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從頭到尾, 根本就沒有謝九這個人,對嗎……?”

許文茵的聲音輕顫着,被重重雨簾覆蓋, 她想聽謝傾否認, 卻又想聽他承認。她忽然覺得自己狼狽極了, 到頭來還是被他騙得團團轉,這和夢裏又有什麽區別。

又是一道雷聲炸開在頭頂, 她瑟縮了一下,謝傾臂彎一箍, 将她整個人圈進懷裏,抱得更緊。

随後低聲道:“對。”

他承認了, 毫不猶豫。

許文茵含在眼中的淚水忽然沒能控制得很,撲簌簌地滾落下來。

分明能透過一層布料感覺到他灼熱的體溫,可她只覺得冰冷。

她費了好大勁才沒讓聲音哽咽:“……為什麽?”

謝傾這回沒再答話。

只是将半邊臉靜靜貼在她的鬓邊,半掩雙眸, 眼底微暗。

他一直都是這樣, 叫人捉摸不透,叫人分不清到底哪一面才是真正的他。

在夢裏囚禁自己的, 殺了秦追的,事後還笑得極其愉悅的, 是他。

在宮廊下裝作受傷, 扮成謝九接近自己, 用無所謂的表情說着世間沒有一個人知曉真正的自己的,也是他。

甚至如今冒着瘋狂暴雨找來,卻只是抱着她什麽也不說的,還是他。

許文茵心中這份絮亂不堪的感情,不是害怕, 不是恐懼,甚至也不是厭惡。

可到底是什麽,她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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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願說就算了,”暴雨忽然變小,頭頂的雷鳴也消弭不見,她放開揪住謝傾衣角的手,靜靜倚靠在他懷中,幾乎不帶感情地說道,“但你以後不要再接近我了。謝傾。”

嚴六和林二寶沖進嚴太後宮室時,秦追正要離去,因着半邊身子掩在珠簾之後,沒有人發現他。

他冷眼看着嚴太後因為二人的狼狽之态吓得險些從椅子上站起來,那其中除了擔憂、驚愕,似乎還帶着某種倉皇。

林二寶沒說半句話,撲通一聲跪在地上,衣衫染血,形容狼狽。

嚴六比他好一些,可也是渾身濕透,滿臉的泥水。

嚴太後一拍桌案質問他到底怎麽回事,林二寶還未說話,嚴六就急急把事情交代了。

估計也知道此事非同小可,說到一半就哭嚷起來。

抓山猿受了傷就算了,關鍵是謝傾說不準還因他而殺了人,嚴六想起來就後怕。

那可是殺人啊!他連只雞都不敢殺!

“姑,這不怪謝十三啊!您、您要怪就怪我好了,是我非要去逮——”

“砰”的一陣驚響,吓得嚴六渾身一哆嗦。

嚴太後沉着臉将手中茶蠱砸在地上摔了個稀巴爛,滿堂的宮人立時齊刷刷地撲通跪地。

殿內一片的死寂。

嚴六從未見過他姑這般模樣,吓得哭聲都停了。

“姑,姑我知道錯了,我再不敢出去找什麽山猿了……十三還因我受了傷,您沒瞧見,好大一道傷疤嗚嗚,姑……”

秦追在遠處觀戲一般看着,眼底撩起譏諷。

嚴六蠢倒是真的蠢,恐怕根本不知太後發怒的緣由是因為自己的山匪窩被人給端了。

也不知道謝十三是怎麽忽悠了他來替自己背這黑鍋的。

提及謝傾,秦追的眸光暗了暗。

他記得謝傾曾經說過,他自有辦法幫他。今日山匪窩被端,就是他所說的“辦法”?

