娘還不曾拜見過陛下吧,不若今兒就同朝華一道去。”,方才反應過來。

她是知道太後打算給秦追立許家二娘的,就是沒想到這般火急火燎。

不過朝華對政事向來興趣不大,太後開口,她就點頭:“行,那你一會留在我殿裏,我帶你一道去。”

許文茵垂首:“多謝長公主。”

早晚要去,和朝華一起,總比随便被個宮人引着去要強。

已至黃昏,朝華估摸着秦追要睡覺也該醒了,便點了幾個宮人跟着,帶了許文茵走出宮室。

一下殿,遙遙就看見那三個可可憐憐的人影跪在餘晖之中,中間那個高一點的還好,跪得趾高氣昂穩穩當當。

其他兩個已經東倒西歪,約莫是體力撐不住,頗有點像被砍了一刀的歪脖子樹。

朝華看見就來氣:“改日再叫我撞見,定要好好治治這謝十三。乞丐都要三分薄面,他簡直就是沒臉沒皮!”

許文茵又不由想笑,不管夢裏如何,起碼現實裏的謝十三的确不怎麽吓人。

二人徑自往天子寝殿而去,因着早有通報,來迎她們的是禦前大總管盛全。

卻是說秦追下令誰也不見。

朝華冷笑一聲:“盛公公,這可是太後娘娘的吩咐。”

盛全一頓,無話可說,退身領她們向前。

許文茵知道嚴太後權勢之大,卻不知竟能讓天子這般形同無物,連說的話也無人信服。

她想起夢裏的秦追,心髒莫名揪了一下。

将至殿內,一只青瓷花瓶嗖地一聲被人橫空擲過來,砰地在朝華腳邊碎了個完完整整。

殿內宮人皆撲通跪倒在地,有想上前替她拂拭裙角碎片的也被她攔下。

“你如今脾氣倒是挺大。”她幾步走進去。

“滾!”

秦追自榻上發出一聲暴喝,高舉的手中攥着一只白瓷茶蠱,仿佛這就是他防衛自己的武器。

“……你,”看清來人是朝華,他的神情緩和了一瞬,下一秒又陰沉下來,“你來做什麽?滾,給我滾出去!”

對自己的同胞姐姐竟也是這般态度。

許文茵一直在看秦追,滿布陰戾的神色,瘦小得不像是十七歲郎君的身體,如同小獸般對外人呲牙咧嘴。這些都和夢裏一模一樣。

如今真人站在自己面前,她仍有些不敢相信。

他真的會死嗎?會被謝傾親手斬除?

“你又是誰,誰準你進來的!”

秦追目光一轉,瞪向許文茵,眼底泛着冷光。

許文茵跪下行禮:“陛下萬福金安。回陛下的話,民女姓許,在家中行二。”

“許?”秦追蹙了眉,高舉的手仍沒有放下的意思。

只眯着眼将許文茵打量片刻,倏然想起今日在馬車上看見的許家二娘,就是眼前這人。

那股火氣就沖上心頭,毫不留情地将茶蠱沖她面門砸過去,伴随着暴喝:“滾!我絕不會讓你們如願以償,趕緊給我滾出去!”

他出手太快太猛,毫無預兆。

那白瓷茶蠱一聲驚響,竟當場在許文茵面前破裂開,碎片飛濺而出,直擊她的面門。

殿內宮人齊齊驚呼,朝華也沒料到秦追下手竟這般不知輕重。

她忙蹲下身去看,還沒看清許文茵的臉,就看見兩滴猩紅的鮮血一滴一滴砸落在地上。

攤開成血珠,觸目驚心。

那濺出來的碎片竟直直在許文茵額上劃下了兩道血痕,雖細長好在并不深。

朝華松了口氣。

“秦追,你給我收斂些!”她擡起頭怒喝,“平時沖宮人發發脾氣也就由你了,真當自己是什麽三歲稚子不成?搞清楚什麽該做什麽不該做!”

朝華發起怒來比秦追來還要兇惡幾分,一聲呵斥便讓秦追僵了僵手臂。

跪在地上的許文茵灼痛了他的雙眼,他擡起頭冷笑,“我收斂?你還要我如何收斂?我已經足夠收斂,都快收斂成一條狗了!”

這句話的聲音太大,分量太重,充斥了滿腔幽怨與絕望,鬧哄哄的殿內安靜下來,就連朝華也沉默不語。

額上的傷口後知後覺地開始隐隐作痛,但比起這些,心頭那股喘不過氣的感覺更讓許文茵難受。

她看不出打砸杯子的秦追有多麽殘暴不堪,只看得到他在拼了命地保護自己不受傷害。

就像被獵戶逼至絕境的小獸,若可以選擇逃離,他早就這麽做了。

宮人已叫來禦醫,幾個宮婢忙上前将許文茵攙起,帶她去了偏殿。

等人一走,朝華就對榻上的秦追道:“立誰做皇後那是太後的意思,你沖她撒氣又有什麽用?”

