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十憾
倒向你的牆
離你而去的人
流逝的時間
沒有選擇的出身
莫名其妙的孤獨
無可奈何的遺忘
永遠的過去
別人的嘲笑
不可救藥的喜歡
不可避免的死亡
——生命中無能為力的十件事情
節令失正,十月大寒,長江之上,處處封凍,魏軍水師受困水道,徒嘆雪覆萬裏。
寒光鐵衣,矛戈成林,你臨江而立,戟上寫詩,高歌不戰屈敵虜,戢兵稱賢良,把無邊的落寞斂入眼底映照的無邊風雪。
謀士們皆言天時不利,宜亟旋軍,以圖後事。
你踟蹰良久,明知此生也許再無機會傾力若此,南下伐吳,卻還是為子孫後世之來日方長首肯退兵。
吳越之地沒有凜冽的北風,就連落雪都是輕柔的,九重天上,它們紛飛而下,飄上你的眉睫,你的霜鬓,描畫着你的滄桑,彷如溫柔的嘲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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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意在前,追兵在後,你的歸途竟是如此倉皇。
你在頹靡的隊伍間隔着風雪回望漸遠的南國,想起數年來夙夜裏的憂思宏圖、嘔心瀝血,也是無力怨天。
你的父親,一生南征北戰,戎馬倥偬,有過輝煌的戰績,亦有過狼狽的敗北。赤壁一戰,天助周郎,東風乘便,他在沖天的火光裏敗走華容,一顆雄心在烈焰中煉化不死,卻還要經受日後的時人謗譏。你不禁自問世人又将如何評說你的數度伐吳鮮有戰果,最後,已是不忍細思。
身為枭雄之子,你頭頂父輩的峥嵘光彩,肩負父輩的未竟大業。一生兢兢業業,生怕辱沒了自己的出身,無顏見先人于九原之下。
而你接手的江山從不是什麽太平盛世。
戰火流離,百廢待興,你甚至來不及表露內心的無措,就要開始向着未知踏出第一步。重教複太學、安居平五路、九品官人法……你不敢自居天立厥配,亦不知畢生所為有幾件事可名垂青史,為後人傳頌,不過心系四方,以求無愧。
今日敗績,或曰時也,或曰命也。
你殚精竭慮,身心俱疲,無論他人如何置喙,全都認了。
途經雍丘,你驀然想起,這正是你那才高八鬥的四弟的封地。昔年殿上七步成詩,泣詠豆歌之景歷歷在目,恍如昨日,掐指算來,方知時過境遷,四年有餘。
他遠離京洛,任白衣蒼狗,寄情天地;你高坐明堂,嘆滄海桑田,案牍勞形。
如今再見,他已學會在你面前藏起當年的銳意鋒芒,但談吐間,仍是不減風華。你靜靜望着他,眼底蘊有一絲欽羨,暗忖如若當年登上王世子之位的是他,今時之局又當何如。
可惜世間萬事,終難回頭。
他本才絕天下,更因勢窘益價;你縱天資文藻,卻以位尊減才。
這便是結局。
他為你斟上一杯薄酒,又退回席間,把沉默當做彼此的語言。你輕啜淡飲,明白當年那七步邁出,已是踏盡了兄弟間一生的情分,從此君為參宿,我為商宿。
酒盡人散,當是別離時分,卻無分毫不舍愁緒,他低斂着眉眼,拜別君王,無悲無喜。你留下一紙增戶诏書,無言離去。車駕上,你回首反顧,但見他青絲如墨,風中飛揚,而你,早已皓首霜鬓。
想是如人所言,憂令人老,韶華易逝。
你曾在寄與故人的信中寫道,已成老翁,但未白頭耳。
你也曾在寫給亡父的哀策中寫道,嗟我白發,生一何早!