……原來,竟不是在騙他。

“陛下。”

門口的給使呼喚他一聲,秦追這才收回目光,轉身離去。

夜半三更,寝殿的燈還亮着,秦追因着一身怪病,不知何時就會昏迷不醒,宮人怕他夜裏昏厥,便不會滅了內室的燈。

可秦追常常失眠,點了燈他更睡不着,幹脆躺倒在榻上,也不穿鞋襪,光着腳,寬大的衣領露出一小截雪白的胸膛。殿內供着地暖,并不會冷。

他就這麽盯着明晃晃的油燈一動不動。

有人來了,腳步聲停在他榻前。

他瞥着那角暗紅的衣裾,這一回先輕嗤着開了口:“你這麽明目張膽,就不怕她懷疑到你頭上?若叫她看出破綻,你這十多年的廢物可就白裝了。”

謝傾挑挑眉,随手将一個物什扔到他面前,“小爺我從不做沒把握的事兒。這盤局,我不把它攪個大亂,小爺的謝字倒過來寫。”

秦追被那物什砸得蹙蹙眉,伸手拿起一看,竟是一只巴掌大小的瓷瓶。

“你那破病該發作時不發作,只能用這藥先做做樣子給她瞧了。如今朝廷那頭已經把事辦妥,她再不浩蕩回宮,我就沒戲可作了。”

秦追沒想到謝傾默不作聲地竟就把這些都安排上了,一向陰沉着雙眼不由擡起來望他,“……我可沒說答應吃這藥。”

謝傾毫不關心:“你吃不吃是你的事,我只把我該做的做了。”

秦追沉默。

“……你到底為什麽要費盡心思幫我?”

以他的手段城府,去為太後做事,遠比為自己鋪路來得劃算。謝傾也不像是會把為了家族利益這種話挂在嘴邊的人。

他聰明又狡猾,怎麽可能被家族束縛。

可惜這句話并沒能得到謝傾的回答。

他一向如此,從不提自己的事,無論是他的家族,還是他的過去,甚至連他到底在想什麽,旁人都一無所知。

和謝傾相處過的人,恐怕都會有這樣的感覺。

缥缈,虛假,深不見底。

秦追蹙蹙眉,陰沉着罵了聲“趕緊滾”,便要側身躺下。

誰知謝傾忽然冷不丁說出一句:“明兒若她來見你,你給小爺态度好點,別傷着她。”

秦追反應了兩秒才反應過來這個“她”是誰,旋即勾起一抹譏笑:“這話不該去對着她說麽,怎麽,難不成和你的小情人吵架了?”

謝傾不耐地挑挑眉,沒否認。

他又哼聲,“放心,我對她半點興趣沒有。只要她別來惹我,誰樂意理她。”

直到謝傾離去,秦追也沒問今日的事太後是怎麽處置他的,他怕他聽了就會對謝傾産生一點愧疚感。

笑話,他憑什麽愧疚?誰也沒有求他來救自己。

秦追晃晃皙白纖瘦的小腿,懶洋洋翻了個身。

翌日,許文茵果真被給使領來了。

秦追原本正躺在榻上,一聽宮人禀報,莫名沉沉眸,支起身坐起來,把敞開的領口緊了緊,就這麽等着她進來。

許文茵的氣色不如之前好,聲音也有些沙啞,但神情卻瞧不出不對。

秦追陰冷着視線将她打量一遍,到底沒問是不是因為昨日她忽然轉身逃走的原因,冷哼道:“你來幹什麽?我沒空搭理你,趕緊滾。”

許文茵充耳不聞,還叫宮人給她拿了個軟枕墊在地上坐下。

她本以為今日鐵定會被太後叫去問話,誰知那頭半點動靜也無。

也不知昨日是出了何事,好似整座行宮一夜之間變得人心惶惶,連溫泉都沒人去關顧。

“我讓你趕緊滾,你聽不見?”秦追扭頭看她。

許文茵淡道:“陛下別急,先聽我說幾句話再讓我滾也不遲。”

她昨夜想了很多很多事,關于夢的,謝傾的,還有秦追的。

她只能承認,她控制不了謝傾,也鬥不過他,但起碼,她想讓秦追活下去。

夢裏的自己聽見他死了,哭得那麽傷心那麽悲恸,秦追對她來說一定是很重要的人。

“陛下是不是覺得……活着這件事,沒什麽意思?”許文茵擡起頭看他。

或許是沒料到她問得這麽突然,秦追愣了下才冷下臉,“這與你何幹?”