秦追躺在榻上一言不發。

“她今日讓許二娘過來看你,就是想試試你的反應。這下好了,你反應這般激烈,她下回再安排類似的事就會留有後招。”

朝華說了好些話,秦追置若罔聞,望着紫紗帳幔的眸中滿布冰霜。

約莫是知道說也說不動,朝華蹙蹙眉,懶得多費口舌。

秦追還不到記事的年紀就被交到了太後手裏,朝華與他相處的日子屬實不多,反正他一向只把自己看作是太後那頭的人。

但沒辦法,這就是朝華決定的生存之道。她自認自己可比秦追聰明多了。

許文茵處理好了傷口,消息也傳到了太後耳裏。不過她倒不曾問什麽,似乎早料到會是這般結果,只道既然受了傷,就不必随她們一道進溫泉了。

而另一邊,謝傾三人總算把滿滿當當的将兩時辰跪完了。

跪得嚴六雙腿不能行,只能癱在地上嗚嗚哎哎着要回家。可眼下天色已經暗了,這邊又沒宮人來,他哭也沒用。

謝傾和林二寶就還好,林二寶還皺着眉,謝傾卻甩甩胳膊,依舊是精神煥發,真看不出是方才在大理石磚上跪了兩個時辰的人。

“如今天都暗了,咱們要踩點也得明兒天亮了再來。”林二寶道。

他和謝傾打算找個方便進出的圍牆,拉嚴六當替死鬼,趁機出去把虎頭山的匪窩給端了。

今兒好巧不巧卻被蘇二撞見,謝傾怕他起疑心告狀,二話不說上去就一拳把他揍了個瞬間失憶,半身不遂。

可憐催的,舊傷沒好,又添新傷。

嚴六還倒在地上哭得委屈極了,謝傾拿腳踹踹他,“趕緊起來,不是有熱湯麽,泡泡就好了。”

“我也想起來啊,嗚嗚嗚可我起不來,我腳都麻了,腰也疼。”

謝傾心裏暗罵了句廢物不如,彎腰伸手:“來吧,小爺背你。”

這話一出,嚴六吓得眼淚狂飙。

“十三爺有話好好說,我錯了,我真知道錯了,放過我吧!”

“你錯個屁啊錯,小爺背你回去你還不樂意?不樂意就在這兒等死吧。”謝傾一揚眉梢,擡腳走人。

嚴六忙展臂抱住他的腳,哭得期期艾艾。

最終嚴六還是心驚膽戰地爬上了謝傾的背,雖他腳步穩當,背個成年男人也輕輕松松,但嚴六就是怕他忽然扭頭給自己一拳。

故而小心謹慎,手都不敢往他身上挨一下。

還是謝傾說了句:“你這腿一會兒若泡了湯還這樣,小爺再叫人給你送貼藥過去。”

嚴六懵了:“……十三爺,你難不成是在關心我?”

不可能,謝傾怎麽會關心他呢。

“誰關心你了,大老爺們的惡心不惡心。”

“不過呢,你今兒到底是受了這無妄之災,小爺看你哭得這麽慘,良心過意不去。”

嚴六還從沒被謝傾這樣對待過,不知為何,鼻子一酸,淚花都泛在了眼眶裏,“十三爺……”

原來,原來自己一直誤會了謝傾。他竟然是這般溫柔好心之人!

林二寶在旁邊看得嘴角直抽抽,這嚴六果真是個傻的,也忒好忽悠。

才剛走進溫泉池殿內,就隐隐嗅到一股自殿外飄來的水霧氣,自然清香,可不是在家随便打點熱水能比的。

林二寶雙眼發光,“說來我往年也從未來過,這回是沾了十三你的光。來都來了,不得好好享受享受麽。”

謝傾翻了個白眼:“不就個溫泉麽,鄉巴佬似的。”

正要放嚴六下地,就見幾個宮婢并給使自殿門外匆匆經過,形色倉皇,面帶焦急。

“哎,”謝傾擡腳攔下他們,“你們跑什麽,出什麽事了?”

那給使猶豫須臾,老實道:“回小侯爺的話,是……是陛下那頭出了點事。”

“什麽事?”這句是後頭林二寶問的。

“郎君有所不知,是長公主并許家二娘子去拜見陛下時,陛下發了怒,許家娘子好似受了傷,奴這就要去——”禀告太後四個字還沒說完,只聽嚴六忽然發出一陣慘叫,竟活活自半空摔落在地。

林二寶還沒回過神,就看見橫在謝傾面前的那張木凳突然飛了出去。

他踹得太過用力,砰的一聲,木凳狠狠砸在牆上,撞倒了一旁的支架花瓶,嘩啦一陣驚響,木凳并花瓶都在地上摔了個稀巴爛。

在看那牆面,竟被砸出了一塊往下凹陷的坑窪。

再一轉眸,方才還在身前的謝傾已化作了遠處一道暗紅的背影,幾瞬便消失在他視野之中。

饒是和謝傾打了好幾年交道的林二寶,也從沒見他這樣過。錯愕到怔神之餘,手都被吓得有點抖。

作者有話要說:  謝·究極生氣·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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