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秦追上回發病是在半月前, 算算日子,似乎間隔的時間越來越短。太醫愁得眼睛都睜不開了。
這病當初整個太醫院争了個三天三夜也沒研究出來什麽名堂,朝華長公主知道他有心無力, 也沒為難他, 擺擺手讓宮人送他出去。
轉頭沖秦追道:“我也不想千叮萬囑你, 過會兒藥煎好便乖乖喝了,這是你自己的命, 你不——”
“好。”
秦追答應得太快,朝華一時沒能反應過來。
說起來, 自她進來以後,秦追就一直安安靜靜的, 似乎連太醫問他的話都一字不漏地全答了。
要知道以前喝藥可跟要他命一樣,這回是怎麽了。
朝華還沉默的間隙,秦追悠悠一側身,轉頭看她, “你不是說過, 依附她便是你在這在宮裏選擇的生存之道麽。”
她指的是誰不言而喻。
他眯眯眼:“那我也有自己的選擇。”
秦追今日雖面色蒼白,眼神卻有神采, 根本瞧不出病重的模樣。他若能活得久一些,于朝華而言自然只有好處。
“……雖不知是什麽讓你突然回心轉意了, 但, 你想通了是好事。”別的, 她什麽也沒說。既不親昵,也不疏遠,最穩妥的回答。
從前的秦追對生死并無執念。
一發病就會陷入沉睡,一睡就不知要到多久。每回從漫長的昏厥中蘇醒,就是一次從死到生的體驗。
在這樣的反複循環裏, 阖宮上下,包括他的同胞阿姊,沒有一個人對他說過“希望你能活着”這樣的話。
沒有人關心他的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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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充其量只是希望“皇帝”能活着罷了。
——“因為,我想讓你活下去。”
她已經走了,但細軟又堅定的聲音仿佛還響徹在他的耳畔間。
秦追垂着眼皮,将瘦小的身子往錦被裏縮了縮,心想。
好啊,活就活吧。我又不怕死,還怕活着麽。
我活給你看。
他藏在錦被下的手中,抓着謝傾之前扔過來的那個瓷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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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文茵從天子居所出來,正要邁上拱橋同給使辭別,不遠處忽然遙遙傳來兩道響亮的驚呼。
“十三!停,快停下!”
“十三爺你輕點啊,一會兒把它射死了可怎麽辦!十三爺!”
許文茵下意識地擡眸看過去,最先映入眼簾的是嚴六和一個陌生郎君在圍牆下揮舞雙臂,朝上呼喚的身影。
視線往上移,房檐上悠悠立着一個人。
暗紅色的衣裾被風吹得往後呼啦翻飛,腰間那幾條玉墜也在大幅晃動。他視若無睹,眸光銳利,背脊挺直,手中拉滿了一張弓。
箭矢所指的前方,是一只附在枝頭的白頭幼鷹。羽翼尚未豐滿,鷹腿上套了環,像是人養的。
嚴六還在喊:“嗚嗚輕點啊,你輕點!那可是我求了我姑好久她才賞我的,這回節度使上貢的活物裏頭就這麽一只鷹!射死了可就沒了啊!”
“你煩不煩,大老爺們地瞎嚷嚷什麽?小爺我在西北的時候射過的鳥比你吃過的飯都多,還能弄死這玩意兒不成?”
從上頭傳下來的聲音滿帶不屑,說的話也狂得不行。
嚴六都要哭了:“那你倒是別把弓拉這麽滿啊!”