“不巧,還的确和我有些關系,”她輕笑了聲,“陛下可知道自己這身怪病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

秦追的病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他早就忘了。

或許是天生的也說不定。

整座皇城沒有一個太醫知道該如何根治。只能日日用藥吊着,然而秦追還是生得比同齡人瘦小,若不說他已年滿十八,旁人只會覺得他是個十三四歲的男孩。

“先帝向來身體硬朗,也從未聽人說起過生了病。可先帝卻突然在短短一個月裏重病駕崩,而你這個尚在襁褓的準太子長大後也身懷怪病。”

“哪有這麽巧——”

“砰!”

一只茶蠱飛過來砸開在許文茵腳邊,下一秒,她的脖頸被人死死掐住擡起,秦追的黑眸倏然撞進她眼中,遍布陰戾。

他瞧上去瘦弱,力氣卻不小,許文茵吃痛地蹙起眉,幾近窒息。

“你從哪兒知道這些的?”秦追陰冷的聲音響起,“你的目的是什麽?”

許文茵握住他的手腕,一張小臉分明漲得緋紅,卻仍是定定直視他,從容,坦蕩。

秦追一頓,反應過來,手一松,踉跄地往後退了幾步。

許文茵伏在地上,捂住脖頸大口大口地喘着氣。

她多少料到秦追會是這樣的反應了。

昨日因着打雷,她在太後那兒感覺到的違和感被抛之腦後,直到昨夜睡過一覺後醒來,記憶才漸漸清明。

她從前果然是見過嚴太後的,在她四五歲,跟着許太傅入宮面聖的時候。

他父親在聖人還是太子時做過他的伴讀,二人到了生兒育女的年紀了關系也極好。每回暢聊都要遣退宮人,喝喝小酒聊個痛快。

大人間的話對那時的許文茵來說太過冗長,她跑出殿內,奔去花苑宮廊下玩耍。許是跑得太遠,撞見了一個坐在涼亭內的貌美女人。

衣着華貴,珠翠滿頭,是個大美人。小許文茵看呆了。

女人很友善,喚她坐下,問了幾句她叫什麽,是哪家的女兒,又請她吃了好多糕點。

最後待她要走時,拿出兩顆糖果叫她拿回去請自己的父親和聖人吃。

許文茵當時太小,也沒覺出美人話裏的古怪,只覺得這麽好吃的東西自然要給父親和聖人嘗嘗了。

她捧着糖興沖沖就去找了許太傅。

她一向愛吃這些東西,兜裏時常會揣一些,許太傅見怪不怪,可惜他不愛吃甜的,尤其如今正在興頭上,便擺手打發她自己去玩。

聖人卻很和藹,看她失落地聳拉下肩膀,趕緊哈哈笑着叫她過去:“太傅不吃,朕吃!”