無人知曉究竟是你誤抛流光還是歲月易把人抛。
許昌,或許你更習慣于稱之為許都。
那是建安元年的孟冬,你的父親帶着妻兒自鄄城遷來許都,新的城池,新的宅子,年方十歲的你站在府門外既新奇又陌生,也許還有點無措。然而,大人們似乎都無暇顧及小小的你,除了你的長兄。他在人群裏找到你,用他帶有薄繭的手牽着你邁過門檻,笑意溫和。
初雪時,他陪你在院中嬉鬧,替你捂熱被冰雪凍涼的雙手。
除夕時,他替你買來爆竹,握着你的手一起點火。
你總想,你兄長擁有這世上最溫暖的雙手。
不久,你們一起随佂宛城,你的兄長在火光燃起的夜裏将你從帳中拖出,扔上馬背。他把缰繩塞進你手中時,你感到他的手上有溫熱的液體淌下,頓時睡意全無,可你來不及确認任何事,他便扔下一句“快逃”,轉身投入了混戰。
你對他最後的記憶,是火海中一個模糊的掠影,再無其他。
你傾盡全力突出重圍,癡念着在營寨外的某處,尚可與父兄會合。一路飛馳直至清晨,你□□良駒筋疲力竭而死,将你摔落在地,你踉跄前行,終于找到你的父親和他的隊伍,偏偏少了他。
你跟随你的父親返回許都,刻意騎馬落在隊伍的最後面,妄想着能夠等到他追趕上來。
可惜沒有。
踏進許都城門的那一刻,你知道,他不會再回來了,再不會回來了。
冬去春來,城中青草離離,桃花灼灼,你卻淚如雨下,暗暗立下毒誓。
十年後,你以一句“君殺吾兄,何忍持面視人邪!”奪人性命,告慰他的在天之靈,卻無法為他作出一篇诔文。十年間,為他報仇雪恨成為了你的執念,日日夜夜纏繞心頭,不敢稍忘。而十年前的愛與溫情,卻模糊得只剩一點盤桓掌心的溫暖。
你筆尖的墨汁落下,在尺素上成為了一滴永恒的淚漬。
而你已不會再如從前般恸哭,哀形于色。一生中,有太多的生離死別,你篤信着魂而有靈,終有一日,可以久別重逢。
人生有七尺之形,死惟一棺之土,你很早便把死生一事看得頗為通透。對于身後之事,你也逃脫了上古的迂腐,在《終制》中交代後人無需厚葬,只消因山為體,無為封樹,無立寝殿。你甚至不期望生者的灑掃,他們在墓前的追思與悲啼會喚起你的多情,令你的白骨也為之輾轉,不得安息。黃初之後,你只願那秋葉紛紛,冬雪皚皚,将你深深掩埋,歸于塵土。
從雍丘回到許昌适逢傍晚,斜陽西沉,飛鳥暮歸,你長途跋涉,車馬勞頓,也像是一只亟待還巢的倦鳥。
然而,崩塌的城門卻将你的車駕阻隔城外。沙土飛揚間,你愕然不已,一時思緒萬千。
登帝以來,你雖遷都洛陽,複其繁華,但心思似乎總流連在這座城池之外。一次次的故地重游,尋尋覓覓,卻不知所為何事。你并不鐘情久居皇宮的日子,忙裏偷閑時,喜歡沿着舊街到曾經的老宅、酒肆去看上一看,回想一下公子二九,友人相随,觞詠游獵共逍遙的光景。猶記昔日玉堂上,筵席管樂,長樂未央,你獨低吟歲月逝,忽若飛。如今物如故,人已非,縱不自苦,亦使心悲。你提筆落墨,九曲回腸,卻再喚不回那些意氣風發,春風不識愁的年華,更喚不回那些也曾才情絕豔,寫意風流的人。
你眷戀着過往的歡欣,即便眼下茕孑,也不願施與過分沉痛的哀思。
前塵隔海,一晌貪歡。
從谯至許,由許遷邺,你體會過追亡逐北的艱辛,也安享過人間奢侈的富貴,亦得亦失。
你早已不再是曹家寂寂無名的二公子,受禪臺上,江山在你腳下臣服,萬民奉你為君。你注定要為你的子民,你的天下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請罪的官員匆匆前來,伏地頓首,揚起一片塵灰。你回過神,輕輕擺了擺手,未做追究。
行還洛陽,此生此世,皇城,便是你的歸宿。
牡丹絕色洛陽城的時節到底是過了,留給你的,唯有暮春裏的一點殘紅,還有旁人對你南征無功的非議。他們嗤笑着你的傾力而為,仿佛你的決絕不過是一份輕柔的笑料。
你在新築的九華臺上支走了所有人,還自己一片清靜。
這裏天風浩蕩,浮雲觸手,像極了你父親築在邺城的銅雀臺。
你又想起了當年天下才俊鹹集一堂的雍容盛景。
你和你的父親一樣,對詩詞歌賦有着近乎偏執的熱愛,對寫得一手好文章的人更是青眼有加。
“文人相輕,自古而然”雖是出自你的論調,卻從不見你輕視文友的詞作。你珍視他們身上各不相同的詩性,不願輕慢了任何一個,更是為他們編纂了文集,不時便拿來品評一番。
今其斯人零落,舊韻難再,你言之傷心,卻也釋懷。
你很清楚,日月逝于上,體貌衰于下,忽然與萬物遷化。惟立德揚名,可以不朽,其次莫若著篇籍。
前人固然,他們固然,你亦固然。
平生所受不公與譏議都将随肉身的凋敝而消散,本無需耿耿于懷。千秋萬代後,終有一日,世人會透過史冊,透過你的文字,重新審視所有功過是非,予你公允。
蓋文章,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年壽有時而盡,榮樂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無窮。
你把酒臨風,一聲寄身翰墨,送入浩然長風。
〓本篇完〓