許文茵旁邊的給使笑起來。
原來這鷹是之前太後賞給嚴六的,可惜嚴六在室內沒訓好就急着拿到室外放飛,這一放就飄了,鷹飛得是影兒都找不着。
哭哭啼啼跑去求了謝傾好久,謝傾才總算一咂舌答應幫他找鷹,還順帶從侍衛那兒借了張弓。
禦用親衛所用的力弓不過一石,講究的是關鍵時刻能迅速拉弓護駕。區區一石,在謝傾手裏就跟玩似的,沒見他用什麽力就将那張弓拉滿,眉頭都沒皺一下。
給使搖頭嘆道:“說來去年春獵時,奴親眼瞧見過謝小侯爺拉滿重十石的力弓,可謂不費吹灰之力。禁軍裏頭竟沒一個人能勝過他。”
“可惜……”可惜人太不着調。
太後原本是要賞謝傾軍中官職的,後來竟是鎮遠侯出面,親口推辭了回去,原因是謝傾不堪大用。
能讓知根知底的親爹說出這番話,可想而知謝傾有多不适合去軍中歷練。
說好聽點,叫桀骜不馴。說難聽點,叫服從性太低。
許文茵聽得不由好笑,服從性太低,聽着像在說狗似的。
她沒多往那處看,與給使辭別後便跨上拱橋走人,誰知才剛邁出兩步,那頭嚴六忽然大叫一聲“我我我的鷹——!”。
謝傾将弓随手一扔,順着屋檐一躍落地,咂舌道:“吼什麽吼,沒死。”
他從一開始就看見許文茵了,本來那箭是打算往鷹的翅膀尖上射的,一個不耐煩,偏了偏,鬼知道射中哪兒了。
算了,關他屁事,他如今可有正事要幹。
許文茵已經走出去一大截,謝傾身長腿長,輕快追上去,落後她兩步,沒說話。
先是将她從頭到尾掃了一遍,看她白淨的面頰柔軟潤澤,瞧上去沒大礙,才道:“你剛從秦追那兒回來?我方才瞧見幾個太醫投胎似的往那邊跑了,他又出什麽事兒了?”
許文茵不答。
謝傾一向臉皮厚如城牆,接着又問:“二娘子沒事吧?秦追發起瘋來比我家狗都要命,要是傷着你了就跟我說,我給你報仇去。”
許文茵仍不理他。
這一段拱橋不長,她走得很快,眼看着就要下橋了。身後謝傾的腳步聲有條不紊,許文茵不僅有點生氣,還莫名有種貓捉老鼠的感覺。她是老鼠。
偏偏謝傾還在說:“你方才瞧見嚴六那只鷹沒?那種鷹長大了也不好看,不如我在西北時養的那幾只來得生猛。不知道你喜歡不喜歡,你若喜歡,我給你弄兩只來玩玩。要是你喜歡小點兒的——”
“謝十三,”許文茵終于停住腳步,側眸看他,“我不想,和你說話,別跟着我。”
丢下這句話,她腳下加快,裙擺泛起了一圈優美的漣漪。
謝傾果然聽話地沒再追上去。
看她走遠,才将眼皮一垂,眼底的光彩一瞬就沒了。
“——原來小侯爺之前三天兩頭往我那邊跑,就是為了她呀?”
香娘不知何時從樹幹暗處走出來,作一副婢女打扮,臉也變了大半,與之前的長相差異甚大。
謝傾看也沒看她,“我沒告訴過你沒事別出來晃悠?”
“小侯爺真是無情,婢子若今兒不出來,怎麽會知道小侯爺原來都在外邊有女人了?”
謝傾心道要是我的女人就好了。他懶得搭理香娘,轉身要走又被她從後拉住衣角。
“小侯爺想要什麽,香娘都願意給你。”她話中帶媚,“……那個女人,也一樣。”
“只要把她綁來,将臉變一變,日後誰能曉得她是誰?到時候小侯爺想對她做什麽,就能做什麽。何必像方才那樣被愛答不理呢。”
香娘本以為謝傾準她跟來,就一定是打算讓她能派上用場的。誰知這麽多天過去,她竟真就和那些婢女們一起幹了這麽多天的活。
香娘當然不樂意了。
她對謝傾并無占有欲,她只是喜歡任何美麗的事物。謝傾就是其中之一。她喜歡他的漂亮,也因此越來越好奇他藏匿在美麗外表下的真面目。
香娘曾經在宮廷暗處做了二十年繪面師,畫了很多張漂亮的臉蛋,沒有一張比得上謝傾的好看。
所以當他說要把自己一半的面容掩去時,香娘覺得甚是可惜。
到底是什麽使得他不能以真面目示人?