許文茵高興極了,将那顆糖塞進了聖人嘴裏。

之後沒過一個月,聖人重病駕崩。

因為她親手塞進聖人嘴裏的那顆糖。

給她糖的美貌女人,正是當年的嚴太後。

許文茵徹底想起這件事後,額間溢出了滿頭冷汗。

難怪……

難怪太後不惜把舊姓和皇權綁在一起也要讓她入宮。入了宮,方便将她一直關在宮裏,也方便讓這個秘密一輩子爛在她肚子裏。

秦追的怪病,更不可能只是巧合。

“陛下……”喉嚨泛起了腥甜,她艱難地開口喚了一聲,轉過頭時卻看見秦追的身子忽然如斷線人偶般,倒在了地上。

秦追夢到了以前的事,很久很久以前。

他也不知自己是如何長大,如何患上這身病的。只記得自從懂事起,所有人都稱他為“陛下”,明明他只是個六七歲的孩童。

後來他發現,雖然這些人喚自己“陛下”,卻從不拿正眼看自己。他們似乎更怕自己那個名義上的母親,嚴太後。

秦追曾經真的以為她就是自己的母親,可孩子的直覺總是準的,一個人到底是不是真的對你好,他是能分辨出來的。

嚴太後笑着說“擔心他”,然後以他身子不好的理由不許他去國子監。

笑着說“怕你看了傷心”,轉頭将宮中先皇後的畫像叫人統統撤下來。

笑着說“愛他”,卻從來只居高臨下地拿餘光睥睨他。

秦追漸漸地發現了,這座宮裏的人,好像不太歡迎自己。

只有從前伺候過先帝的宮婢願意搭理他,還和他說了好些先帝的事情。

他看過先帝的畫像,覺得自己和他生得一點也不像。

宮婢笑着說他是肖像先皇後。可先皇後的畫像已被嚴太後撤走,秦追到了如今也不知道自己生母的樣貌。

第二天,那個宮婢就被嚴太後叫人拖出去杖斃了。

事後,命人把血淋淋的屍體擡過來給他瞧。

草席下的宮婢,面目猙獰,雙目凸出,已沒有了人樣。

“為君王者,不可被人蠱惑。這種不知好歹的賤婢,陛下不懂,哀家就來替陛下收拾。”

秦追從那日起,徹徹底底,清清楚楚地知道了,原來他什麽都不是。

這座宮裏,沒有自己的容身之處。

他開始拒絕周遭的一切,所有人,所有事。他憤怒過,怨恨過,可他無能為力。

他只是一個傀儡,一個廢物,他什麽都不是。

他已經忘了該如何反抗,只知道自己會就這樣渾渾噩噩地死去,在後世的史書中,連姓名都不會留下。

接着在漫長的時光長河中,消失殆盡。

“陛下,陛下……”

沉沉黑暗中,有一道聲音忽然穿透進來。

他閉着眼,不想理會。

他只是個膽小鬼,連活着都怕的廢物,幹脆就讓他這麽去死吧。

可那個聲音沒有停下來,仍是堅持在喚他:“陛下,陛下醒醒……”

吵死了。吵死了。

不理會他心中所想,一縷光固執地照進來,照在秦追面上,亮得他被迫顫顫睫毛,淚水都險些被澀得浮出眼眶。

他不得不睜開雙眼

那道呼喚他的聲音越發清晰,模糊的視野中漸漸顯出女子的臉部輪廓。

她似乎有些擔憂,微颦着眉,如墨的雙眸緊緊盯着他,看他蘇醒,才終于像是松了口氣,一雙翦水秋瞳都彎了起來。

秦追後知後覺自己躺在她的雙膝上,難怪覺得柔軟暖和。

“有沒有哪兒不舒坦?宮人已經去喚太醫了,很快就來了。”

他沒答話,呆呆地看着她,一角鬓發自她耳後垂下來,貼在頰邊,微微輕顫。自下而上看去,連她脖頸上細膩的肌膚紋路都能看得很清楚。

“陛下……?”

“……你為什麽要擺出這種表情?你和我,不過是陌生人。你沒理由擔心我。”秦追眼底晦暗不明。

許文茵聞言,低下頭看他,答道:“因為,我想讓你活下去。”

秦追微愣。

她的聲音很平靜,平靜到讓他看不出其中暗藏的計謀和謊言。

“這樣的回答,能說服你嗎?”她問。

秦追撇開視線本想暗罵句蠢貨,可話到嘴邊又有些說不出口。沉默幾瞬,問:“你叫什麽名字?”

“我姓許,行二。”

“沒問你這個,問你後面的名字。”

許文茵想了想,“陛下只要答應我,一會兒太醫來了好好瞧病,我就告訴你。”

若是換作平常,秦追估計就當場發飙了。可這回他竟只遲緩點了點頭,眼神游離地吐出一個字:“好。”

許文茵彎起眉眼,“文茵,是我後面的名字。”

文茵……

秦追悶聲道:“哦,我記住了。”

許文茵看他像是沒大礙了,便想起身去瞧瞧太醫來了沒,誰知才剛一動,秦追忽然揪住她的袖角将她往回一拉,右手指尖伸上去碰了碰許文茵光潔白皙的下颚。

低喃道:“我說……要不你別做謝十三的小情人了,做我的好了。”

作者有話要說:  小公雞:?

對不起(土下座)本來打算昨晚更結果存稿箱沒發出去,我睡醒了才發現TvT

之後的更新時間都固定在晚上6點啦,這篇文很短,我防盜比例拉到了90%,時間為防盜三天,之後會逐步往下調,謝謝大家買我!!麽麽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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