她無從知曉。
本以為自己恐怕一輩子也沒辦法探得這個秘密了,誰知轉機卻出現了——方才她看見的那一幕。
謝傾是什麽性子,香娘可以拍着胸脯說,沒人比她更了解。畢竟她替先帝做事時就見過各式各樣的人,她很擅長看穿人的本性。
謝傾她是看不穿,卻也知道一些常人不知的事情。
比如,他雖性子外向跳脫,內心卻無情又薄情。你以為自己和謝傾混熟了,其實在他眼裏只是你如約咬了鈎。
嚴六、林二寶、沈默、太後……還有香娘自己,恐怕所有人都只是他達成目的所用的棋子。
但方才那個女人……似乎不太一樣。謝琴對她的态度和對尋常人,都不同。
香娘之所以會說出要綁許文茵的話,只是想試探試探謝傾對她到底是何态度。
果不其然,謝傾沒答應,他甚至沒出聲,只是側眸,拿冰涼的眸光斜了她一眼。
香娘本能地膽寒了下,松開了手。
不過她不會輕易放棄,反應過來又幾步追上他道:“小侯爺別生氣嘛,香娘方才不過是說笑。雖不知道她是何人,但香娘是女子,總是比小侯爺更懂女人的。”
謝傾輕嗤,“哦,那你說道說道?”顯然沒把她的話當回事。
香娘道:“女子嘛,最厭惡的便是欺騙。小侯爺騙沒騙過她香娘不知曉,但小侯爺一定什麽都不曾告訴過她罷?”
謝傾眯眯眼,沒答話。
香娘從他的神情中讀不出任何變化,只得接着道:“人與人交心,最重要的莫過于坦誠。小侯爺不先坦誠,怎麽能想要他人先敞開心扉呢,是吧?”
只要謝傾願意把自己的秘密吐露給那個女人聽,香娘自有辦法再從她嘴裏套出來。
她說完,擡起眼看謝傾,本以為自己的這番話定能讓他恍然大悟。誰知卻對上一雙含着嗤意的雙眸。
謝傾在看她,含着笑意,冰冷的,居高臨下的。
香娘莫名滞住,本能地想往後退。謝傾伸手輕輕将貼在她頰邊的一縷鬓發撥開,聲音卻不像動作那樣溫柔,“管好你自己。不要讓我說這句話,第二遍。”
他放下手,轉身離去。
香娘就這麽怔怔立在原地,頰邊尚還殘存着他指尖溫熱的觸感。風一吹,那塊地方就變得很冷,冷得她都有點寒顫。
……老天爺,吓、吓死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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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場雷雨過後,太後似乎已經沒了在這行宮裏悠哉泡溫泉的興致。
反倒是頻繁地遣人送信回宮,沈默猜,多半是叫人去查虎頭山山匪的事了。
嚴太後算不上多麽老謀深算,頂多心夠狠,膽夠大,加上有幾分心眼罷了。但這些年悠哉度日,已經松懈得不成樣子。
被謝傾這麽打了個措手不及,她方才如夢初醒,知道派人回去查這起事了。
要說起因,不過是嚴六被山匪劫持,謝傾幾人沖上山把人救回來。這個說辭,嚴太後信了一半,她信了謝傾等人是碰巧端了山寨,但不信這是巧合。
可怎麽也沒懷疑到謝傾頭上去。
沈默只能感慨謝傾此人太過厲害,他認認真真裝了十年的窩囊廢,原來就是為了今日,為了今日不管他背地裏幹出什麽事,太後都不會懷疑到他頭上去。
沈默那日會跟去山寨,就是為了找一樣齊閣老囑托的東西——朝廷官印。不僅如此,他還尋到了一份官府與山匪互通的文書。
嚴太後那頭自然不會留有證據,但山匪這頭卻不一樣。朝廷勢力到底比匪大,這群匪怕他們翻臉不認人,這才沒有一把火燒了憑證。
也不知那些中立派能不能被張紙說動。
沈默也不曾把這事和謝傾透底,他總覺得謝傾此人藏得太深,在不知他的底牌前,自己毫無保留并非好事。
只要一切順利,後日他們就能返京。
但在這之前……沈默想起魏氏的那番話,猶豫半天,終是站起身,朝許文茵的宮室而去。
她正坐在花苑裏的矮凳上與幾個宮婢閑聊,他進去時,澤蘭正好在分茶,許文茵便叫她也給沈默斟了一杯。
沈默一言不發地接了。
低垂的視線在看她如蓮葉般泛起漣漪的煙青裙裳,露出了一小截的白雀鞋面,只覺得呼吸都有些困難。
他或許不該招呼都不打一聲地突然來訪。
可來都來了,也不能再退回去。
沈默一捏茶蠱,幹脆将那日臨走前,魏氏問他願不願讓許文茵做沈家婦的事毫無隐瞞地說了。
說完心髒直跳,沒敢看她的表情,又添上一句:“這不過是權宜之計,舅母此舉是不願表妹入宮受苦。我……亦是如此。”
說着說着,頭越垂越低,全然沒了平日裏那副沉着冷靜的模樣。
“表妹若是不願,咱們可先假意将親事訂下,待宮中的皇後人選定了,再将親事悄然無息地退了便是。”
說到最後一句話時,沈默的心髒莫名有點疼,掩在鬓發後的耳尖卻越來越紅。
他想起那日謝傾說“……你覺得,這是不是喜歡?”
沈默想,或許這的确是喜歡。
他還從未害怕過會從別人那裏聽見拒絕的話語。
面前的女子顯然沉默了一陣。
這陣沉默分明很短,卻又無比漫長。長到沈默眼底微光越來越暗。
石桌上的茶蠱中冒着屢屢白氣,院中只聞鳥雀遙遙的鳴叫。
“那……表兄願意嗎?”她沒有答應,也沒有拒絕,反問道。
沈默颔首道:“若不願意,我就不會來同你說這些。”
若不願意他肯定當場就回絕了魏氏。沈默意外的是個無比幹脆利落的人。
若是和沈默訂親,的确,她就可以不再像夢裏那樣被召入宮中。在宮內自己處處受限,在宮外卻可以做很多原本不能做的事。
許文茵擡起頭,瞥了眼沈默握緊成拳的手,似乎看破他的緊張,她微微彎了眉眼,“……表兄若是願意,我自然沒有不願。”
沈默微訝地擡頭。
她又道:“只是……表兄若是為了我耽擱了自己的姻緣……”
“沒事。”沈默下意識出聲打斷,看她目光挪過來,又如受驚小白兔似的一垂頭,聲音都低了低,“不、不耽擱。我答應過閣老,在春闱考取一番功名前,不會成家立業。”
許文茵不再說話,點點頭表示知曉了。
反正等皇後的人選定下來再退了這門親就是。這一點,沈默和自己已經提前說好,知根知底的總比和旁人訂親強。
沈默告辭離去,走出屋子好遠一段距離,垂在兩側的手才總算松開。
還沒舒出一口氣,肩膀被人猛地從旁一拍,“喲,沈大郎君,在這兒遇見你挺巧啊,哎,你笑什麽?”
沈默面色一沉,收了唇邊的笑,“沒什麽,小侯爺怎的在這兒?”
謝傾一挑眉,心道我還想問你呢。
他眼角餘光瞥眼身後的夾道,那後面就是女眷住的宮室,沈默青天白日的怎麽從那兒出來?
沈默方才不覺,這時也反應過來,自己後面可就是女眷的宮室了,謝傾沒事兒跑到這兒來幹嘛?
二人都莫名将對方打量了兩眼,沉默蔓延了一瞬。
沈默:“……小侯爺莫不是要去尋袁五娘子?”
“啊……嗯,對,小爺找她有事兒。”謝傾點頭。
沈默了然:“那我就不絆着小侯爺了。”正要走,一頓,又側頭道:“說起來,我還要多謝小侯爺。”
“謝?謝什麽?”
若非那日謝傾攔住自己說了那番話,恐怕沈默到了如今也提不起勇氣去向許文茵提訂親的事。
他将這話簡單說了,沒說許文茵的名字,也沒提起自己方才去做了什麽。
謝傾還以為是大不了的事呢,他那話又是專門為了沈默說的,極其敷衍地點點頭,“嗨,這有什麽好謝的,祝你一切順利。日後找着了機會,請小爺去喝你的喜酒。”
不過在那之前,得要秦追能老老實實配合他演出戲才行。
謝傾在心裏掐指一算,秦追配合他的可能性不高,所以到時候只能靠自己神不知鬼不覺地一拳把人揍暈才行了。
沈默的話謝傾大多左耳朵進右耳朵出。齊閣老雖和謝家一樣都是中立派,不是敵人,但謝傾也根本沒把沈默當成是自己人。
他懶得再跟沈默叽叽歪歪,敷衍兩句,擺擺手跟他告辭。
大步邁上夾道,眼一擡,看見了許文茵的宮室房檐。
雙眸便跟着眯了眯。
說來方才沈默從這兒出來是去找誰了?這回跟來的女眷裏頭,應該沒有和他認識的人吧。
……算了,關自己屁事。
作者有話要說: 小公雞根本沒有察覺到兩個情敵的存在,還覺得自己穩如老狗(等
作者吐血更新(不是)不知道你們期末考完沒有,我這邊剛剛開始,忙得天靈蓋都要飛了。我盡量日更,日不了就隔日更!!反正這篇就是個小甜文,很短,稍微寫一寫就能完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